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医院度过了将近一周仿佛与世隔绝的时光后,林夕的各项生理指标均已恢复稳定,腹部的伤口愈合得平整良好,拆线后只留下一道淡淡的、预示着新生的粉色痕迹。主治医生陆景深在最后一次查房时,仔细检查了她的恢复情况,最终签字批准了她出院回家的申请。
出院那天,天气好得不像话。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洒下来,将医院大楼的玻璃幕墙映照得闪闪发光,连空气中都弥漫着一种暖融融的、充满生机的气息。周晓雯一大早就兴冲冲地赶了过来,手脚利落地帮她收拾零零碎碎的个人物品,哼着歌跑前跑后地办理各种出院手续,脸上洋溢着“好友终于刑满释放”的喜悦。
林夕的心情却像是被拉扯成了两半,复杂得难以言喻。一方面,她确实雀跃不已,像一只即将摆脱笼子束缚的鸟儿,迫不及待地想要呼吸一口没有消毒水味的自由空气,想要回到那个堆满画稿、充满零食香气、可以随意打滚的熟悉小窝,再也不用在深夜被护士温柔的却不容拒绝的敲门声惊醒测量体温。但另一方面,一种隐隐的、连她自己都不太愿意深究的失落感,如同潮水般悄无声息地漫上心头。这意味着,她可能很难再像过去这一周那样,拥有每天固定几次、可以正大光明地见到那个人的机会。
那个穿着永远笔挺洁白白大褂的身影,冷静、疏离,像一座行走的冰山,却又在某些不经意的瞬间,流露出极其细微的、让她心跳加速的未解谜团。这个身影,竟然让她在即将离开时,生出了一丝清晰可辨的不舍。
手续办理得差不多了,周晓雯抱着一堆单据先下楼去门口打车。林夕独自留在已然收拾一空、恢复冰冷标准的病房里,做最后的巡视。目光扫过那张躺了一周的病床,那张她曾无数次偷偷观察某人的椅子,那个曾被他顺手推近过的水杯……心里那个纠结了好几天的念头再次冒了出来,并且比任何一次都要强烈。
要不要……趁这个机会,去跟他正式道个别?就当是……感谢他的救治和照顾,这很正常,对吧?而且……或许还能借此机会,进行最后一次、不着痕迹的试探?
她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像是要给自己注入勇气。对着病房门后那块模糊的金属牌整理了一下略显病容的脸色和头发,心里默念:只是普通的医患告别,只是普通的感谢,不要多想,林夕!
她走出病房,脚步有些迟疑地穿过安静的走廊,来到医生办公室门口。门虚掩着,里面传来轻微而持续的键盘敲击声。她轻轻敲了敲门,心脏在胸腔里跳得有些紊乱。
“请进。”里面传来那个她已然熟悉的、清冷平稳的嗓音。
林夕推门进去。办公室里只有陆景深一个人。他正坐在电脑前,屏幕的光映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神情是全然的专注和认真,修长的手指在键盘上快速而准确地移动着,仿佛在处理什么重要的医疗文书或论文。听到开门声,他并没有立刻抬头,直到林夕小声开口:“陆医生。”
他这才从屏幕前抬起视线,见是她,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语气是一贯的平淡:“要出院了?”
“嗯,手续都办好了。这段时间……真的很谢谢您的照顾和治疗。”林夕微微鞠躬,语气努力保持平静和真诚,只有她自己知道藏在口袋里的手微微攥紧了。
“分内之事。”他淡淡地回应了四个字,目光便重新回到了电脑屏幕上,手指似乎准备继续刚才的工作,一副时间宝贵、还有要事待办的样子。
气氛瞬间冷场,弥漫着一丝尴尬。林夕站在原地,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跳的“咚咚”声,像擂鼓一样敲在她的耳膜上。她捏了捏衣角,鼓足了这辈子或许都没有过的勇气,趁着那点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决心还没消散,几乎是脱口而出:“那个……陆医生,为了表示我的感谢,不知道您……您什么时候有空,我想……请您吃个饭?”
说完这句话,她的脸颊无法控制地微微发热,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里面盛满了小心翼翼的期待和无法掩饰的紧张。
陆景深敲击键盘的手指,倏然停了下来。
他转过办公椅,身体正面朝向林夕。此时,阳光正好从他身后那扇宽敞的窗户照射进来,在他周身勾勒出一圈耀眼的光晕,这逆光的效果却让他脸上的表情显得有些模糊不清,难以捉摸。
“谢谢你的好意。”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得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像是最精密的仪器发出的声音,“不过不用了。”
林夕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微微一沉。
他顿了顿,仿佛是为了让拒绝显得更充分合理,补充道:“最近手术排得比较满,时间很不确定。”接着,他的目光在她脸上短暂停留,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极淡的、近乎专业的告诫,听起来更像是一句医嘱,“而且,你刚出院,饮食需要特别注意,还是在家静养,吃些清淡稳妥的食物比较好。”
理由充分,合情合理,逻辑严密,完全挑不出任何错处。甚至最后那句,剥离那层公事公办的外壳,勉强还能解读出一丝对她身体情况的关心。
但那种无处不在的、冰冷的职业疏离感,像一层坚硬透明的玻璃墙,将她刚刚鼓起的、掺杂着些许其他期待的勇气,毫不留情地、彻底地挡在了外面,让她瞬间清醒。
“哦……这样啊,好的,我明白了。”林夕努力维持着脸上的笑容,不让那迅速弥漫开的失望流露出来,声音尽量轻快,“那……不打扰您工作了,陆医生,再见。”
她几乎是逃也似的快速转身,拉开门,离开了那间让她感到无比窘迫和失落的办公室。
走在医院明亮却安静的走廊上,那股熟悉的消毒水味道似乎变得格外刺鼻,丝丝缕缕地钻入鼻腔,让她心里那种空落落的感觉不断放大,甚至比腹部刚刚愈合的伤口还要存在得明显。
她果然还是想多了。
陆医生那些细微的、曾让她心悸不已的关照,大概真的只是出于他极致的专业精神、高度的责任心和一种近乎强迫症的完美主义,而非任何其他特殊的原因。他看待她,和看待其他任何一位由他负责的病人,或许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
至于那个漫画App的惊鸿一瞥,以及那个网络上的【Graymatter】……果然都只是自己住院期间太无聊而衍生出的、过度脑补的巧合吧?
她叹了口气,走出住院部大楼。周晓雯正在门口的车旁向她招手。
“怎么样怎么样?跟你的冰山主治医正式道别了吗?”周晓雯凑过来,挤眉弄眼地压低声音问道。
林夕有气无力地点点头,拉开车门坐了进去:“道别了……而且,我还试图邀请他吃饭,以示感谢。”
“然后呢?他答应了?”周晓雯眼睛一亮,迅速钻入驾驶座,八卦之魂熊熊燃烧。
“被拒绝了。”林夕系好安全带,撇撇嘴,语气里带着点自嘲,“理由非常充分:手术忙,没空。并且叮嘱我,刚出院,回家好好吃饭。”
“看吧!我就说!”周晓雯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发动了车子,“安啦安啦,太正常了。那种级别的专家医生,时间就是金钱,就是生命,估计想请他吃饭的人能从医院门口排到明年国庆了!别放在心上!走走走,回家!我给你露一手,做顿大餐,庆祝我们夕夕宝贝重获新生!”
被好友活泼的话语包裹着,车子驶离医院。林夕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街景,高楼大厦逐渐被熟悉的居民区取代,心里那点小小的失落和惆怅,渐渐被回家的温暖和喜悦冲淡了一些。
但在心底某个柔软的角落,还是留下了一点难以磨灭的、耿耿于怀的痕迹,像是一根极细的刺,不疼,却总能提醒你它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