黄河北岸的风,到底还是比南边硬。入了秋,这风里头就带了股子肃杀劲儿,卷着尘土和枯叶,扑打在刚刚插上“宋”字旗的燕京(今北京)城头上。城楼是新建的,或者说,是刚把金国人留下的那些破败玩意儿修补了一番,看着总算有点模样了。可站在这城楼上往外看,满眼还是大战之后的狼藉,烧黑的房梁,塌了半边的城墙豁口,还有远处田野里来不及收拾的、已经发黑的尸骸。
陆明远扶着冰凉的垛口,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战袍被风吹得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他比几年前更加清瘦、却也更加硬朗的轮廓。他望着北面,目光越过那些起伏的燕山余脉,仿佛要一直看到那传说中的居庸关,看到关外那片广袤而陌生的土地。燕云十六州以南,算是拿回来了。自后晋石敬瑭那会儿丢掉的汉家旧土,隔了近三百年,总算又回到了版图里。
可这心里头,却沉甸甸的,半点也轻松不起来。
“大帅,”参军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丝如释重负,也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各部伤亡、缴获、俘虏的清册,初步理出来了。”他递上一本厚厚的、边角都卷了起来的册子。
陆明远接过来,却没立刻翻开。那册子的分量,他掂量得出。不只是纸页的重量,更是无数性命和鲜血的重量。从渡过黄河,拿下汴梁,再到一路向北,克复大名府、真定府,最后攻破这燕京城,每一步,都是用人命铺出来的。营里那些因为连年征战落下的伤残老兵,那些再也醒不过来的熟悉面孔,此刻都像走马灯一样在他眼前晃。
“说吧,要紧的。”他声音有些沙哑。
“是。”参军清了清嗓子,开始禀报,“北伐以来,我军累计阵亡、因伤重不治者,超过八万。因疫病、冻饿减员者,亦有三万余。如今各军实有兵额,不足出征时七成。缴获金国府库钱粮,折算下来,约莫能支撑现有兵马……两个月。若算上安抚新附之地百姓,怕是……一个月都够呛。”
陆明远沉默着。八万……这还只是能统计上来的。那些死在乱军之中、连个名字都没留下的,又有多少?国库空虚,他早有预料。连年大战,几乎掏空了大宋的底子。现在地盘是大了,可要养活的人口也多了,到处都要钱粮。
“还有,”参军的声音更低了些,“临安那边……史相爷又派人来催问了,问大军何时南返?还说……还说朝廷财力已竭,若再无休养生息,恐生内变。”
内变……陆明远嘴角扯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冷笑。仗打完了,兔死狗烹的戏码,就要上演了么?他陆明远如今手握光复旧都、克定燕云的不世之功,麾下将士只知陆帅而不知朝廷的,大有人在。临安城里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怕是晚上睡觉都睡不安稳了吧。
“知道了。”他挥挥手,让参军先退下。独自在城楼上又站了许久,直到天色渐渐暗下来,北风更劲,吹得人骨头缝都发凉。
休整。是得休整了。不止是军队需要休整,这刚刚收复的、满目疮痍的万里河山,更需要休整。
接下来的几个月,陆明远顶着来自临安方面越来越大的压力,开始全力经营新收复的北境。
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当然,不是真的把武器都丢了,而是大规模、有步骤地裁撤、整编军队。北伐各军,包括李全的忠义军,被打散重组,汰弱留强。精锐部分改编为镇戍北疆的边军,分驻燕京、大同、真定等要地。其余老弱,发放路费、田亩(主要是收复的无主荒地),就地转为屯田兵,或者直接遣散归农。
这道命令一下,军中自然有怨言。不少提着脑袋拼杀出来的将士,指着军功博个封妻荫子,如今却要被裁撤,难免心寒。陆明远亲自到各营巡视,对着那些眼巴巴望着他的老兵们,话说得直白又沉重:
“弟兄们,仗,打完了!咱们对得起祖宗,对得起身后万千百姓了!可咱们不能一直打下去,朝廷养不起,百姓也供不起了!让你们回去种地,不是卸磨杀驴,是让你们去给咱们打下来的这片土地,扎下根!有了根,这地方才真正是咱们大宋的!你们的田赋,头三年全免!立了功的,另有赏赐!我陆明远在此立誓,绝不亏待任何一个流过血的弟兄!”
他言辞恳切,加上多年来在军中的威望,以及实实在在的安置措施,总算勉强压住了局面。看着那些昔日挥舞战刀的粗糙大手,重新握起锄头犁耙,在荒废的土地上开始耕作,陆明远心里才算踏实了一点。
第二件事,是“招抚流亡,劝课农桑”。他颁布政令,宣布新附之地的百姓,无论胡汉,只要安心务农,一律免除三年赋税徭役。又从军中抽调识文断字的军官和老兵,配合少数从后方调来的文官,组成安抚使团,分赴各州县,清丈土地,登记户口,发放农具粮种,组织恢复生产。他甚至亲自挽起袖子,带着帅府属官,在燕京城外开辟了一块“示范田”,做样子给各地看。
与此同时,他并没有放松武备。边军的操练一日不曾停止,燕山、太行一线的关隘要塞,都在加紧修复、加固。他深知,北面的蒙古绝不会永远安静。停战,不过是下一次大战前的喘息。
然而,内部的麻烦,总是比外部的敌人来得更快,也更刁钻。
临安方面,对于陆明远“擅自”裁军、安置士卒、甚至插手地方政务的行为,极为不满。弹劾他“专权跋扈”、“收买军心”、“意图割据”的奏章,如同雪片一般飞向皇帝的案头。史弥远等人不断施压,要求立刻召陆明远回朝述职,解除其兵权,由朝廷另派文官接管北方防务。
就连一直坚定支持他的永宁公主赵琰,从楚州写来的密信里,也透露出深深的忧虑:
“……朝中物议沸腾,皆言相公功高震主,尾大不掉。父皇虽信重相公,然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裁军屯田,虽是良策,然动作太大,易授人以柄……可否稍作退让,暂回临安一行,以安众心?……”
看着赵琰那熟悉的、略带娟秀却力透纸背的字迹,陆明远能想象到她写下这些字时紧蹙的眉头。他理解她的难处,身处权力漩涡的中心,她必须权衡各方,有些话,她说得已经足够直白。
回临安?陆明远几乎能预料到回去后的下场。无非是明升暗降,一杯鸩酒,或者一座困死人的豪华牢笼。他死了不要紧,可这刚刚稳定下来的北疆怎么办?那些安置下去的将士怎么办?虎视眈眈的蒙古人怎么办?
绝不能回去!
他给赵琰回了一封长信,没有过多解释自己的处境,而是详细分析了北疆防务的紧要,列举了蒙古骑兵最近的异动,强调了此时主帅易人可能带来的灾难性后果。信的末尾,他写道:“……北地安危,系于一线。明远个人生死荣辱,不足挂齿。唯望殿下于内周旋,使朝廷知北事之重,暂缓召回之议。待边防稳固,民生稍苏,明远自当束身归朝,听候发落……”
这几乎是近乎哀求的坚持了。
就在陆明远与临安朝廷进行着这场无声而凶险的拉锯战时,北方的蒙古,终于有了新的动静。
蒙古大元帅木华黎,在彻底扫平了金国在河北、山西的最后抵抗,并将金哀宗完颜守绪的残余势力牢牢封锁在陕西一隅之后,终于可以腾出手来,认真审视南边这个“盟友”了。
探马不断回报,宋军在大量裁军,忙于屯田,似乎真的打算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但木华黎并非易于之辈,他敏锐地察觉到,宋军裁撤的多是步兵和辅助部队,其最精锐的骑兵和水师,以及边军体系,不仅没有削弱,反而在加紧整训。燕山一线的关隘,修复的进度快得惊人。
“这个陆明远,是在用韬晦之计啊。”木华黎对麾下的将领们说,“他示敌以弱,想让我们放松警惕。可惜,他瞒不过我的眼睛。”
他决定,再试探一次。
蒙古的使者再次来到了燕京,这一次,态度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强硬。使者直接提出,要求宋军退出燕云十六州中位于长城以外的几个州郡,理由是这些地方“历来便是草原部落游牧之地”,并要求大宋开放边境榷场,允许蒙古商人自由往来,且蒙古购买粮食、铁器、茶叶等物资,宋国不得限制。
这简直是赤裸裸的羞辱和挑衅!退出长城以外?那收复燕云还有什么意义?开放榷场不加限制?那跟直接把战略物资送给敌人有什么分别?
陆明远在帅府接见蒙古使者时,脸上的表情平静无波,但站在他身后的李全等将领,已经气得脸色铁青,手按在了刀柄上。
“贵使的要求,本帅已知悉。”陆明远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燕云之地,乃我汉家故土,一寸也不会让。至于榷场贸易,可依往年旧例,公平互市,若贵国欲强买强卖,或者购入军用物资,请恕我朝无法答应。”
蒙古使者倨傲地昂着头:“陆元帅,我家大元帅让我转告您,草原上的雄鹰,不会永远满足于一片小小的天空。是朋友,还是敌人,就在您一念之间。”
陆明远缓缓站起身,目光如两道冷电,射向那使者:“也请贵使转告木华黎大元帅,我汉家儿郎,守土有责。朋友来了有美酒,豺狼来了,有猎枪!”
谈判不欢而散。
送走蒙古使者,帅府内的气氛凝重得能滴出水来。
“大帅!蒙古鞑子欺人太甚!咱们跟他们拼了!”李全第一个吼了出来。
“对!拼了!”
“咱们好不容易打下来的地盘,绝不能吐出去!”
将领们群情激愤。
陆明远抬手,压下了众人的喧嚣。“拼?拿什么拼?”他环视众人,目光锐利,“我军新裁撤大半,粮草不继,将士疲惫。临安那边,还在想着法子掣肘。此时与蒙古全面开战,胜算几何?”
众人沉默下来。
“那……难道就任由他们羞辱?”李全不甘心地问。
“当然不。”陆明远走到地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燕山山脉上,“蒙古人想要这些地方,可以。让他们自己来拿!传令各边镇,进入最高战备!加固城防,囤积滚木礌石,多备火器!告诉将士们,真正的考验,马上就要来了!”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心:“另外,以我的名义,向朝廷上最后一道奏表。陈明蒙古威胁之巨,北疆危在旦夕,请求朝廷速发援兵粮饷!若朝廷再无回应……”
他没有说下去,但所有人都明白那未尽之语。若朝廷再无回应,为了这刚刚光复的河山,为了身后万千百姓,他们这些不被信任的“边将”,就只能靠自己了。
燕京城头,秋风更紧,卷动着“宋”字大旗,发出猎猎的声响,如同战鼓前的序曲。短暂的休整结束了,更加严峻的考验,已迫在眉睫。北方的地平线上,战争的阴云,再次缓缓汇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