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下午，天气闷热，蝉鸣聒噪。陈家客厅里，新空调安静地送出凉爽的风，与窗外的燥热恍如两个世界。陈长生坐在新沙发上，浏览着笔记本电脑上的股市信息，神情专注。李素珍正爱不释手地擦拭着新电视光洁的屏幕，陈建国则戴着老花镜，研究着新冰箱的智能控温说明书，家里弥漫着一种满足而宁静的气氛。
“叮咚——叮咚——”
门铃声急促地响起，打破了这片宁静。
李素珍手一抖，差点碰倒旁边的水杯。她和陈建国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预料之中的紧张。陈长生合上电脑，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该来的，终究来了。
李素珍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还不太习惯的真丝衬衫，起身开门。
门外，正是陈长生的姑姑陈丽娟、姑父王海和表哥王明。陈丽娟穿着一件崭新的碎花连衣裙，烫着时兴的小卷发，脸上堆着过分热情的笑容。王海腆着微凸的肚子，腋下夹着个黑色手包，脸上是那种小生意人常见的、带着精明和自得的表情。王明戴着厚厚的眼镜，脸上带着刚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省城理工大学）的优越感，以及一丝对这个小舅舅家惯有的、不易察觉的轻视。
“哎呀，嫂子！听说长生高考完了，志愿也填了，我们过来看看！”陈丽娟嗓门很大，一边说一边就挤了进来，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客厅里迅速扫视。
当她看到墙角那台巨大的新液晶电视时，脚步明显顿了一下，眼中闪过惊讶，但很快被更多的审视和比较取代。“哟，换新电视了？这……得不少钱吧？”她语气里的惊讶带着试探，“你们家可真舍得花钱！”
王海也注意到了客厅的变化——新电视、新空调、新沙发，还有角落里那个显眼的双开门大冰箱。这和他们上次来时看到的景象截然不同。他打了个哈哈，语气带着几分刻意的调侃：“建国，可以啊！这是发了什么财了？日子过得越来越气派了！”
王明推了推眼镜，目光扫过坐在沙发上的陈长生，看到他手边的笔记本电脑时，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但很快被固有的优越感覆盖。他知道陈长生成绩一般，志愿估计也就是个普通学校，心里早已将这位表弟归入了“前途黯淡”的那一类。
陈建国和李素珍连忙起身招呼，表情有些微妙的尴尬和不自然。陈建国努力让语气显得平常：“丽娟，王海来了，快坐。小明也来了，坐吧。” 李素珍则赶紧去倒茶，用的是新买的骨瓷茶杯。
陈长生平静地喊了一声：“姑姑，姑父，表哥。” 然后继续操作电脑，神情淡然，仿佛来的只是寻常客人。
众人落座，寒暄几句后，陈丽娟果然迫不及待地把话题引到了她最得意的事情上。她拉过王明，脸上堆满了自豪的笑容，声音也拔高了几分：“嫂子，大哥，你们是不知道，我们家小明这次可算争气了！高考分数出来了，过了二本线好几十分！省城的理工大学，录取通知书都快到了！虽说比不上那些顶尖的清华北大，但在咱们这，也算是个正经本科了，将来毕业啊，不愁找好工作！”
王海在一旁配合地点头，看似随意地补充道：“是啊，孩子争气，我们这当父母的也省心。以后毕业了，进个好单位，稳稳当当的。”他说着，目光转向陈长生，语气带着一种“长辈式”的关心，实则充满了打探和隐隐的贬低：“长生呢？志愿填得怎么样？有把握没有？这高考可是人生大事，填不好可耽误一辈子。可得实际点，选个稳妥的。”
这话里的潜台词再明显不过——你家儿子成绩不行，能有个学上就不错了，别好高骛远，跟我们小明比不了。
若是以前，听到这番明显带着炫耀和施压的话，陈建国和李素珍心里肯定像压了块大石头，只能陪着笑脸含糊其辞，暗自为儿子的前途发愁，感到难堪。但此刻，两人不约而同地看向了气定神闲的儿子。昨天儿子那句“有人问起，就说中了点小奖”的叮嘱言犹在耳，加上眼前这些实实在在的新物件撑腰，他们心中的底气足了不少。
陈长生仿佛没有听出姑父话里的机锋，他将目光从电脑屏幕上移开，看向王海，脸上带着淡淡的、无可挑剔的微笑：“谢谢姑父关心，志愿填完了，等结果就行。”
他的平静，反而让陈丽娟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她狐疑地又看了一眼那台昂贵的新电视和屋里的新物件，忍不住又开口，这次带上了几分“语重心长”和说教的意味：“长生啊，不是姑姑说你，这大学和专业可得选好了，得实际！你看你表哥，选的理工科，实用！好就业。你们家这条件……嗯，我的意思是，得踏实点，选个稳妥的学校，早点毕业工作，给家里减轻点负担才是正理。可别学人家瞎折腾，最后……”
她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你家条件一般，别眼高手低，更别为了面子乱花钱，跟我们小明比不了。
陈建国眉头微皱，李素珍的脸色也有些不好看，但都没说话，只是看着儿子。
陈长生端起骨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抬眼看向姑姑，目光平静无波，嘴角却勾起一抹极淡的、意味深长的弧度：
“姑姑说得对，人生大事，不能将就。”他顿了顿，在陈丽娟以为他要服软时，才不紧不慢地继续说道，“所以，我改志愿了。”
“哦？改哪儿了？”陈丽娟下意识地追问，语气带着不信。
陈长生放下茶杯，声音清晰而平稳，仿佛在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实：
“第一志愿，清华经管。”
“噗——”
王海刚喝进嘴里的一口茶差点喷出来，剧烈地咳嗽起来。
陈丽娟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眼睛瞪得溜圆，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
连一直故作深沉的王明，都惊得抬起了头，厚厚的镜片后满是难以置信。
清华？经管？
开什么国际玩笑！就陈长生那成绩？这牛吹得也太大了吧！
陈丽娟愣了几秒，随即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荒谬、讥讽和“果然如此”的表情，她干笑两声，声音尖利：“长生，你这孩子……啥时候学会开这种玩笑了？清华那是谁都能考上的吗？你这志愿改得……也太不靠谱了！这不是胡闹吗！”她根本不信，只当是侄子年轻气盛，为了面子在胡说八道。
陈长生没有争辩，只是拿起新电视的遥控器，随意打开，屏幕上出现清晰的画面，他调了个台，仿佛刚才的话只是随口一提，不值一驳。这种无视的态度，比任何激烈的反驳都更让陈丽娟难受。
她认定陈长生是在吹牛，心中更是鄙夷，觉得这孩子不仅学习不行，还学会虚荣说大话了。她撇撇嘴，转而更加起劲地炫耀自己儿子未来的“光明前程”，言语间的优越感几乎要溢出来。
陈建国和李素珍看着儿子稳坐钓鱼台、云淡风轻的样子，再看着姑姑一家那副自以为是的嘴脸，想起儿子那句“别人信不信，怎么看，不重要”，心中原本的那点不快和尴尬，渐渐被一种奇异的平静和隐隐的期待所取代。
陈长生安静地听着姑姑的炫耀，偶尔端起茶杯抿一口，眼神深邃。
井蛙不可语海，夏虫不可语冰。
此刻的轻视与质疑，不过是未来那记响亮耳光的前奏。潜龙在渊，鳞爪已露。风暴来临前，总是格外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