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监天司才知道，原来里面是空心的，只有一座盘旋而上的千级阶梯。
阶梯不知由何种材料制成，既有石头的硬度，又有木头的纹理，甚至摸上去还带有一些玉的光滑，苦楝的「万物通感」对此无用，说明了它绝非木头，至于究竟是什么，那可能只有监天司的二位知晓了……
每隔百级，周遭的墙壁便会挂上一团火把，恰到好处地将阶梯照亮。此梯没有护栏，仅可容两人同在一级，加之盘旋而上，稍有不慎便可能会踏空坠落，因此，苦楝与少司命并未并排，而是她前他后，中间隔着两级阶梯，全程无话，倒也正常。
毕竟，苦楝刚刚得知妖族的一些阴谋，此时好思考揣测的他正在串联思路，无心再闲聊套近乎。再加上少司命冷淡的性格，自然一路无话。
苦楝一手抱胸，一手撑着下巴，面色三分惶惑，七分担忧：大央看来没有表面上那么云淡风轻，国泰民安啊……不说化形大妖潜入各地，蚕食朝廷大臣，危害皇帝了……这佛国高手也盘踞于此，想必早有阴谋，不仅仅是想抓我这么简单……监天司说上去是镇守一国，却感觉啥事没干，呵呵……应该是有心无力，这里就两人，这么多妖，局势诡谲，就算有通天本领，怕也会被整得晕头转向吧……
话说……这道门儒家盘踞于大央，好歹也是大央的一份子，怎么感觉有点超然物外，事不关己的模样，也不知这风平浪静怎么来的，难道真是以前大央的威风震慑四方了吗，令万族称臣了吗？
妖族要杀皇帝，只为谈和……这倒有点像怕了大央，但同样十分不合理……皇帝是什么人，就如蛮族萨满，死了不仅动荡朝野，甚至会使士兵战意大打折扣，此时妖族若是攻来，岂不毁了？是啊！决策在妖皇，一个“主公”，就算诚心谈和，又能改变什么呢？夕愁之话，看来是信不了几分了……妖族分明是想灭了大央，先破了龙的传人，再灭了禅仙后代，还真是野心勃勃……
既然如此，潜伏在大央的佛国目的可好猜测多了……佛国与大央不和，这是信仰不同的原因，本来同属人族一样，却各执一词，显然是要像道门那样争个正统传承，欸……说到道门，也不知道那丹鼎派怎么样了……会不会给符箓派趁机灭了？
唉……希望那胖老道还活着，这家伙人不坏……葛泓也是，还有株「龙血参芝」没还老子呢！
哎呀呀……看来这大央是腹背受敌，八方无援，敌人四面环伺啊！能立国近三百年，应该算是有点威名与本事在的。只是自己，好似与哪一方都格格不入是怎么回事？
“师父，弟子回来了……有个人想要见您……”
少司命的声音将苦楝从思索中拉回，苦楝蓦然抬眼，发现自己已然站在了最后一级阶梯处，眼前是一幕珠帘，黑白珠子交替穿插，乍一看好似没什么，可苦楝一细看，这才发现，珠帘上以珠子摆出的一个字——稳。
“喊他进来吧……”
里面传来一道沧桑的声音，含着沙哑。
少司命微微鞠了一躬，侧身给苦楝让了个位置，并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苦楝见少司命这么恭敬，忍不住调侃道：“原来监天司也守这儒家礼仪呀……宾先主后，大人要一起吗？”
少司命瞥了苦楝一眼，没有说话，转而自己走了进去……
“欸……”
苦楝怪叫了一声，连忙跟了上去。
一进去，苦楝便被矗立于前的「山河晷」以及悬浮的「星轨仪」吸引到了。此处没有明亮的烛火或日光，主要光亮来自星轨仪运行时发出的幽幽星辉，以及山河晷上地脉流转的温润光晕。光线朦胧、静谧、变幻莫测。
周边墙壁上有几盏长明不灭的青铜灯，火苗微弱而稳定。穹顶开口处，清冷的月光或璀璨的星河倾泻而下，形成一道光柱。
幽静、肃穆、空灵、冰冷、甚至带有些时空的凝滞，这是苦楝的第一反应。
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尘埃味，以及古老的书香，不比琴苏屋中的那股书卷气，这里显得更加厚重，但却不让人感到特别压抑，原因是，此处还有类似雨后星空般清冽的气息，令人耳目一明。
画面很安静，但其实「星轨仪」运行时极其细微、规律的“咔哒”声或嗡鸣声，如同宇宙的心跳，偶尔还有「山河晷」上水银或灵光流转时发出的潺潺水声或低沉吟嗡，由于楼高，加之夜晚风大，从穹顶开口处吹下的冷风，以及四周没有墙壁的地方皆有风吹来，呼呼声啸，带有凉意的同时，也让坏境显得不那么安静，却愈发的神秘。
老者盘坐于「山河晷」与「星轨仪」中间，底下什么也没有，似乎与地面隔了一段极小的距离，墨底金文司命袍有风却不动，淡然垂落在地面，呈莲花一般绽开。
一头青丝未捆未扎，随风扬起，平添一抹恣意。
他脸上被岁月侵蚀，宛若残烛，微阖着眼眸，看上去十分安然，或许唯有正常的肤色与唇色，微扬的嘴角才能显得他仍旧鲜活了。
“说吧……找老夫何事啊？”老者率先开口道。
刚好观察完四周的苦楝，连忙拱手道：“小子颠簸数日，惶惑至极，听闻大人有窥星掌月之能，特地前来拜访，恳求大人为小子解惑……”
面前的「星轨仪」忽然变小，最后竟然悬浮在了老者手中，紧接着两杯茶不知从何处飘来，一杯给苦楝，一杯留在老者身前，苦楝没注意到的是，少司命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悄无声息的。
“你可知道，今日帘中之字啊？”大司命端起茶杯，对了对苦楝，说道。
“小子确实在这黑白帘上看到了一个‘稳’字，请问大人这是何意？”苦楝恭敬道。
大司命抿了一口茶，悠悠道：“此帘乃「碎星帘」，亦是一件监天司法器，就如日晷一般，能昭示今日之祸吉。这‘稳’算是「吉」，不过是里面比较接近「祸」的吉，换句话说就是，今日会有一些事发生，但不会影响太大……
除此之外，任何一「吉」字，都是祥瑞之兆，比如说‘靖’，遇之则战可胜；再如‘熙’，遇之则有天人降……另外几种以及「祸」的那几种老夫便不一一列举了，总而言之，「碎星帘」只是有昭示，并无什么大能，日后你或许常会来此，见到了字变了，不必大惊小怪的。监天司最忌一惊一乍，听明白了吗？”
说了半天，原来就是告诉自己一个禁忌，苦楝心想，连连点头称是。
“大人，有件事小子要向您禀报一下，可否请大人垂听一二？”苦楝依旧拱手道。
大司命点了点头，随即说道：“按辈分，老夫还得称你一声阁下，莫要一口一个大人了，老夫可遭不住。至于原因，就莫要问了，老夫是不会说的。坐下说吧……”
苦楝微微皱了皱眉头：什么按辈分叫我阁下，难道自己也到了如此年纪不成！？还不给问，奇怪的老头……
苦楝学着大司命的动作盘腿而坐，却发现有一股神奇的力量将自己微微托起，恰好接触不到地面。
难道这黑石地板也有说法？这里还真是啥都奇奇怪怪的……
“既然如此，那小子恭敬不如从命了，阁下，此番前来是有一要事相告。这九朝城中怕是有一名佛国高人，他似乎想抓走我，在下臆测，此人定然潜伏已久，抓我紧紧是其中一个目的而已……在下不解，为何佛国之人对在下耿耿于怀，穷追不舍？甚至不惜暴露自身……”苦楝用茶润了润喉说道。
可是，大司命的表情令苦楝着实没想到，他居然一点也不慌张，甚至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此事我已知晓，具体事宜，张御史会告知于你。而今，老夫便与你好生谈论一下佛国之人为何要抓你吧……”大司命摇晃着脑袋，一边吹气凉茶，一边悠然说道。
“首先，大央破绽那么多，掌握着机密的公子大家浪荡成性，佛国那厮为何不出手，反而你一出现他便出手？原因肯定不是他傻，而在于你……”
“我？我不就一个蛮族来的小孩嘛？难不成佛国要以我逼迫蛮族什么不成？”苦楝转了转眼珠，有些不解道。他知道自己从蛮族来的事情肯定瞒不过他，于是直截了当了。
“你真的仅仅只是蛮族的一个小孩吗？你的诸多疑问若你回归根本，究竟是什么导致你疑云满腹的呢？”大司命没有问答，却给了苦楝一个思索的路线。
的确，仅仅是大司命刚一说完的那一刹那，苦楝便仿佛抓住了什么。
“你为何要从温柔乡中出来？哪怕知道世事凶险万分，自己随时遭遇灭顶之灾……”
大司命的话就像当初万千灵气灌体一般，瞬间打通了苦楝内心的一道屏障。
是身世……说到底，就是——命。
他因为出身奇葩，却因祸得福，得祖灵传承；却在命运的驱使下，不仅让养育他的蛮族元气大伤，还结下了佛国这个仇家……这岂是他的本意，全是命在作祟。
包括后来的道门际遇，亦是「无灵根」的命在作祟……带着疑惑走出，本想解开疑团，却没曾想，疑团不仅越缠越紧，而且越来越多……让他疑云满腹的从来是他自己的命，但却不得不去，否则难安终生。
“世间浮萍一道开，孰能清明至长眠？莫要慌张，这只是天定的命而已，你的那儒生好友怎么说来着？「人定胜天」。岂有此理？确有此理。”
大司命的话将苦楝从惶惑中唤醒，给他一种强大的心理慰藉。
是啊……人生似浮萍，浪迹萍踪，终究走在只一条生死道上，又有谁能心中无惑地与世长辞呢？
命是天定的还是人定的？答案显而易见。是天。可是……讲究顺其自然的道门之辈还行逆天之举呢……他这三不信之辈，难道就要屈服于天定吗？
“阁下教诲，在下领教了。只是，在下前路当如何，阁下可否指点一二？”苦楝豁然开朗，眸中少了惶惑与担忧，多了透彻与亮敞。
大司命“呵呵”一笑，摸着自己的胸膛说道：“顺着这走，自无错……”
苦楝微微垂下眼眸：人若随心律己步，何惧歧路遮微光？
“小子受教了……”
苦楝现在只想将此间事解决，至于佛国那人，他无心去理会了。总之，这御史家医的身份，可不是个虚衔，张景珩那小子，在下是救定了……还有洛府，待我不薄，能帮就帮吧……哦对了，看看能不能找到至尘，若是有他在就方便多了……
“行吧，去做你想做的吧……问心无愧即可。”大司命满茶送客道。
苦楝拱手道：“阁下今日指教，小子没齿难忘，小子先行告退了……”说着便慢慢退出了「碎星帘」。
“等等！老夫有一物要归还于你……此物正好可以装你怀中的那个「赤玉灵火」，如此天材地宝怎能裸露出来呢？”
大司命的声音传来，随即一个椭圆状晶石便从「碎星帘」飞出。
苦楝本以为是什么布袋啥的容器，没想到是一个鹅卵大的琥珀，这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其通体呈深泓的墨蓝色，仿佛将一片浓缩的午夜星空封存其中。质地并非完全通透，而是半透明的，内里云雾氤氲，深邃莫名。最奇特的是其内部有无数细碎如尘的金色、银色或淡蓝色的光点，这些光点如同活物，在其中缓慢地、无规则地流动、沉浮、闪烁，宛若宇宙中的星河，或夏夜旷野上流动的萤火。
它周身弥漫着一股微弱却纯净的空间波动。靠近它时，周围的空气会产生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扭曲，仿佛光线在经过它身边时都被微微吸入了些许。
苦楝单手握住，瞬间便被它那奇妙的触感给惊艳到了。
其表面极其光滑温润，如同上好的古玉，又带有一丝琥珀特有的柔腻感。初入手时有一丝沁人心脾的微凉，但佩戴片刻后，便会与体温趋于一致，甚至能感受到内部光点流动时带来的微弱而奇异的能量脉动，如同一个沉睡的生命。
在晶石最核心处，若凝神细看，能隐约看到一个极其微小、复杂古老的银色符文在其中缓缓旋转、明灭不定。
苦楝臆测，这便是这东西一切神异的来源了……
“请问阁下，此物如何使用啊？”苦楝对着里头喊道。
里面无声传来，半晌过后，大司命的声音才响起。
“你且下楼，徒儿会在某处等你……她会告知你一切事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