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淡灰色的雾气仿佛拥有生命,浓稠如液态记忆,将青筠号彻底吞没。舰桥内,灯光在雾气侵蚀下急剧黯淡,翡翠苔藓的光晕也仿佛被无形的重压束缚,收缩至舰体表面薄薄一层。萨洛手中的灵能共鸣罗盘发出刺耳尖鸣后彻底死寂,指针崩断。墨辰周身剑气自生,与外界压力激烈对抗,发出细微的“嗤嗤”声,却也只能勉强护住自身方寸。
而林凡,感觉自己的意识仿佛被投入了高速旋转的离心机。那并非粗暴的撕扯,而是一种更为阴险的渗透——雾气本身,就是高度浓缩、并被“织梦者”意志梳理过的“绝望”与“求知欲”的聚合物。
无数清晰的画面、声音、数据流,不再是碎片,而是完整、连贯、充满逻辑说服力的“记忆回廊”,强行灌入他的脑海:
他看到“幻梦号”的科学家们,在最初的狂喜中,如何一步步破译星云低语,获得令人惊叹的宇宙常数修正公式、前所未有的灵能转化模型、乃至关于灵魂波长与高维投射的猜想……每一个发现都如此真实、如此美妙,令人心醉神迷。他能感同身受那份属于探索者的终极幸福。
紧接着,画面急转直下。随着认知深入,科学家们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他们发现,所有那些美妙的知识,并非孤立宝藏,而是一个庞大、黑暗、自洽体系的冰山一角。这个体系揭示的“真相”是:织梦星云是一个不断吞噬、消化意识与文明,并以此为养料维持自身存在的超级生命体(或意识集合体)。所谓“永恒之梦”,是被消化者最后的意识残响,在“织梦者”的胃囊里上演的永恒安魂曲。而他们,这些孜孜不倦的求知者,不过是循着知识诱饵,主动游向消化腔的鱼。
“知识即锁链,认知即牢笼。尔等求知之欲,便是献祭之烛。” 星云意识的声音不再恢弘,而是变得冰冷、精准,如同宣读实验报告,“既已洞悉本质,当知一切挣扎、希望、意义,在此框架下,皆为虚妄。放弃无谓抵抗,融入‘永恒’,是尔等智慧生命唯一合乎逻辑的终点。”
这不是情感上的恐吓,而是基于“事实”与“逻辑”的终极判决。它利用“幻梦号”船员的真实经历和认知成果,构建了一个近乎完美的“绝望论证”,旨在从根本上瓦解闯入者的生存意志和反抗逻辑。萨洛已经抱着头,发出痛苦的呻吟,他的科学素养让他更难以抗拒这种基于“认知”的绝望,精神防线濒临崩溃。墨辰的剑意虽坚,却更像是在对抗一场无声无息的精神瘟疫,有力难施。
林凡也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冰冷。这种“理性的绝望”比任何怪兽都要可怕。它不吓唬你,它只是“告诉”你,你所做的一切,在更高的“真理”面前,都没有意义。万亿功德债务?在宇宙尺度的一个消化器官面前,还算个事吗?整活?在注定被消化的命运前,不就是小丑最后的滑稽戏吗?
一瞬间,连他都有些动摇。
但就在这意识沉沦的边缘,他体内某个“不合时宜”的开关,又被触动了。
“逻辑?终点?唯一解?”林凡混乱的思绪中,蹦出几个歪斜的大字,“去你大爷的逻辑!”
他想起了系统那坑爹的万亿债务,想起了自己每次想正经还债总会歪到沟里的“体质”,想起了用烤串味和广场舞音乐对付“记忆蜉蝣”和星云脸孔的“战绩”……这特么的哪件事符合“逻辑”和“唯一解”了?!
一个诡异的念头,如同黑暗中的火柴,“嗤”地一声亮起,并迅速燃成荒诞的火苗。
“γ-739!如果还能收到,启动‘量子速读噪音仪’残留模块!不,不只是噪音!把我们数据库里所有自相矛盾的科学理论、所有未解决的数学猜想、所有哲学悖论(比如电车难题、祖母悖论)、还有所有我们见过的最不合理、最巧合的‘意外’数据,打包!用‘净化结晶’的传输通道,不是向外发射,是向内!向我脑子里灌!往这个‘绝望论证’里砸!”
你不是跟我讲严密的逻辑和唯一的真相吗?那我就用海量的“矛盾”、“未定”和“混沌可能性”撑爆你的论证框架!用“所有可能皆有可能”的量子态流氓逻辑,对抗你的“唯一终点论”!
同时,他强忍着意识被撕裂的痛楚,在脑海中对墨辰和萨洛吼道:“墨道友!别硬抗它的‘理’!用你的剑,去想‘斩不断’的东西!比如‘命运’本身!去想你的剑如果够快,能不能在‘结果’发生前,先砍了‘原因’!萨洛!别信它的‘真相’!想想你的文明,想想科学的精神是什么?是承认当前认知的局限,是永远对‘未知’保持敬畏和探索欲,不是跪在一个自称‘终极’的东西面前!它告诉你终点,你就偏要相信‘过程’中还有无限可能!”
这完全是不讲道理的胡搅蛮缠,是面对精密逻辑陷阱时,直接掀翻棋盘的流氓打法。用“可能性”对冲“必然性”,用“过程意义”否定“终极意义”。
γ-739忠实地执行了林凡疯狂的指令。霎时间,林凡自己的意识变成了战场:一边是星云意识灌输的、严丝合缝的“绝望认知体系”;另一边是海量涌入的、互相打架的科学悖论、哲学难题、以及各种小概率意外事件的混乱数据流。什么“薛定谔的猫既死又活”,什么“无穷旅馆悖论”,什么“某修士渡劫时被陨石砸中侥幸未死反得奇遇”……乱七八糟的信息疯狂冲击着那个试图确立“唯一真相”的认知框架。
墨辰接收到林凡的意念,剑眉紧锁,虽觉荒诞,但绝境中亦别无他法。他不再试图以剑意直接对抗绝望感,而是沉浸入自身剑道最为玄奥的层面——那涉及因果、斩断宿命的渺茫感悟。他“想象”自己的剑,快到了可以斩断“绝望”这个“结果”与“认知真相”这个“原因”之间的“联系”。这并非实际出剑,而是一种纯粹精神层面的、对既定逻辑链条的“蛮横否定”。
萨洛则在林凡的怒吼和脑海中爆炸的混乱信息刺激下,猛地抓住了灵语文明科学信条中最核心的一点:“可证伪性”!任何自称“终极”、“唯一”的真理,如果断绝了被质疑、被修正、被超越的可能性,那它本身就已经违背了科学精神!星云意识构建的“绝望论证”,不正是一个拒绝任何其他可能性的“终极断言”吗?想到这里,他源自科研者本能的、对“绝对断言”的怀疑和抗拒,竟奇迹般地压倒了“绝望认知”带来的精神冲击。
三人的反应,尤其是林凡那套“信息混沌炸弹”和“流氓逻辑对冲”,显然完全超出了“织梦者”这套基于“理性认知崩溃”的陷阱的应对预案。
那冰冷精准的星云意识,首次出现了明显的“卡顿”和“紊乱”。
“……逻辑冲突……信息过载……认知模型……无法解析此反馈……”
“……悖论数据……无意义干扰……评估:应对策略非常规……危险系数重新计算……”
“个体‘林凡’……认知模式……归类为‘高污染性不确定变量’……建议隔离……或……”
雾气剧烈翻腾起来,不再是平稳的渗透,而是显得有些“暴躁”。施加在青筠号上的压力时强时弱,极不稳定。显然,林凡这种往自己脑子里灌垃圾信息来污染对方“认知武器”的打法,让对方“消化系统”产生了严重的“不良反应”,甚至可能引发了某种程度的逻辑混乱或算法冲突。
趁此机会,墨辰那专注于“斩断因果联系”的剑意,如同找到了一道裂缝的楔子,猛地“撬动”了一丝三人意识与这绝望回廊之间的强制连接!萨洛也奋力凝聚起科研者的怀疑精神,作为支点。
“就是现在!想着回去!想着青筠号的控制台!想着还没还清的债!想着没整完的活!”林凡在意识的狂涛中嘶吼。
对还没坑完的系统、没还清的巨债、没看到结局的“乐子”的执念,在此刻竟成了最强大的“求生锚点”!
轰!
如同溺水者冲破水面,三人几乎是同时从座椅上弹起,剧烈咳嗽喘息,冷汗瞬间浸透衣衫。舰桥内,那浓稠的灰雾正如潮水般退去,翡翠苔藓的光晕重新亮起,但显得疲惫不堪。
他们回来了。从那个几乎用“理性”和“真相”将他们杀死的绝望回廊中,硬生生用“荒诞”、“矛盾”和“对未来的不死心”闯了出来。
【警报:高强度精神污染对抗结束。‘净化结晶’能量耗尽,进入深度休眠。舰体灵能防护系统过载,需长时间冷却。检测到未知信息残留,正在隔离分析。】γ-739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
萨洛瘫在座位上,眼神发直,喃喃道:“我们……我们刚才……是用一堆胡说八道和科学悖论……打败了一个宇宙级意识的逻辑陷阱?”
墨辰调息良久,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看向林凡的眼神极其复杂:“林道友……汝之破局之法……当真……前无古人。” 他实在找不到更合适的词来形容了。
林凡自己也心有余悸,擦了把冷汗,咧了咧嘴:“没办法,跟讲理的敌人咱们讲理,跟不讲理的……咱们只能比它更不讲理。这鬼地方,正经套路死路一条。”
这时,退散的雾气尽头,一点稳定的、柔和的星光突兀地亮起,并非星云本身的迷幻光彩,而更像是某种人造导航信标。一段简洁、机械,不带任何情感的信息流随之传来,被γ-739捕获:
“基于非常规反馈,重新评估。单元‘林凡’及其关联体,归类为‘高混沌扰动因子’。依据深层协议第VII-β款:对无法解析之高扰动因子,予以‘观察通道’权限,引导至次级观测节点‘徘徊之地’,并进行持续风险监测。禁止靠近核心‘沉眠之庭’。警告:扰动因子携带‘余火’印记及未知高维契约波动,潜在风险等级:不确定。”
信息末尾,附上了一份清晰的路径坐标,直指所谓的“徘徊之地”。
“这是……把我们当成无法处理的‘病毒’或‘bug’,丢到‘观察区’隔离起来了?”林凡解读着这信息,哭笑不得。不过,总比被直接“消化”强,而且还有了明确去处。
墨辰审视着坐标:“福祸难料。然,确是一条出路。”
萨洛也终于缓过劲,虚弱但坚定地说:“至少,我们穿过了‘碎梦回廊’最危险的部分。‘徘徊之地’……也许能有新的发现。”
青筠号拖着疲惫不堪的舰体,沿着星云意识(或者说其自动管理系统)“施舍”的路径,向着那被称作“徘徊之地”的次级观测节点,缓缓驶去。
他们用一场极致的“荒诞”,在这片吞噬理性的星云中,暂时赢得了一处立足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