肺像两个破败的风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的灼痛。冰冷的雨水模糊了视线,脚下湿滑的路面仿佛随时会将她吞噬。曹诗琪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跑了多远,只知道不能停,绝不能停。身后那座如同白色巨兽般蛰伏的医院,沈兆安那双冰冷如毒蛇的眼睛,还有病房里沈屹舟生命监测仪那尖锐的、令人心悸的警报声,都化作无形的鞭子,疯狂抽打着她的神经,驱策着她在这绝望的雨夜中亡命奔逃。
怀里的油布包裹——那个深蓝色的、承载着母亲血泪和死亡预言的笔记本——紧紧贴着她的胸口,硬壳的边角硌得生疼,却也是此刻支撑着她没有彻底崩溃的唯一支点。它像一块滚烫的炭,既是希望的火种,也是足以将她焚为灰烬的灾厄。
她冲进一条更加昏暗、堆满垃圾和废弃物的后巷,背靠着冰冷湿滑、布满苔藓的砖墙,终于力竭地滑坐在地,大口大口地喘息,雨水和泪水混杂着从脸上肆意流淌。耳边除了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粗重的喘息,只有远处城市模糊的喧嚣和近处雨水敲打万物的、永无止境的淅沥声。
暂时……安全了吗?
沈兆安的人没有追来?是沈屹舟突如其来的病情恶化牵制了他全部精力,还是……这又是另一场猫捉老鼠游戏的前奏?
她不知道。巨大的恐惧和劫后余生的虚脱感交织在一起,让她浑身止不住地颤抖。她蜷缩在肮脏的墙角,像一只受伤的、无家可归的幼兽,紧紧抱着怀里的笔记本,仿佛那是母亲冰冷的怀抱。
不行!不能在这里停留!
这里太暴露了!沈兆安随时可能反应过来,派人搜寻整个区域!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用冰冷僵硬的手指,胡乱抹去脸上的雨水和泪水。目光在黑暗中警惕地逡巡,寻找着下一个可以藏身的、相对安全的地方。
巷子深处,一个半塌的、用破烂木板和防雨布勉强搭成的窝棚,映入她的眼帘。那里面漆黑一片,散发着霉变和垃圾腐烂的酸臭气。
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她咬紧牙关,挣扎着爬起来,踉跄着钻进那个勉强能容纳一人的狭小空间。里面潮湿阴冷,地面满是污秽,但她已经顾不上了。她缩在最里面的角落,用一块脏兮兮的、散发着馊味的硬纸板稍微遮挡了一下入口,然后才颤抖着,再次拿出了那个油布包裹。
母亲留下的……最后的讯息。
她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腐臭的空气,用几乎冻僵的手指,小心翼翼地、一层层解开被雨水浸得更加暗沉、边缘甚至有些破损的油布。深蓝色的硬壳笔记本再次暴露在眼前,那个融合了“∞”符号与指环的银色印记,在绝对的黑暗中,仿佛自行散发着幽幽的、不屈的微光。
她翻开笔记本,越过之前看过的、那些充满恐惧与绝望的日记,直接翻到了最后几页有字迹的地方。母亲的字迹在这里变得更加潦草、凌乱,甚至有些扭曲,仿佛是在极度的惊恐和紧迫下,仓促写就。
【(无日期,字迹极度潦草)】
【他们发现了!他们知道我去找过周伯伯!沈兆安派人警告我,说如果我再敢多嘴,就让我和苑苑一样消失!】
【我藏起来的东西……不知道能不能保住……那个U盘……还有苑苑偷偷复印的几页账本……】
【我把它们分开了……U盘给了……(此处字迹被用力划花,完全无法辨认)……账本复印件……藏在……(又是一片被疯狂涂改的墨迹)……】
【记住!诗琪!如果……如果你看到这个……去找!一定要找到!那是能扳倒沈兆安的证据!是他害死苑苑的证据!】
【小心……所有人……包括……沈屹舟……他……身不由己……也可能是……(字迹到此戛然而止,留下一个颤抖的、未完成的墨点)】
U盘!账本复印件!
母亲果然留下了更直接的证据!而且她分开了藏匿!
那个U盘……陈峰给她的那个,难道就是母亲托付出去的其中之一?陈峰就是母亲划掉的那个名字?!
而账本复印件……母亲藏在了哪里?!那被涂改掉的藏匿地点,究竟是何方?!
还有最后那句……“小心……所有人……包括……沈屹舟……他……身不由己……也可能是……”
也可能是什么?
也是参与者?也是受害者?还是……别的什么?
母亲在最后的时刻,对沈屹舟的态度,竟然是如此复杂难明!不是单纯的恨,而是一种掺杂了“身不由己”理解的、却依旧充满警惕的警告!
曹诗琪的大脑一片混乱,信息像爆炸的碎片,疯狂冲击着她早已不堪重负的神经。母亲留下的线索,指向了更确凿的罪证,却也带来了更深的谜团和更庞大的危险!
她死死攥着笔记本,指甲几乎要掐进纸张里。冰冷的愤怒和一种肩负着两代人血债的沉重使命感,如同岩浆般在她血管里奔涌,暂时压过了恐惧。
她必须找到那些证据!母亲用生命换来的证据!为了母亲,为了苑苑,也为了……彻底揭开沈兆安那伪善面具下的狰狞!
可是,去哪里找?
账本复印件……母亲会藏在哪里?一个她认为绝对安全、连沈兆安都想不到的地方……
一个模糊的、几乎被她遗忘的记忆碎片,如同黑暗中划过的流星,骤然闪过她的脑海——
很多年前,她还很小的时候,母亲有一次带她回老家整理外婆的遗物。在那个堆满陈旧物品的老宅阁楼上,有一个外婆陪嫁过来的、看起来十分笨重古朴的梳妆台。梳妆台有一个隐藏的、极其精巧的夹层,是外婆当年用来藏一些贵重首饰和地契的。母亲当时还笑着指给她看,说这是外婆的“秘密宝库”……
老家!外婆的老宅!那个梳妆台的夹层!
一个远在千里之外、早已无人居住、被所有人遗忘的角落!
一个连沈兆安都不可能想到、会与南江这一切产生关联的地方!
难道……母亲把账本复印件,藏在了那里?!
这个猜测让她心脏狂跳!一股混合着希望和更大不确定性的激流,瞬间席卷了她!
就在这时——
“沙沙……沙……”
一阵极其轻微的、不同于雨声的、仿佛衣物摩擦的声响,从窝棚外面传来!
曹诗琪全身的血液瞬间凝固!她猛地屏住呼吸,将笔记本死死按在怀里,整个人缩成一团,连心跳都几乎停止!
有人!
外面有人!
是沈兆安的人追来了?!还是……路过的流浪汉?
那“沙沙”声在窝棚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倾听里面的动静。然后,脚步声响起,非常轻,却异常坚定地,朝着窝棚的入口靠近!
曹诗琪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完了……被发现了……
破旧的木板被一只骨节分明、却带着湿漉水痕的手,轻轻推开。一道微弱的手电光柱,切割开窝棚内浓稠的黑暗,落在了蜷缩在角落、如同惊弓之鸟般的曹诗琪身上。
光线有些刺眼,曹诗琪下意识地抬手遮挡。
然后,她听到一个熟悉的、带着压抑的急促呼吸和难以置信惊愕的、低哑的男声:
“曹……诗琪?!”
这个声音……
曹诗琪猛地放下手,逆着光,难以置信地望向站在窝棚入口的那个高大的、同样浑身湿透、显得异常狼狈的身影——
竟然是……陈峰?!
他怎么会找到这里?!他怎么知道她在这里?!
陈峰显然也没料到会在这个地方、以这种方式找到她。他的手电光在她苍白惊恐的脸上和怀中紧紧抱着的笔记本上快速扫过,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后怕,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你……”陈峰的声音干涩,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他迅速关掉手电,窝棚内重新陷入黑暗,只有两人粗重的呼吸声在狭小的空间里交织。
“你……你怎么……”曹诗琪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下意识地将笔记本抱得更紧,身体向后缩去,充满了警惕。尽管陈峰之前似乎暗中帮助过她,但在母亲“小心所有人”的警告下,她不敢再轻易相信任何人。
陈峰似乎看出了她的恐惧和戒备。他在黑暗中沉默了几秒,然后极其缓慢地、在她面前蹲了下来,尽量让自己的姿态不具威胁性。
“是沈先生……他之前昏迷前,给过我一个紧急联络方式和几个他认为你可能……会去的、相对安全的隐匿点坐标。”陈峰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深深的疲惫,“这里是其中之一。我处理完医院的事情,就立刻试着过来碰碰运气……没想到,你真的在这里。”
沈屹舟……他连这个都预料到了?他在昏迷前,就为她铺设了后路?
曹诗琪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涩难言。
“医院……他怎么样了?”她忍不住问,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哽咽。
陈峰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在黑暗中,曹诗琪似乎能看到他脸上闪过的沉重。“抢救过来了……但情况……很不乐观。大脑长时间缺氧,就算能醒来,后遗症也……”他没有再说下去,但那未竟的话语,比直接宣判更让人绝望。
曹诗琪低下头,泪水再次无声滑落。是为了沈屹舟?还是为了这纠缠不清、充满悲剧的一切?她自己也分不清。
“沈兆安呢?”她抬起泪眼,在黑暗中努力寻找陈峰的眼睛。
“他还在医院坐镇。暂时……应该不会大规模搜捕。他也要顾忌影响。”陈峰的语气带着一丝冷静的分析,“但这里也不安全,他迟早会想到这些地方。我们必须立刻离开。”
“离开?去哪里?”曹诗琪茫然地问。天下之大,似乎已没有她的容身之处。
陈峰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落在了曹诗琪怀中那个紧紧抱着的、深蓝色的笔记本上。
“你母亲留下的?”他轻声问,语气异常复杂。
曹诗琪猛地将笔记本往后一藏,眼神重新变得警惕起来。
陈峰看着她如同护崽母兽般的反应,在黑暗中似乎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曹小姐,我知道你现在不相信任何人。”他的声音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恳切的真诚,“但请你想一想,如果我想对你不利,在医院,在码头,我有的是机会。我不会冒着暴露的风险,来这里找你。”
他的话,像一颗投入冰湖的石子,让曹诗琪紧绷的心防出现了一丝松动。的确,陈峰的行为充满了矛盾,但似乎……始终在一条试图保护她、或者至少是执行沈屹舟意志的线上。
“我妈妈在笔记本里说……她留下了U盘和账本复印件……U盘……是你给的吗?”她试探着问道,声音依旧带着颤抖。
陈峰在黑暗中点了点头,虽然看不见,但曹诗琪能感觉到那个动作的沉重。“是。林晚女士在离开南江前,偷偷找到我,把这个交给我。她说……如果有一天,她的女儿卷入其中,面临危险,就把这个交给她,或许能……保命。”
保命……母亲在最后时刻,想的依然是保护她……
曹诗琪的泪水流得更凶了。
“那……账本复印件呢?你知道她藏在哪里吗?”她急切地追问,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陈峰摇了摇头,声音低沉:“她当时没有告诉我。她只说……藏在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连沈先生……都不知道。”
连沈屹舟都不知道……
母亲对沈屹舟的戒备,竟然深至此吗?
曹诗琪的心沉了下去。唯一的线索,似乎又断了。
“不过……”陈峰忽然话锋一转,语气带着一丝决绝,“我们现在,或许有另一个机会。”
“什么机会?”
“沈先生昏迷前,除了交代我保护你,还给了我一个指令——”陈峰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被这雨夜中的什么存在听了去,“如果……如果他出现不测,或者沈董(沈兆安)有异动,就启动‘涅盘’计划。”
“涅盘……计划?”曹诗琪喃喃重复,这个充满宿命感和决绝意味的名字,让她感到一阵心悸。
“那是什么?”
陈峰在黑暗中,似乎深吸了一口气。
“那是沈先生准备了很久的……一个后手。一个……可能扳倒沈兆安的,最后的……也是唯一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