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峰那句近乎悲鸣的警告,连同电话被挂断后的忙音,并没有像预期那样将曹诗琪推入退缩的深渊,反而像在即将熄灭的炭火上浇了一瓢油,嗤啦一声,腾起一股混合着绝望与倔强的、冰冷的火焰。
“别再……成为下一个了。”
下一个谁?
母亲林晚?还是……苑苑?
她们都曾卷入那个“漩涡”,然后一个仓皇逃离、郁郁而终,一个香消玉殒、沉尸江底。而现在,轮到她了吗?就因为她是林晚的女儿,拥有这双相似的眼睛?
凭什么?
一种被命运蛮横摆布、却又不甘就此认输的愤怒,在她血管里悄然奔涌,压过了恐惧。她不再仅仅是那个被巨额金钱砸懵、被动承受诡异规则的网管,也不再仅仅是那个因母亲秘密而震惊惶惑的女儿。她成了一个被逼到墙角、除了向前撕扯出真相已无路可走的……战士。尽管这战士手无寸铁,满心悲凉。
她没有离开南江美院。陈峰的警告像一道反向的指令,更坚定了她要从这里挖出根源的决心。那个“韩志国教授”,是眼下唯一的、明确的线索。
她在美院官网查到了韩志国教授的信息。他已退休多年,但偶尔还会回学校带一带研究生。照片上的老人戴着眼镜,面容清癯,目光温和,带着学者特有的儒雅气质。
曹诗琪按照官网留下的办公室邮箱,斟酌词句,发去了一封邮件。自称是已故校友林晚的女儿,正在整理母亲遗物,发现母亲曾参与过韩教授指导的校企合作项目,留下一些未完成的设计手稿和疑问,希望能向教授请教一些关于母亲当年学习和项目的情况,以丁却心愿。她没有提及沈屹舟,没有提及戒指,更没有提及那些黑暗的纠葛,只将目的限定在“追忆母亲求学时光”这个看似无害的范围内。
邮件发出后,便是焦灼的等待。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被拉长的橡皮筋,绷得她神经生疼。她不敢待在沉闷的出租屋里,每天像个游魂一样在美院附近徘徊,走过母亲可能走过的每一条小径,坐在母亲可能坐过的长椅上,试图从这片沉淀了太多青春与梦想的土地上,汲取一点微弱的、来自过去的勇气。
第三天下午,手机终于收到了新邮件的提示。来自韩志国教授。
曹诗琪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手指颤抖着点开。
邮件内容很简短,语气客气而带着长者对后辈的关怀。韩教授表示对林晚这个学生有印象,称赞她当年在专业上的灵气和认真,并对她的离世表示惋惜。他同意与她见面聊聊,时间定在两天后的下午,地点就在美院附近他常去的一家安静的茶室。
他答应了!
曹诗琪用力捂住嘴,才没有让自己哽咽出声。希望的微光,哪怕再微弱,也足以刺破连日来的阴霾。
约定的那天,曹诗琪提前半小时就到了那家名为“清寂”的茶室。环境清幽,古筝乐曲潺潺流淌,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茶香。她选了一个靠窗的、相对隐蔽的位置坐下,点了一壶最便宜的绿茶,双手捧着微烫的茶杯,试图汲取一点暖意,却止不住指尖的冰凉。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秒都敲打在她紧绷的神经上。
终于,一个穿着中式盘扣上衣、精神矍铄的老人出现在了茶室门口,目光扫视一圈,落在了她这边。曹诗琪立刻站起身。
“韩教授?”她试探着问道,声音因紧张而有些发紧。
老人温和地笑了笑,走过来:“是曹诗琪同学吧?让你久等了。”
“没有没有,韩教授您太客气了,是我打扰您了。”曹诗琪连忙请他坐下,手心因为紧张而微微出汗。
寒暄几句,为她斟上茶后,韩教授看着她,目光里带着长辈的慈和:“你在邮件里说,想了解你母亲当年在学校的一些事情?唉,时间过得真快啊,林晚那孩子……真是可惜了。”
“是啊,”曹诗琪垂下眼睫,掩去眼底翻涌的情绪,“我妈妈她……很少提起以前在学校的事。我也是整理她遗物时,才发现她原来在设计上那么有才华,还保留着很多当年的手稿。”她小心翼翼地将话题引向设计。
韩教授点了点头,眼神流露出追忆之色:“林晚确实是个好苗子。悟性高,肯下功夫,尤其是对结构和材质的感觉,很敏锐。她那时候,可是我们系里重点培养的几个学生之一。”
“我……我看到她有一个设计本,”曹诗琪斟酌着,缓缓从随身携带的帆布包里,拿出了那个深蓝色的硬皮本子,却没有完全翻开,只是示意了一下封面,“里面有些首饰设计图,非常精美。其中有一枚戒指的设计,叫‘永恒之环’,您……有印象吗?”
当“永恒之环”四个字说出口时,曹诗琪清晰地看到,韩志国教授脸上那温和的、带着追忆的笑容,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他端茶杯的手,也有瞬间的停顿。
虽然这变化极其细微,转瞬即逝,但一直紧紧盯着他反应的曹诗琪,精准地捕捉到了。
他知道!
他一定知道这枚戒指!
“这个啊……”韩教授放下茶杯,语气似乎依旧平稳,但眼神里多了些不易察觉的审慎,“学生们当年的练习作品很多,具体到某一件,我这老头子记不太清了。怎么,这枚戒指……有什么特别吗?”
他在回避。
曹诗琪的心沉了下去。她不能直接追问沈屹舟,那太冒险了。
“没什么特别,”她强迫自己挤出一个自然的笑容,“就是觉得设计得很别致,想知道是不是她当年的课程作业,或者……有没有参加过什么展示之类的?”
韩教授沉吟了一下,似乎在回忆,又像是在权衡:“课程作业……应该不是。我记得,那枚戒指,好像是她参与那个‘锦瑟年华’项目时,做的概念设计之一。”
“锦瑟年华?”曹诗琪的心脏猛地一跳!终于触及到核心了!
“对,一个校企合作的高端珠宝系列开发项目。”韩教授的语气恢复了平静,像是在陈述一段普通的往事,“当时合作方是本地一个很有实力的集团,投入很大,想打造一个具有东方美学韵味的高端品牌。我们系选拔了一批最优秀的学生参与,林晚就在其中。那枚‘永恒之环’,我记得……好像是作为该系列核心概念‘同心’的延伸设计之一提出的,寓意很好,设计也简洁有力。”
合作方……很有实力的集团……
曹诗琪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是屹舟集团!一定是!
“那……后来这个项目成功了吗?系列推出去了吗?”她追问道,尽量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太急切。
韩教授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惋惜:“没有。项目进行到后期,遇到了一些……嗯,波折。合作方那边好像出了些状况,具体原因我们校方也不便过多打听。总之,项目后来就暂停了,最终也没有量产上市。可惜了同学们那么多心血。”
波折?合作方出了状况?
曹诗琪的脑海里瞬间闪过沈屹舟那张痛苦的脸,和那枚被他戴在手上、视为枷锁的戒指。项目的暂停,是否就发生在那段时间?是否与母亲林晚的离开,与那枚戒指有关?
“那……我妈妈她,在项目暂停后,就离开学校了吗?”她轻声问,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
韩教授看了她一眼,眼神有些复杂,似乎包含了同情,又似乎有些别的什么。“项目暂停后不久,林晚就申请了提前结业,离开了学校。具体原因……她当时没有多说,我们做老师的,也不好多问。只知道她回了老家。后来,就渐渐没了联系。”
提前结业。仓促离开。
与姨母所说的“回来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完全吻合。
母亲是在“锦瑟年华”项目遭遇“波折”后,迅速切断了与南江、与这段过往的所有联系。
那“波折”到底是什么?与沈屹舟直接相关吗?
“韩教授,”曹诗琪深吸一口气,决定做最后一次试探,她将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您刚才说,合作方是本地一个很有实力的集团……是不是……姓沈?”
这一次,韩志国教授脸上的平静彻底被打破了。
他的瞳孔微微收缩,端着茶杯的手指明显收紧,指节泛白。他猛地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看向曹诗琪,那眼神里不再是长者的慈和,而是充满了震惊、警惕,甚至……一丝慌乱。
“你……你怎么会知道?!”他的声音失去了之前的从容,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悸。
他这反应,等于默认了一切!
曹诗琪看着他,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继续用那种执拗的、带着悲凉的目光看着他,轻声追问,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逼供:
“那‘苑苑’呢?韩教授,您听说过……一个叫‘苑苑’的女孩吗?她是不是……也和我妈妈一样,参与过那个项目?”
“苑苑”这个名字出口的瞬间,韩志国教授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中,脸色骤然变得煞白!他猛地站起身,动作之大,差点带翻了桌上的茶杯!
他死死地盯着曹诗琪,嘴唇哆嗦着,眼神里充满了极度的恐惧和一种……仿佛见到了什么不该存在之物的骇然。
“你……你到底是谁?!”他的声音嘶哑,带着恐惧的破音,“谁让你来问这些的?!这些事跟你没关系!忘掉!统统忘掉!不要再打听!否则……否则……”
他“否则”了半天,却没能说出后面威胁的话,只是用那双充满惊惧的眼睛瞪着她,然后,像是再也无法忍受待在这里,猛地转身,几乎是踉跄着,仓皇逃离了茶室,连外套都忘了拿。
曹诗琪僵在原地,看着韩教授消失的背影,看着他留在座位上的、微微晃动的茶杯,耳边还回响着他那充满恐惧的、未尽的话语。
茶室的古筝曲依旧悠扬,茶香依旧袅袅。
可她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彻底不一样了。
“苑苑”这个名字,像一个禁忌的咒语,不仅让陈峰讳莫如深,更是让这位退休的老教授瞬间失态,惊恐万状!
她不仅确认了母亲与沈屹舟通过“锦瑟年华”项目相识。
她更触碰到了一个更深的、更黑暗的,与“苑苑”之死紧密相关的,连知情者都噤若寒蝉的……核心秘密。
那个连帽衫男人指引她来美院。
陈峰警告她停止。
韩教授在“苑苑”这个名字前仓皇逃窜。
所有的线索,所有的反应,都像无数根看不见的线,最终都汇聚向了那个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的沈屹舟,以及……那个沉在滨江底、名字都带着不祥气息的——“苑苑”。
曹诗琪缓缓坐回椅子上,端起那杯已经微凉的绿茶,一饮而尽。
苦涩的茶汁划过喉咙,带来清晰的刺痛。
她看着窗外车水马龙的街道,目光却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十几年前,在这片校园里,母亲林晚,或许还有那个叫“苑苑”的女孩,她们年轻的脸庞,她们交织的命运,以及……最终将她们,也将沈屹舟和她自己,一同拖入这片无尽《海底》的,那个巨大的、黑暗的“漩涡”。
她放下茶杯,指尖冰凉。
离开?
不。
她已经被卷进来了。
从她成为林晚女儿的那一刻起,或许,就注定了会有今天。
她要去找到那个“漩涡”的中心。
无论那里等待着她的,是真相,还是……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