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窗棂,在青石板上投下细碎的光斑。甄珠是被一阵甜香唤醒的,她揉着眼睛坐起身,看见林萱正踮着脚往灶台上放蒸笼,小辫上的红绳随着动作一甩一甩,像只快活的小蝴蝶。
“醒啦?”林萱回头,脸上沾着点面粉,眼睛弯得像月牙,“玄风爷爷说你昨天累坏了,特意让我蒸了糯米糕,放了你爱吃的桂花蜜。”她掀开蒸笼盖,白汽“腾”地涌出来,裹着桂花的甜香漫了满室。
甄珠走过去,刚想伸手去拿,就被林萱拍了下手背:“洗手去!玄风爷爷说了,饭前不洗手,会被山里的‘馋嘴精’跟着。”她憋着笑,故意把“馋嘴精”三个字说得阴森森的,却因为嘴角的梨涡显得毫无威慑力。
院门外传来阿水的笑声,脆生生的,像山涧的泉水。甄珠擦着手往外走,看见沈眠正蹲在门槛上,手里拿着根树枝,在地上画着什么,阿水蹲在她对面,小脑袋凑得极近,手指点着地上的图案:“沈眠姐姐,这个是……兔子吗?”
“嗯,”沈眠点头,手里的树枝顿了顿,又添了几笔,兔子的耳朵忽然变成了尖的,“再改改,像不像崖底那只雪貂?”
阿水的眼睛亮了:“像!它昨天还冲我眨眼睛呢!”
甄珠倚着门框笑,晨光落在沈眠的侧脸上,她束发的红绳松了半缕,垂在颈边,随着说话的动作轻轻晃动。这三个月来,她见过沈眠挥鞭斩荆棘的利落,见过她夜里替自己掖被角的温柔,却从没见过她这样——耐心地用树枝画着小动物,声音放得又轻又软,像是怕惊跑了空气里的尘埃。
“发什么呆?”沈眠忽然抬头,目光撞进甄珠眼里,她愣了一下,随即抬手把那缕松了的红绳往耳后别,耳根悄悄红了,“快来吃糕,再不吃被阿水抢光了。”
阿水果然已经抓着块糯米糕,小口小口地啃着,嘴角沾着桂花蜜,听见沈眠的话,立刻把剩下的半块往怀里塞,含糊不清地说:“这是我的……甄珠姐姐要吃,让林萱姐姐再蒸。”
“小机灵鬼。”林萱端着蒸笼出来,正好听见,伸手捏了捏阿水的脸颊,“锅里多着呢,管够。”
玄风长老拄着拐杖站在廊下,看着院子里闹哄哄的景象,嘴角抿着,却能看见眼角的笑意。他咳了一声,故意板起脸:“吃了早饭都来祠堂,有正事说。”
祠堂里比平时亮堂些,玄风长老不知何时让人擦了窗棂,阳光透过干净的窗纸,在供桌前投下长方形的光斑。供桌上摆着几本泛黄的古籍,封面上的字迹已经模糊,只有“玄殇秘录”四个字还能辨认。
“阿水的事,”玄风长老翻开其中一本,手指点在某一页,“我查了族谱,他爹确实是上一代守珠人。二十年前离开族里,说是要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没想到……”他叹了口气,没再说下去。
阿水啃着糕的动作慢了下来,小眉头皱着:“我爹……是不回来了吗?”
沈眠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声音很轻:“他在做很重要的事,就像玄风爷爷守护族人一样,你爹在守护定魂珠。”
阿水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忽然从怀里掏出个东西,小心翼翼地递过来:“这个,是娘让我交给守珠人的。”
那是块小小的木牌,刻着玄殇族的星纹,边缘已经被摩挲得光滑。玄风长老接过木牌,指尖在星纹上轻轻摩挲,眼神复杂:“这是‘归族牌’,当年他走的时候,我亲手给他的,说什么时候想回来,就带着它……”
祠堂里静了下来,只有阿水咀嚼糯米糕的声音,细细的,像在数着时光的碎片。
“既然回来了,就留下吧。”玄风长老把木牌递给阿水,“从今天起,你就是玄殇族的人了。”
阿水捧着木牌,眼睛亮晶晶的,突然给玄风长老鞠了个躬,小身子弯得像株被风吹的禾苗:“谢谢爷爷!”
玄风长老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起来,皱纹里都盛着笑意:“好孩子,好孩子。”他从怀里摸出个小布包,递给阿水,“这是族里的‘启明珠’,戴在身上,夜里走路能看见路。”
阿水接过来,珠子在他手心里滚了滚,泛着温润的光。他抬头看向甄珠,又看看沈眠,忽然把珠子往甄珠手里塞:“姐姐拿着,你昨天救了我,该给你。”
甄珠没接,把珠子推回去:“这是爷爷给你的,你戴着才合适。”她想起昨天在崖底,阿水明明吓得浑身发抖,却还死死攥着块麦饼,说要留给她吃,心里忽然软得像糯米糕。
“对了,”玄风长老忽然想起什么,看向甄珠,“你昨天带回来的定魂珠,再让我看看。”
甄珠把布囊递过去,玄风长老解开布绳,定魂珠的白光立刻漫了出来,比在崖底时更亮了些。他盯着珠子看了半晌,又翻了翻《玄殇秘录》,眉头慢慢皱了起来:“奇怪……”
“怎么了?”沈眠凑过去,“珠子有问题?”
“不是珠子,”玄风长老指着古籍上的插画,“你看,秘录上说定魂珠要靠‘星引’催动,可这珠子现在的光……像是已经被激活了。”他抬头看向甄珠,眼神带着探究,“你昨天碰到什么了?”
甄珠愣了愣,仔细回想:“没碰到什么特别的……就是在崖底时,阿水抓着我的手哭,他的眼泪好像滴在珠子上了……”
“眼泪?”玄风长老眼睛一亮,又翻到另一页,指着上面的字,“你看!‘守珠人血脉之泪,可启定魂之光’!阿水是守珠人的儿子,他的眼泪就是天然的‘星引’!”
阿水听得眼睛瞪得溜圆,小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我的眼泪……这么厉害?”
“厉害着呢!”林萱跑过来,手里拿着串糖葫芦,红彤彤的山楂裹着晶莹的糖衣,“玄风爷爷,这是不是说,以后定魂珠不用靠族里的阵法催动了?”
“理论上是这样。”玄风长老把珠子包好,递给沈眠,“你先收着,这珠子现在认阿水的气息,暂时不会再有戾气靠近了。”
沈眠刚接过珠子,院门外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哒哒哒地由远及近,还夹杂着吆喝声。林萱好奇地跑到门口张望,很快又跑了回来,脸上带着慌张:“是……是山外的官差!他们说要搜咱们族里,找什么‘逃犯’!”
玄风长老的脸色沉了下来:“咱们玄殇族从不与外界官府打交道,他们找什么逃犯?”
沈眠握紧了定魂珠,眼神一凛:“我去看看。”
“等等。”甄珠拉住她,“官差突然上门,说不定和定魂珠有关,别冲动。”她想起昨天在崖底,那些触手状的戾气被定魂珠的光打散时,曾发出类似金属摩擦的声响,会不会是……
“躲是躲不过的。”沈眠拍拍她的手,示意她放心,“我去应付,你们带着阿水从后窗走,去后山的山楂林等着。”她转身往外走,红绳束起的发尾在空中划出利落的弧线,腰间的银匕首隐隐泛着光。
甄珠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忽然揪紧了。她回头看向林萱:“你知道后山山楂林的暗号吗?要是情况不对,就用‘三短两长’的哨声报信。”
林萱点头,手却在发抖:“甄珠姐,你要小心。”
阿水攥着启明珠,小脸上没了刚才的活泼,声音带着哭腔:“是不是因为我?官差是不是来抓我的?”
“别胡说。”甄珠蹲下来,帮他把珠子戴好,“你是玄殇族的人,没人能抓你。乖乖跟着林萱姐姐,我很快就来找你们。”
祠堂的门被推开,官差的呵斥声、沈眠冷静的应答声、玄风长老故作威严的咳嗽声混在一起,像团乱麻。甄珠拉着阿水,和林萱一起从后窗翻了出去,窗棂擦过她的胳膊,留下道红痕,她却浑然不觉——沈眠刚才挡在官差面前的背影,像根绷紧的弦,让她莫名地心慌。
后山的山楂林正是红得热闹的时候,满树的山楂果像小红灯笼,风一吹,簌簌地落,砸在草叶上发出轻响。林萱找了棵粗壮的山楂树,让阿水坐在树杈上,自己则和甄珠守在树下,耳朵都竖着,听着山下的动静。
“你说……沈眠姐会不会有事?”林萱的声音带着颤,她从怀里掏出块米糕,却没胃口吃,“那些官差看着好凶,手里还拿着刀。”
甄珠捡起颗掉落的山楂,擦了擦塞进嘴里,酸得眯起眼睛:“沈眠比你想的厉害。”话虽这么说,指尖却掐进了掌心。她想起沈眠的长鞭,想起她处理伤口时的细心,想起她画雪貂时眼里的柔光——这些画面像山楂的酸,刺得她心口发紧。
阿水在树上忽然喊:“我看见沈眠姐姐了!她好像在和官差吵架!”
甄珠立刻站起身,顺着阿水指的方向望去,却只看见浓密的树冠。她咬了咬牙:“你们在这等着,我去看看。”
“别去!”林萱拉住她,“沈眠姐让我们在这等的!”
“再等下去我怕她吃亏。”甄珠掰开她的手,从地上捡起块趁手的石头塞进兜里,“我就远远看看,不露面。”
她猫着腰,顺着山楂林的边缘往下走,脚下的落叶发出沙沙声,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的心跳上。快到山脚时,她听见沈眠的声音,冷得像淬了冰:“我们族里没有你们要找的人,请立刻离开,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不客气?”一个粗嘎的声音响起,带着嘲弄,“一个娘们儿还敢说大话?兄弟们,给我搜!搜出逃犯重重有赏!”
接着是桌椅翻倒的声响,玄风长老的怒喝声,还有沈眠长鞭破空的脆响。甄珠的心猛地提到嗓子眼,她悄悄探出头,看见两个官差已经被沈眠的长鞭缠住了手腕,疼得嗷嗷叫,还有几个正围着玄风长老,手里的刀闪着寒光。
“住手!”甄珠想也没想就冲了出去,捡起地上的木棍,照着一个官差的腿弯狠狠敲了下去。那官差吃痛倒地,她趁机拉起玄风长老,“爷爷快走!”
沈眠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长鞭一甩,缠住另一个官差的腰,猛地往后一拽,那官差摔了个狗吃屎:“发什么呆?带爷爷去后山!”
混乱中,甄珠看见有个官差摸出了弓箭,箭头正对着沈眠的后背。她脑子一片空白,只知道不能让沈眠受伤,于是想也没想就扑了过去,将沈眠往旁边一撞——
“咻”的一声,箭擦着沈眠的胳膊飞过,钉在了祠堂的柱子上,尾羽还在嗡嗡作响。
沈眠被撞得踉跄了一下,回头看见甄珠扑过来的动作,眼睛瞬间红了,她一把拽过甄珠,将她护在身后,长鞭如灵蛇般窜出,狠狠抽在那个射箭的官差手上,弓箭应声落地。
“滚!”沈眠的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狠戾,红绳束的头发散了大半,发丝凌乱地贴在脸上,眼神像要吃人。
官差们被她这副样子吓住了,尤其是被长鞭抽中的那个,手背上一道血痕,疼得直哆嗦。领头的官差咬了咬牙,撂下句“我们还会再来的”,带着人狼狈地跑了。
祠堂里一片狼藉,桌椅倒了一地,供桌上的古籍也散落了几本。玄风长老捂着心口,被林萱扶着坐下,还在不停念叨:“反了反了……”
沈眠却像是没听见,她转过身,一把抓住甄珠的胳膊,力道大得吓人,眼睛里像是有火在烧:“你疯了?!刚才那箭要是射中了怎么办?!”
甄珠被她吼得愣了愣,手臂被抓得生疼,却反而笑了:“没射中啊,你看。”她晃了晃胳膊,想证明自己没事,却看见沈眠的眼眶红得厉害,像只被惹急了的小兽。
“不许笑!”沈眠的声音忽然软了下来,带着点哽咽,“你知不知道有多危险?要是你……”她没说下去,只是用力把甄珠往怀里带了带,动作又急又重,像是怕一松手人就没了。
甄珠的脸撞在沈眠的肩上,闻到她发间的皂角香,混着淡淡的血腥味——是刚才沈眠拽官差时,被刀划破了胳膊。她忽然就不笑了,伸手轻轻按住沈眠流血的伤口:“你受伤了。”
“这点伤算什么。”沈眠别过头,声音闷闷的,“你以后再敢这么冲动,我……”
“我知道错了。”甄珠打断她,抬头时正好看见沈眠耳后的红绳,随着呼吸轻轻起伏,“下次不会了。”
夕阳从祠堂的破窗照进来,落在散落的古籍上,落在沈眠流血的胳膊上,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林萱悄悄拉着阿水往后退,小声说:“咱们去蒸糯米糕吧,给沈眠姐补补。”
阿水点点头,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沈眠姐姐好像很担心甄珠姐姐。”
林萱捂嘴偷笑:“不止呢……”
风声穿过山楂林,带着甜丝丝的果香,把后半句吹散了,却吹不散祠堂里悄悄蔓延的、比山楂更甜的气息。玄风长老看着两个年轻人的背影,摇了摇头,嘴角却忍不住往上翘——他活了大半辈子,还是头回见沈眠这丫头,把关心藏得那么凶,又露得那么明显。
(第一百二十九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