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北泽并不知道大哥家因为他带去的那盒鱼闹了场风波。
他回到家,就见姜熙瑶正坐在桌边等他,满桌饭菜纹丝未动,她手里却捏着葡萄,吃得正香。
“怎么不先吃?”顾北泽走过去,“一会儿菜该凉了。”
姜熙瑶抬眸看他,眉眼弯成了月牙,手里还捻着颗葡萄:“当然要等你呀。”
顾北泽在她身边坐下,目光落在那串葡萄上,更觉疑惑:“那也不能先吃水果,一会儿该吃不进饭菜了。不过……”
他顿了顿,“我记得家里没买葡萄啊。”
姜熙瑶抿嘴笑,含糊道,“我有我的渠道。”
顾北泽拿了一颗葡萄放进嘴里,跟之前顾姨卖给他的很像。
“这跟我之前收到的葡萄很像。”
姜熙瑶笑笑,当然像啦,因为是她卖给他的。
她面上坦然,“是吗?水果不都一个味嘛?好啦,我们吃饭,要凉了。”
顾北泽看她眼神闪烁,倒没再多问,给她夹了块牛肉放她碗里。
自己也夹起一块送进嘴里,咀嚼间眉头微挑,顿了顿开口:“这不是猪肉?”
“对呀,是牛肉。”姜熙瑶抬眼看向他,眼神里带着点说不清的意味。
顾北泽挑了挑眉,语气里添了几分探究:“你还能买到牛肉?”
这年代的牛金贵得很,不是耕地就是拉车,是家里的顶梁柱,谁舍得宰来吃?
寻常人家别说买,连见都少见。
姜熙瑶点点头,夹起碗里的牛肉咬了一口,笑盈盈地问:“好吃吗?”
顾北泽嚼着鲜嫩的肉,喉结动了动,老实点头:“嗯,好吃。”
这媳妇好像有秘密,但她从未刻意瞒着他。
想起家里时常莫名多出些稀罕物件,好些东西连供销社都见不到,他沉默片刻,放下筷子认真看向姜熙瑶。
“媳妇,”
他语气沉了沉,眼里满是真切的叮嘱,“以后少在别人面前拿出这些不常见的吃食。真要被看见,就说是我弄来的。”
姜熙瑶望着他眼底的真切,心里一暖,重重点头:“放心吧,我知道轻重。”
她给顾北泽夹了块排骨,“这个南瓜蒸排骨老好吃了。”
顾北泽无奈笑笑,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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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8日这天。
顾建国早早收到消息,大队要接收三个下放的人。
上面特意叮嘱要好生照看,他不敢有丝毫怠慢。
一早就拉上新上任的大队书记周安,一同在村口等候。
周安是名退伍军人,十年前因脚伤退伍,今年三十七岁,走路有些跛,但不影响他身上带着股军人的利落劲儿。
早上姜熙瑶就揣着心事往村口凑。
顾北泽想陪着她来,但她觉得有些过于明显,就不让他跟着。
那儿早聚了七八个纳鞋底、择野菜的婶子大娘。
她找个石墩坐下,准备混进了村口情报组织。
一个剪着齐耳短发的刘婶凑近姜熙瑶,声音压得低却透着兴奋,
“北泽家的,看见没?大队长和周书记杵那儿老半天了,等着接新下来的下放人员呢!你打城里来,怕是没见过批斗的阵仗吧?”
话刚落,厚嘴唇的李婶就接了茬,手里的菜篮子顿了顿,“可不是嘛!前些年咱们大队的地主家在晒谷场批斗,先是喊口号,后来有人扔烂红薯、烂菜叶,还有愣头青拎着粪桶往跟前凑,吓得那老东西直哆嗦!”
姜熙瑶听得心口一紧,藏在袖管里的手不自觉攥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连疼都没察觉,只哑着嗓子问:“真、真要这么斗?也太吓人了……”
“吓人啥?”
李婶立刻皱起眉,语气硬了几分,“他们那是‘坏分子’,是该批!不斗咋显阶级立场?”
周围几个婶子也跟着点头,你一言我一语地附和:“就是,活该受着!”
“不然咱贫下中农的苦白吃了?”
姜熙瑶指尖泛了白,却强压着情绪,轻声慢语地接话:“我在城里时,倒听人说过几句。有些下来的人,好像是受了冤枉,也不全是真坏……”
这话一出,场面静了瞬,还是王婶先松了口,往远处的顾建国瞥了眼,
“你这话也不是没道理。咱顾大队长心善,前两年接来的那两个,除了让他们下地挣工分,也没组织过一次批斗,算是待他们宽和了。”
没等多久,远处就传来了拖拉机的突突声。
公社革委会的人亲自送来了下放人员。
村口的婶子们顿时住了嘴,都朝土路尽头望。
姜熙瑶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顺着众人的目光看去。
拖拉机刚停稳,先跳下来的是公社干部,跟着下来三个身影,衣裤都打了补丁,边角磨得发白,沾满了尘土。
姜熙瑶的呼吸一下子攥紧了,藏在身后的手死死捏成拳。
她忍住自己不要表现出任何异样。
而另一边,苏青刚站稳,目光就下意识地在村口人群里扫。
当看到混在婶子们中间的姜熙瑶时,她的脚步顿了顿。
女儿穿着干净的蓝色长袖,脸色虽有些白,却依旧是从前那副白嫩模样,一看就没受什么苦。
苏青悄悄松了口气,嘴角下意识地抿了抿,又赶紧低下头,跟着姜志国和那位老首长,默默站到了公社王干事身后。
姜志国也瞥见了女儿,眼神里闪过一丝疼惜,却很快压了下去,只悄悄朝她的方向点了点头,又迅速移开目光。
为首的王干事走过去跟顾建国、周安简单交接了名单,又反复强调要“按政策妥善安置”,才匆匆调转车头离开。
顾建国接过名单揣进怀里,朝三人温和地点点头:“路不远,跟我来吧。”
说着便带头往村西头走,周安则跟在后面。
姜熙瑶看着父亲和母亲憔悴的状态,心口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酸意直往眼眶里涌。
她赶紧低下头,假装揉眼睛,一遍遍地眨着眼,把即将滚出来的眼泪硬生生憋回去。
再抬头时,脸上已扯出一抹跟其他婶子一样的、好奇又平静的表情,只是声音比刚才低了些:“这就是新下来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