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祖父的旧友
雨是后半夜停的,清晨推开窗时,空气里裹着一层湿漉漉的凉。苏念站在阳台边缘,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腕间那串老沉香手串——这是祖父留下的东西,珠子已经被盘得温润发亮,凑近了能闻到一缕极淡的、像旧书页般的香气。
她望着楼下被雨水冲刷得格外鲜亮的梧桐叶,脑子里反复回响着昨天沈亦臻说的话。关于苏家与沈家祖辈的纠葛,关于那份语焉不详的旧怨,像一团浸了水的棉絮,堵在心头,沉得发闷。这些天,她翻遍了祖父留下的旧物,日记里只字未提沈家,相册里但凡有两人同框的照片,另一个人的脸都被小心地剪去了,只留下一道参差不齐的纸痕。
“在想什么?”沈亦臻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刚醒的沙哑。他身上穿着一件浅灰色的家居服,手里端着两杯温牛奶,走到苏念身边,将其中一杯递了过去。
苏念接过牛奶,指尖触到温热的杯壁,心里的寒凉稍稍散了些。“我在想,会不会还有人知道当年的事。”她抿了一口牛奶,眼神里带着点不确定,“我祖父生前有个老朋友,姓周,叫周正宏,住在城郊的青竹乡。小时候我跟着祖父去过几次,那位周爷爷和祖父关系很好,每次都拿糖给我吃。”
沈亦臻的目光落在她腕间的沉香手串上,轻轻“嗯”了一声:“或许他真的知道些什么。我们今天就去一趟?”
苏念抬眼看他,晨光落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柔和了他平日里的冷硬。她点了点头,心里忽然生出一丝莫名的安定。好像只要有他在身边,哪怕是去触碰那些尘封的、可能带着伤痛的过往,也不再那么可怕了。
收拾妥当后,两人驱车前往青竹乡。从市区到乡下,要走一段蜿蜒的山路。雨后的山路有些湿滑,沈亦臻开得很慢,车窗开着一条缝,风里带着泥土和草木的清香,偶尔能听到几声清脆的鸟鸣。
苏念靠在副驾驶座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思绪渐渐飘远。她想起小时候跟着祖父来青竹乡的场景,那时的路还是土路,祖父骑着一辆二八自行车,她坐在前面的横梁上,双手紧紧抓着车把。周爷爷家有一个很大的院子,院子里种着一棵老槐树,每到夏天,槐花开得满院飘香,周爷爷就会搬个小板凳坐在树下,给她讲过去的故事。只是那时候她年纪小,只记得故事里有将军和宝藏,却忘了具体的情节。
“在想小时候的事?”沈亦臻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回忆。
苏念回过神,笑了笑:“嗯,想起周爷爷家的老槐树了。那时候我总盼着槐花开,因为周爷爷会用槐花给我做槐花糕。”
“听起来很有意思。”沈亦臻的嘴角也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等事情问清楚了,我们可以再过来,尝尝你说的槐花糕。”
苏念心里一暖,轻轻“好”了一声。
车子行驶了大约两个小时,终于抵达了青竹乡。青竹乡比苏念记忆里更安静了,路边的房屋大多还是老式的青砖瓦房,墙头上爬满了牵牛花,粉的、紫的,开得热热闹闹。按照记忆里的路线,沈亦臻将车停在村口,两人步行往里走。
走了大约十分钟,苏念终于看到了那座熟悉的院子。院子的木门还是当年的样子,只是颜色更旧了些,门楣上挂着一块褪色的木牌,上面刻着“周宅”两个字。院子里的老槐树还在,枝繁叶茂,只是树下少了那个摇着蒲扇的老人。
苏念深吸一口气,走上前,轻轻敲了敲木门。
“谁啊?”屋里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带着点沙哑。
“周爷爷,是我,苏念。”苏念的声音有些发颤。
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出现在门口。他穿着一件蓝色的粗布褂子,脸上布满了皱纹,眼神却依旧清明。老人看到苏念,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眼睛一亮:“念念?你是念念?”
“是我,周爷爷。”苏念眼眶一热,上前一步,“我来看您了。”
周正宏拉着苏念的手,上下打量着她,叹了口气:“都长这么大了,我都快认不出来了。你祖父……他还好吗?”
提到祖父,苏念的眼神暗了暗:“祖父他……已经走了三年了。”
周正宏的手顿了一下,脸上露出伤感的神色:“走了啊……也好,也好,他终于能和老朋友见面了。”他说着,目光落在了沈亦臻身上,眼神里多了几分探究,“这位是?”
“周爷爷,他叫沈亦臻,是我的朋友。”苏念介绍道。
沈亦臻礼貌地颔首:“周爷爷您好,我叫沈亦臻。”
周正宏看着沈亦臻,又看了看苏念,眉头微微皱了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长长的叹了口气:“该来的总会来。你们进来吧。”
两人跟着周正宏走进院子,院子里收拾得很干净,墙角种着几盆月季,开得正艳。周正宏将他们领进堂屋,给他们倒了两杯茶。茶杯是粗瓷的,上面印着简单的兰花图案,茶水带着一股淡淡的茶香。
“周爷爷,我们今天来,是想向您打听一件事。”苏念喝了一口茶,定了定神,开门见山道,“关于我祖父和沈家祖辈的事。我们想知道,当年苏家和沈家,到底发生了什么?”
周正宏端着茶杯的手顿了一下,眼神飘向了窗外的老槐树,像是在回忆遥远的往事。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开口:“这件事,已经过去几十年了。原本我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提了。”
“周爷爷,我们知道这件事可能让您为难,但是我们真的很想知道真相。”沈亦臻看着周正宏,语气诚恳,“不管当年发生了什么,我们都希望能解开两家之间的误会。”
周正宏叹了口气,放下茶杯,看着两人:“你们既然来了,我也没什么好瞒的。当年,你祖父苏敬言和沈亦臻的祖父沈从安,确实是过命的兄弟。他们年轻的时候,一起在北平读书,后来又一起投身革命,经历了很多生死。”
苏念和沈亦臻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讶。他们从未想过,两家的祖辈竟然有这么深的渊源。
“那后来呢?”苏念追问。
“后来,抗战爆发了。”周正宏的声音沉了下来,眼神里带着一丝沉重,“当时北平有一件国宝,是一尊唐代的玉佛,据说里面藏着一份重要的军事地图。日本人知道了这件事,一直想把玉佛抢走。你祖父和沈从安当时都是地下党的人,组织上交给他们一个任务,就是把玉佛安全护送到后方。”
苏念屏住了呼吸,静静地听着。
“为了保护玉佛,他们两个人吃了很多苦。一路上,既要躲避日本人的搜查,还要提防汉奸的追杀。有一次,他们在山里遇到了日本人的巡逻队,沈从安为了掩护你祖父和玉佛,被子弹打穿了腿,差点丢了性命。”周正宏的声音有些哽咽,“那时候,他们两个人发誓,就算是拼了命,也要把玉佛护送到安全的地方。”
“那玉佛最后送出去了吗?”沈亦臻问道。
“送出去了。”周正宏点了点头,“他们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把玉佛交给了组织上派来的人。原本以为,这件事之后,他们两个人的关系会更好,可没想到,就是因为这件事,两家闹了矛盾,断了联系。”
“为什么?”苏念不解,“他们不是过命的兄弟吗?怎么会因为这件事闹矛盾?”
周正宏叹了口气,眼神里带着一丝无奈:“问题就出在玉佛送走之后。当时,组织上为了表彰他们的功劳,给了他们一笔奖金,还有一枚勋章。你祖父觉得,沈从安为了保护玉佛受了重伤,奖金和勋章都应该给沈从安。可沈从安觉得,保护玉佛是两个人的任务,功劳应该平分,不肯单独接受。”
“就因为这个?”苏念有些不敢相信,“他们之间的情谊,难道还比不上一笔奖金和一枚勋章?”
“当然不是。”周正宏摇了摇头,“这只是导火索。真正让他们闹僵的,是后来发生的一件事。”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玉佛送走后不久,沈从安的妻子生了重病,需要一笔很大的医药费。沈从安那时候刚伤愈,没有什么积蓄,急得团团转。你祖父知道了这件事,就把自己的积蓄全都拿了出来,还把组织上给的奖金也给了沈从安,让他给妻子治病。沈从安很感激,说等以后有钱了一定还。”
“那后来呢?”沈亦臻问道。
“后来,沈从安的妻子还是没保住,走了。”周正宏的声音更低了,“沈从安伤心过度,大病了一场。等他病好之后,就去找你祖父,想把钱还给他。可你祖父说什么也不肯要,说那笔钱是他心甘情愿给的,不用还。沈从安觉得,你祖父是在可怜他,伤了他的自尊心。两个人就因为这件事吵了起来,吵得很凶。”
苏念皱起了眉头:“就因为这点小事?”
“在你们看来是小事,可在当时,那是关乎男人尊严的大事。”周正宏叹了口气,“沈从安是个很要强的人,他觉得自己不能欠别人的情,尤其是不能欠兄弟的情。你祖父呢,又是个重情重义的人,他觉得朋友有难,帮忙是应该的,不需要回报。两个人的性格都太倔了,谁也不肯让步。最后,沈从安说了一句‘你要是不收这钱,我们就再也不是兄弟’,然后就转身走了。你祖父站在原地,愣了很久,也没去追。从那以后,他们两个人就再也没有联系过。”
苏念和沈亦臻都沉默了。他们没想到,两家几十年的恩怨,竟然是因为这样一件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因为一份过于沉重的情谊,因为两个同样倔强的性格,最后竟然走到了形同陌路的地步。
“那后来,他们就真的再也没有见过面吗?”苏念轻声问道。
“见过一次。”周正宏点了点头,“那是在十几年前,你祖父生病住院,我去看他,刚好遇到沈从安也在。当时沈从安就站在病房门口,往里看了一眼,看到你祖父睡着了,就转身走了。我追出去,问他为什么不进去看看。他说,‘算了,都这么多年了,进去了也不知道说什么。’”
说到这里,周正宏的眼眶红了:“其实,他们两个人心里都没有真正怪过对方。你祖父临终前,还经常提起沈从安,说他当年不该那么倔,应该主动去找沈从安道歉。沈从安呢,也经常向我打听你祖父的消息。他们只是拉不下那个脸,都在等对方先低头。可这一等,就是一辈子。”
苏念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她想起祖父临终前,握着她的手,眼神里带着一丝遗憾,想说什么,却最终没能说出口。原来,祖父心里一直惦记着这位老朋友,一直为当年的事感到愧疚。
沈亦臻轻轻拍了拍苏念的肩膀,递给她一张纸巾。他看着周正宏,语气郑重:“周爷爷,谢谢您告诉我们这些。我们知道了真相,一定会想办法化解两家之间的误会,完成两位祖父的心愿。”
周正宏看着他们,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好,好,你们能这么想,我就放心了。你祖父和沈从安要是泉下有知,一定会很高兴的。”
他站起身,走到里屋,拿出一个旧木盒,递给苏念:“这是你祖父当年放在我这里的东西,他说如果有一天,你来找我打听当年的事,就把这个交给你。”
苏念接过木盒,木盒是紫檀木的,上面刻着精致的花纹,虽然有些旧了,但依旧很光滑。她轻轻打开木盒,里面放着一张泛黄的照片,还有一封信。
照片上,两个年轻的男人并肩站在一起,笑容灿烂。左边的男人穿着一件中山装,眉眼间和苏念有几分相似,应该是她的祖父苏敬言。右边的男人穿着军装,眼神刚毅,正是沈亦臻的祖父沈从安。照片的背面,写着一行小字:“敬言与从安,共护国宝,共守初心。民国三十一年夏。”
苏念拿起那封信,信封上没有写收信人,只写着“致老友”三个字。她小心翼翼地打开信封,里面是一张泛黄的信纸,上面是祖父熟悉的字迹:
“从安吾友:
展信安。
自上次一别,已逾数十载。不知你近来身体可好?每每想起当年之事,我心中便愧疚不已。当年我不该那么固执,不该让你觉得受了委屈。其实,我从未觉得你欠我什么,我只是把你当成最好的兄弟,想帮你一把。
我知道你心里也没有怪我,只是我们都太倔了,都拉不下那个脸。这些年,我一直在等一个机会,想亲口跟你说一声对不起。可我知道,我可能等不到那个机会了。
如果有一天,我的孙女苏念来找你,或者来找周正宏打听当年的事,希望你能原谅我当年的固执,也希望你能告诉她,我们当年的情谊,从未改变。
另外,关于那笔钱,你不用再放在心上。那是我心甘情愿给你的,也是我作为兄弟,应该做的。
愿你余生平安,身体健康。
你的老友:苏敬言
民国六十年秋”
苏念看完信,眼泪掉得更凶了。这封信,祖父写了几十年,却始终没有寄出去。他把这份愧疚和思念,藏了一辈子。
沈亦臻也看到了信上的内容,他的心里也充满了感慨。他没想到,自己的祖父和苏念的祖父之间,竟然有这么一段感人的过往。他们因为一份情谊而走到一起,又因为一份过于沉重的情谊而分开,最终留下了一辈子的遗憾。
“周爷爷,谢谢您。”苏念擦干眼泪,看着周正宏,“我们一定会把这封信交给沈爷爷,让他知道我祖父的心意。”
周正宏点了点头:“好,好。你们一定要把信交给沈从安,让他知道,你祖父从来没有怪过他。”
两人又和周正宏聊了一会儿,了解了一些两位祖父当年的趣事。直到夕阳西下,他们才起身告辞。
走出院子,夕阳的余晖洒在老槐树上,留下长长的影子。苏念握着手里的木盒,心里充满了感慨。她知道,从今天起,她和沈亦臻肩上多了一份责任,一份化解两家恩怨、完成两位祖父心愿的责任。
沈亦臻看着她,轻声说:“别担心,我们一定会做到的。”
苏念抬起头,看着沈亦臻,点了点头。夕阳下,他的眼神温柔而坚定,像一束光,照亮了她心里的迷茫。
两人并肩走在乡间的小路上,风里依旧带着泥土和草木的清香。远处的炊烟袅袅升起,勾勒出一幅宁静而温暖的画面。苏念知道,这段尘封的往事,终于要迎来一个圆满的结局了。而她和沈亦臻之间的故事,也将在这个结局的基础上,开启新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