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把手机塞回裤兜,脚步没停。风从东坡吹下来,带着铁锈和湿土味,他刚拐过村委会墙角,就听见小卖部门口传来一阵笑骂。
“老子信号费垫了三个月,结果连块地都认不上?”
是李二狗的声音。
他蹲在水泥台阶上,烟头夹在指缝。手机屏幕亮着。陈默没停下,只用余光扫了一眼——那画面正是实验室白板上的流程图,“预售—监督—交付”几个红字刺眼得很。
李二狗没看见他。他正低头放大照片,手指划过“扫码可查”四个字,冷笑一声:“监督前置?狗屁,这就是要拿摄像头管死咱们。”
陈默走远了。他没回东坡,而是绕到村委后墙的杂物间,把刚补的钢筋登记进本子。写下一笔,他抬头看了一眼小卖部门口,人影晃动,张老三和王瘸子不知什么时候凑了过来,围着李二狗手机看。
李二狗把烟头摁灭在台阶缝里,站起身,压低声音:“你们说,他搞这套,是不是要把咱们盯死?以后谁偷懒,谁迟到,城里人手机一点就清清楚楚?”
张老三挠头: “那……那工钱还能按时发?”
“发个屁。”李二狗嗤笑,“现在连工都不按天算了,改记工时,将来分红?分红分个锤子!项目黄了,咱们连裤衩都赔进去。”
王瘸子瘸着腿往前凑:“可……可赵铁柱都报名了,听说还能把垫的钱补上……”
“赵铁柱?”李二狗猛地转头,“他算个啥?包工头,有材料能垫。咱们呢?咱们靠啥?靠他陈默一句‘自愿入股’就能活?”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我告诉你们,这系统\/一搭,以后连领材料都得扫码登记,谁领了多少、添了多少活,全在电脑里存着。咱们想多报两天工、多拿点料,门都没有。”
张老三脸色变了:“那……那不是把咱们当贼防?”
“本来就是。”王二狗冷笑,“陈默和林晓棠在屋里画图的时候,压根没叫咱们进去。他们俩闭门造车,定完规矩就甩出来,让我们点头就行。轮得到咱们说话? ”
他掏出手机,翻出一张截图:“看见没?‘首期试点,二十人认养’。你猜这二十户是谁?赵铁柱、林晓棠、李秀梅,还有那帮早就抱上他们大腿的。咱们?连名字都不配挂上去。”
王瘸子咬牙:“那……那咱们做办?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把村子变成他们的试验田吧?”
李二狗眯起眼,:“办法不是没有。”
他往前一步,声音压得几乎听不见:“设备还没正式用,检测仪、摄像头、扫码桩,全推在仓库。要是哪天夜里,电一断,机器一砸,系统搭不起来,他们拿什么搞‘透明’?拿什么收预付款?”
张老三哆嗦了一下:“这……要是被抓……”
“谁抓?”李二狗冷笑,“村里没监控,派出所远在镇上。等他们发现,木已成舟,再说……”他顿了顿,眼神闪烁,“我表哥那边说了,只要把事情闹大,让项目停了。宏达那边也不会亏待咱们。”
王腐子眼睛亮了:“真的?”
“我骗你们干啥?”李二狗拍拍他扁膀,“事成之后,每人三千,现金。要是能拖到开春,还有后续。”
张老三犹豫着:“可……可赵铁柱那边……他要是管事……”
“他管得了一时,却管不了一世。”李二狗冷笑,“他再能,也是个包工头。真出了事,他得背责。我倒要看看,他是保工程,还是保自己。”
两人对视了一眼,终于点头。
李二狗把手机塞回兜里,抬头看了眼村委会方向。阳光照在实验室窗口上,泛着白光。他碎了口,转身往巷子深处走:“明晚动手。先断电箱,百砸检测仪。记住,别留指纹,戴手套,走后巷。”
张老三和王瘸子跟在后面,脚步轻得像猫。
他们没注意到,巷口拐角处,赵铁柱正扛着一袋水泥从三轮车往下卸。
他本该直接送去东坡地基,可路过小卖部后巷时,听见几句压低的对话。
“……断电砸检测仪……”
他动作一顿,没出声,只把水泥袋轻放在地上,侧身靠墙,耳朵贴过去。
听不清了。人已经走远。
他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脸色沉下来。
李二狗最近不对劲。前两天还来找他打听施工排班,说想“搭个顺风车”干点零活。他没答应——李二狗手脚不干净,上次拉走两捆钢筋,说是“借”,到现在没还。
可刚才那几句,不是开玩笑。
他拎起水泥袋,继续往村委会走。路过仓库时,特意停了一下。门锁着,但地上有新鲜脚印,朝向后巷。
他蹲下身看了看,鞋底纹路偏窄,是年轻人常穿的运动鞋。李二狗上个月刚换了一双。
赵铁柱站起身,没去东坡,转身进了建筑队临时办公室。
屋里没人。他拉开抽屉,翻出排班表,撕下旧页,重新写:
夜班值守,原定是小刘。
他划掉,写下自己的名字。
旁边有人探头:“铁拄哥,今晚你守?”
“嗯。”他把鲁班尺从工具包里拿出来,别进腰带,“新设备,值。”
“可你昨儿刚干通宵……”
“睡得着。”他拍拍对方肩膀,“有事叫我。
那人走了。赵铁柱坐回椅子,从兜里掏出烟盒,抖了一根出来。没点,就夹在耳朵上。
他盯着排班表,手指在“李二狗”三个字上敲了两下。
小时候他们仨常在河摊玩。李二狗胆子最大,敢从桥上跳水,敢偷王德发家的桃子。后来他父亲厂子倒了,李二狗开始混,打架、偷东西、蹭饭,可从来没动过村里的工程。
这次不一样。
他不是为了钱。
是为了把事情搅黄。
赵铁柱把烟从耳朵上取下来,捏在手里。眼身已经有些弯。
他忽然想起昨天陈默说的话:“咱们村不缺力气,缺的是把力气变成钱的法子。”
当时他拍大腿支持,以为说的是公时投股。现在想,陈默想的不止这些。
土地认养、扫码监督、预付款闭环……这些词他听不懂,但他知道,这是要把村子从泥里拉出来。
可有人不想让村子起来。
他把烟塞回盒里,起身走到窗边。
仓库在视线尽头,铁门紧闭,顶上装了个新摄影头,还没通电。
明天技术员要来装系统。
今晚,必须守住。
他摸了摸腰间的鲁班尺,木头边角磨得光滑。祖上传下来的,测尺寸,也测人心。
有些人,尺子一量,就知道歪不歪。
李二狗歪了。
他没在坐下,背起工具包,往仓库走。
钥匙插进锁孔时,他回头看了一眼村道。
李二狗正从后巷出来,手里拎着半瓶啤酒, 走路晃荡,像没事人一样。
赵铁柱没动声色,开门进去, 把工具包挂在墙钩上。
检测仪在角落,由防尘布盖着。他掀开衣角,检查接线口,又试了试旁边电箱的锁。
都好好的。
他重新盖上布,站在屋里等。
外面天色渐暗,风穿过窗缝,吹得墙上的施工图哗哗响。
他没开灯。
就坐在暗处,手搁在鲁班尺上。
仓库外,李二狗站在百米外的山坡上,掏出手机,对着仓库拍了一张。
黑乎乎的,看不清里面。
他删掉,又拍一张。
这次,他走到窗户角落。
隐约一个人影,坐着,不动。
他眯起眼。
放下手机,冷笑一声:“赵铁柱,你她妈还真来守夜。”
他转身下坡,边走边发语音:“计划改,后天晚上动手。那狗东西今晚守着,别碰。”
语音发出去,他把手机揣兜里,朝村处走。
走到桥头,他停下,回头看了一眼仓库。
灯还是黑的
可他知道,里面有人。
他摸出烟,点上,吸了一口。
烟头在夜里,忽明忽暗。
他忽然想起小时候,他和赵铁柱、陈默三个人在桥下摸鱼。陈默抓到一条鲫鱼,非要放生,说它肚子里有籽。
赵铁柱骂他矫情。
他踹了陈默一脚。
现在,陈默要搞什么“认养地”,赵铁柱给他守设备。
就他,被晾在一边。
他把烟头甩进河里。
火光落水,灭了
他转身走了。
仓库里,赵铁柱的手机震了一下。
他拿出来看,是建筑队群里的消息:“铁柱哥,水泥下午送到了,两吨,登记了吗?”
他回:“到了,验过,入库。”
发完,他把手机倒扣在桌上。
外面风大了。
他没动,手一直搁在鲁班尺上。
仓库铁门被风吹得轻轻晃,门框发出轻微的金属摩擦声。
他盯着那扇门,眼睛没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