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盘沟农工商联合公司的办公室里,烟雾像化不开的浓墨,在梁下绕了几圈才慢悠悠飘向窗缝。
许青山把一张裁得方方正正的红纸拍在八仙桌上,“销售科科长”五个墨字透着股刚劲,他的目光像钉钉子似的落在李二狗身上:“二狗,咱公司要啃下邻省这块硬骨头,这个担子,我交给你了。”
满屋子的旱烟味忽然凝住,所有人的视线都砸在李二狗身上。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手指在衣襟上搓出两道白印,脸膛红得像刚出锅的红薯,连耳尖都透着热。平时走村串户卖鸡蛋时,他能把鸡蛋夸得赛过珍珠,可这会儿面对“远征邻省”的大事,喉结滚了滚,声音竟有些发颤:“许总,我……我能行吗?”话虽迟疑,眼里却跳着两簇挡不住的火苗,像暗夜里的星子。
“你行!”许青山的巴掌拍在他肩上,力道沉得很,“你脑子活、嘴会说,跟人打交道能摸准心思,邻省的批发商就吃你这一套。”他转身从墙角拎过一个鼓鼓囊囊的帆布包,拉链一拉,雪白的粉条露了出来,每捆都系着鲜红的“磨盘沟”标签,像一簇簇小火苗,“这里面是五十斤最好的粉条样品,镇里开的介绍信在侧袋,路费、食宿钱我给你叠在搪瓷缸底下了,省着点花,但也别委屈自己。”
赵铁柱凑过来,粗粝的手掌拍得李二狗胳膊发麻:“二狗,咱的粉条是实打实的好东西,红薯洗得净、浆滤得细、晒得够干,下锅煮不烂、吃着筋道,谁要是敢挑刺,我带着工人连夜赶过去,跟他掰扯清楚!”王振山推了推鼻梁上的旧眼镜,笑着补充:“路上注意安全,晚上住店别贪便宜,遇到解决不了的事就发电报,电报费公司报,咱全公司都给你撑腰。”
消息像长了翅膀似的,一上午就传遍了磨盘沟。村口的老槐树下,有人跷着二郎腿夸:“二狗这小子有出息,敢去邻省闯,将来准是个大人物!”也有人蹲在墙根嘀咕:“邻省那么远,火车都要坐两天两夜,人家大城市的批发商见过世面,能瞧得上咱山沟里的粉条?别到时候样品送出去一大堆,订单没拿到,倒赔了路费食宿,白跑一趟。”
这些话飘进李二狗耳朵里,他心里也像揣了个拨浪鼓,咚咚直响。可回头看见许青山把他叫到办公室,偷偷塞给他一小纸包红糖:“路上泡水喝,解乏。”那眼神里的信任,比红糖还甜。他又想起许青山画在纸上的公司蓝图,磨盘沟的粉条要卖到全国各地,要让村里人都过上好日子,当即攥紧拳头,拍着胸脯保证:“许总,放心吧!我就算磨破嘴皮子、跑断腿,也得把邻省的订单给拿回来!”
从那天起,李二狗每天天不亮就起来琢磨说辞。他把家里的八仙桌当谈判台,对着墙壁练:“王老板,您尝尝咱这粉条,纯红薯做的,没加一点杂料,炖肉、炒菜、下火锅都合适,比您现在进的粉条耐煮,口感还好,价格还实惠……”练到口干舌燥,就端起粗瓷碗灌凉水,碗沿都磨亮了一圈。他还特意把许青山给的介绍信叠了又叠,放进贴身的衣袋里,又找村里的木匠打了个结实的木架,把粉条样品牢牢固定好,生怕路上颠簸碎了。
出发那天,天刚蒙蒙亮,村口就挤满了人。许青山把一个印着“为人民服务”的搪瓷缸塞到他手里,缸壁还带着体温:“路上自己煮点热饭,别总吃干粮,凉的伤胃。记住,咱卖的不光是粉条,更是磨盘沟的名声,不能耍滑,更不能骗人,实实在在做人,本本分分做生意。”
赵铁柱拎着一大包煮鸡蛋赶过来,往他帆布包里塞:“路上垫肚子,饿了就吃,别省着。”王振山也递过来一把油纸伞:“南方雨水多,别淋着。”村里的老人拄着拐杖,把自家晒的红薯干、炒的瓜子往他手里塞,孩子们围着他蹦蹦跳跳,喊着:“李叔叔,早点把订单带回来!”
李二狗眼圈有点热,他把搪瓷缸揣进怀里,把鸡蛋、红薯干小心翼翼地放进包里,背上那个装着粉条样品的帆布包,木架硌在肩上,沉甸甸的,却也暖烘烘的。他对着众人深深鞠了一躬,然后昂首挺胸地踏上了去县城火车站的路。晨风吹过,帆布包里的粉条透着淡淡的红薯香,红标签在晨光里晃悠,像一面小小的旗帜,招展着希望。
走到山梁上,他回头望了一眼磨盘沟,村子在薄雾中像个熟睡的婴儿,公司的木牌立在村口,隐约能看见“磨盘沟农工商联合公司”几个字。他攥紧了拳头,心里憋着一股劲——他要成为磨盘沟第一个闯出去的销售员,要让“磨盘沟”的名字,在邻省的土地上响起来。
许青山站在村口,望着李二狗渐渐远去的背影,直到那身影消失在山坳里,才缓缓收回目光。他从口袋里摸出旱烟袋,点燃一支,烟雾袅袅升起,遮住了他眼角的细纹,却遮不住眼里的期许。他知道,这一步迈出去,就是磨盘沟商业版图拓展的开始,虽然前路布满未知,可能会遇到闭门羹,可能会遭遇骗子,可能会空手而归,但只要有人敢闯、敢拼,就一定能在无路的地方,开出一条新路来。
风一吹,村口的公司木牌轻轻晃动,“嘎吱嘎吱”的声音,像是在为远征的战士加油鼓劲,又像是在诉说着一个山沟沟里的创业梦。而此刻的李二狗,正背着他的帆布包,迎着朝阳,一步步走向远方,走向那个充满挑战也充满希望的邻省市场。他还不知道,等待他的第一个难题,就是在陌生的省城街头,拿着一张模糊的地址,怎么也找不到那家据说最大的干货批发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