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陪读的日子里(七)
日子像生了锈的齿轮,在李建军沉重而缓慢的转动下,艰难前行。陈哥团伙的覆灭,像是剜掉了一个巨大的毒瘤,伤口依旧暴露在寒风里,隐隐作痛。女儿李薇在大学里的优秀表现,是灰暗日子里唯一微弱却持续的光源,支撑着他疲惫不堪的身躯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里继续搏命。
然而,最沉甸甸的石头,始终压在李建军的心尖上——儿子李强。
深夜的出租屋,一盏昏黄的白炽灯在头顶摇晃。李建军刚下夜班,浑身的骨头像散了架,带着浓重的汗味和尘土气息。他草草扒拉了几口冰冷的剩饭,就着半杯凉白开咽下去。胃里一阵翻搅,他强忍着没吐出来。桌上,摊开着几张皱巴巴的汇款凭证和几张撕下来的日历纸,上面用红笔圈着李薇下一次生活费的日期。
他疲惫地靠在吱呀作响的旧椅子上,摸出手机。屏幕亮起,微弱的光映着他沟壑纵横、写满风霜的脸。他点开李强的微信头像——一张儿子高中时穿着校服、笑容还有些腼腆的照片。上一次对话,停留在一个月前,李强简短的一句:“爸,钱收到了。我挺好,勿念。”
李建军的手指悬在屏幕上方,犹豫着,最终还是点开了视频通话的请求。等待的嘟嘟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漫长,每一声都敲打在他紧绷的神经上。就在他以为又要无人接听时,屏幕晃动了一下,接通了。
画面有些模糊,光线昏暗。李强出现在镜头里,背景似乎是某个嘈杂拥挤的集体宿舍一角。他剃着短到贴着头皮的圆寸,脸上沾着几道黑灰,嘴唇有些干裂。身上那件廉价的蓝色工装,肩头磨得发白,袖口还蹭着油污。
“爸?”李强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听起来异常沙哑疲惫,全然没有了少年人的清亮。
“强强……”李建军的心猛地一揪,嗓子眼发紧,“刚下班?吃饭了没?”
“嗯,吃……吃过了。”李强眼神有些闪烁,下意识地抬手抹了把脸,想把那些油灰擦掉,却越抹越花,“爸,这么晚了,你还没睡?”
“刚回来。”李建军看着儿子那张被生活过早刻上痕迹的脸,看着他强打精神却掩饰不住的憔悴,一股酸涩直冲鼻腔,“活儿……累不累?”
“还行,习惯了。”李强扯了扯嘴角,想挤出一个笑容,却比哭还难看,“就是……就是流水线上,手快就行。”
父子俩隔着屏幕,陷入了一阵短暂的沉默。背景音里传来工友粗鲁的吆喝声和咳嗽声,刺耳地提醒着电话那头真实的生存环境。
“爸,”李强忽然开口,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今天……今天车间里新来了个大学生。技术员,戴着眼镜,白净得很。他调试机器,说话一套一套的……主管在旁边陪着笑……”他顿了顿,眼神里闪过一丝迷茫和更深的黯淡,“我看着……看着自己这双手……”他缓缓抬起了手,凑到镜头前。
李建军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镜头里,李强那双原本应该握着笔、翻着书的手,此刻布满了厚厚的老茧,关节粗大变形,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黑泥,手背上还有几道被金属毛刺划破的、刚刚结痂的伤痕!那双手,粗糙得如同枯树皮,与他的年龄格格不入!
“爸……”李强的声音哽住了,眼圈瞬间红了,“我这双手……除了拧螺丝、搬箱子……还能干什么?一辈子……就干这个了吗?”那声音里充满了巨大的迷茫和一种深不见底的绝望。他猛地低下头,肩膀微微耸动,压抑的抽泣声透过劣质手机麦克风,清晰地传了过来,像细小的针,密密麻麻扎在李建军的心上。
“强强……”李建军的声音也哑了,喉咙堵得厉害,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看着屏幕里儿子低垂的头颅,看着那双被毁掉的、属于年轻人的手,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恐惧攫住了他!儿子的话,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瞬间打开了他尘封已久、同样充满恐惧的记忆闸门!
他想起了自己。当年在湖北工地,他也是从最底层的小工做起,扛水泥,搬砖头,睡工棚,吃冷饭。那时年轻,浑身是劲,总觉得未来有无限可能。后来抓住机遇,一步步做到包工头,小老板,买了房,置了业,以为自己终于跳出了那个泥潭,给儿女铺好了路。可结果呢?一场赌博的飓风,轻易就将他半生心血连同儿女的未来一起卷入了深渊!
他太清楚这个行业的残酷了!没有学历,没有技术,没有背景,只能永远在最底层挣扎!日复一日的重体力活,消磨的不仅仅是体力,更是人的精气神和未来的可能性!微薄的薪水,恶劣的环境,一眼就能望到头的重复劳作……它会像流沙一样,一点点把人吞噬,最终只剩下麻木的躯壳!儿子李强,才十八岁啊!他的路,难道就要这样被钉死在流水线上,重复自己年轻时最苦最累、却看不到希望的老路?甚至……可能还不如自己!自己当年至少赶上了红利期,如今这行当,早已是红海血拼,利润薄如刀片!他自己都感觉快撑不下去了!
一股强烈的、不容置疑的念头,如同火山熔岩般在李建军心中喷涌而出!不!绝对不行!他不能让儿子重蹈自己的覆辙!哪怕拼上他这条老命,哪怕砸锅卖铁,他也要把儿子从那条注定沉沦的路上拉回来!
“强强!”李建军猛地坐直身体,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穿透了屏幕,“回来!马上收拾东西,回家!”
李强被父亲突如其来的严厉吓了一跳,抬起泪眼模糊的脸:“爸?回……回家?回哪去?”
“回家!回娄底老家!”李建军眼神灼灼,像燃烧着两团火焰,“复读!明年重新参加高考!去上大学!”
“复读?!”李强愣住了,脸上写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爸!我……我都离开学校快一年了!书本早忘光了!我……我考不上的!而且……而且复读要钱,薇薇还要……”
“钱的事不用你操心!爸还没死呢!”李建军粗暴地打断儿子的话,语气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坚定,“忘光了就从头学!一年不够就两年!你还年轻!怕什么?!考不上好大学,考个普通大学也行!学门技术!学点真本事!总比你现在这样强一万倍!”他喘着粗气,指着镜头,仿佛要穿透屏幕抓住儿子的肩膀,“你看看你这双手!你想让它一辈子就这样了吗?你想一辈子就窝在那破地方,像爸现在这样,累死累活还看不到头吗?!回来!听见没有!必须回来!这是爸的命令!”
李建军的声音如同惊雷,在李强混乱疲惫的脑海中炸响。他看着父亲眼中那近乎疯狂的坚定和深沉的痛苦,看着父亲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映出的自己的狼狈,再低头看看自己那双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巨大的委屈、不甘和对未来的恐惧,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强撑的堤坝。
“爸——!”李强再也忍不住,对着屏幕嚎啕大哭起来,像一个迷路许久终于见到家长的孩子,所有的委屈、迷茫和压抑已久的恐惧,在这一刻彻底爆发,“我……我干不动了……太累了……看不到头啊……爸……我听你的……我回去……我回去复读……”
儿子的哭声,像一把钝刀,在李建军心头反复割锯。他强忍着翻涌的情绪,用力点头:“好!好儿子!这就对了!爸等你回来!”
三天后,李建军站在了娄底老家县城那所熟悉的复读学校门口。他特意换上了自己最好的一套旧西装,虽然已经洗得发白,裤腿还有几处不太明显的油渍,但他努力挺直了腰板。身边,站着儿子李强。李强换上了一身干净的旧校服,背着一个半新的双肩书包,里面装着他仅有的几本旧课本和复习资料。他的头发剃得更短了,显得精神了些,但眼神深处还残留着打工生活的疲惫和一丝不安。他有些局促地搓着自己那双依旧粗糙、与周围穿着整洁校服的学生们格格不入的手。
缴费、填表、分班……手续办得很快。当李强被班主任领进高三复读班的教室时,李建军被挡在了门外。他透过教室后门那块小小的玻璃窗,看着儿子低着头,在一群比他明显小一两岁的、眼神清澈好奇的同学注视下,默默走到最后一排一个空位上坐下,将那个半旧的书包塞进桌洞。儿子微微佝偻着背,仿佛想把自己缩进阴影里。
李建军的心,又揪紧了。他知道,这条路,对儿子来说,绝不轻松。离开校园太久,重新拿起书本,面对陌生的环境和更年轻的同学,那份压力和心理落差,可能比流水线上的重活更磨人。
他没有立刻离开县城。他在这所复读学校附近,一个极其破旧的小区里,租下了一间只有几平米、仅能放下一张床和一张小桌子的储藏室。租金便宜得可怜,条件也差得惊人,墙壁渗水,窗户关不严,冬天冷得像冰窖。但他很满意,因为离学校近,步行只要五分钟。
他白天在县城找零活干。县城工地少,他就去帮人卸货、通下水道、粉刷墙壁,什么脏活累活都接。晚上,他就回到那个冰冷的“家”,用一个小电锅煮点挂面,就着咸菜囫囵吞下。然后,他会掐着时间,在晚自习下课前十分钟,准时出现在学校门口那盏昏黄的路灯下。
初冬的夜风,寒冷刺骨。李建军裹紧身上那件单薄的旧棉袄,跺着冻得有些发麻的脚,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校门。九点四十分,铃声响起,学生们像潮水般涌出。很快,他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李强背着书包,低着头,独自一人,脚步有些沉重地走了出来,汇入稀疏的人流。
“强强!”李建军迎上去,声音不高,却足以让儿子听见。
李强抬起头,看到父亲在寒风中等待的身影,愣了一下,随即快步走过来:“爸?你怎么来了?这么冷……”
“刚干完活,顺路。”李建军轻描淡写地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旧毛巾层层包裹、还带着他体温的搪瓷缸子,塞到儿子手里,“快,拿着暖暖手。里面是刚煮的姜汤,驱驱寒。”
李强接过沉甸甸的搪瓷缸子,一股温热瞬间透过毛巾传递到冰凉的掌心,也似乎烫到了他心里。他鼻子一酸,赶紧低下头,闷闷地“嗯”了一声。
父子俩并肩走在回出租屋的昏暗小路上,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李建军没有问儿子学习跟不跟得上,没有问他和同学相处如何,只是絮絮叨叨地说着些无关紧要的话:“今天卸了一车瓷砖,工钱结了……”“房东说下个月可能涨十块钱房租,不过还能承受……” “薇薇今天发信息了,说又得了个什么奖……”
李强默默听着,手里紧紧抱着那个温暖的搪瓷缸子。寒风刮在脸上生疼,但心里某个角落,却因为父亲笨拙的陪伴和这杯滚烫的姜汤,渐渐回暖。
复读的日子,远比李强想象的艰难百倍。那些曾经熟悉的公式定理,如今变得异常陌生拗口。课堂上老师讲得飞快,他听得云里雾里,急得满头大汗。厚厚的复习资料像一座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更难受的是心理上的煎熬。看着比自己小的同学解题飞快,讨论得热火朝天,自己却像个局外人,巨大的自卑感和挫败感如同毒蛇,日夜啃噬着他。
一个深夜,出租屋里。李强趴在那张摇摇晃晃的小桌子上,对着摊开的数学模拟卷,上面布满了刺眼的红叉。一道立体几何题,他翻来覆去看了半个小时,依旧毫无头绪。公式在脑子里打架,图形在眼前旋转。白天课堂上被老师点名回答不出问题的窘迫,同桌女生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疑惑眼神……所有压抑的情绪在这一刻轰然爆发!
“啊——!”他猛地将笔狠狠摔在桌子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接着,他像一头困兽般,双手死死抓住自己的头发,痛苦地低吼:“看不懂!为什么就是看不懂!废物!我就是个废物!”他猛地站起身,一脚踹翻了旁边的小凳子,胸膛剧烈起伏,眼泪混杂着绝望和不甘,汹涌而出。他恨自己的笨拙,恨自己浪费的时间,更恨自己让父亲付出如此巨大的牺牲后,却可能一无所获!
就在这时,房门被轻轻推开了。李建军无声地走了进来。他没有开灯,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看着儿子崩溃的背影,看着地上散落的试卷和翻倒的凳子。他没有斥责,没有安慰,只是默默地走过去,弯下腰,将那把凳子扶起来摆好。然后,他走到儿子身后,伸出那双同样布满老茧、粗糙却异常温暖宽厚的大手,轻轻地、却无比坚定地按在了儿子剧烈颤抖的肩膀上。
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衫传来,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力量。
李强浑身一颤,所有的暴怒和嘶吼,都在父亲这无声的触碰下,戛然而止。他僵在那里,像一座即将崩塌又被强行稳固的石像。父亲手掌的温度,那熟悉的、带着泥土和汗水的粗糙质感,像一股暖流,带着千钧之力,缓缓注入他冰冷绝望的心田。
他慢慢转过身,泪眼模糊中,看到父亲站在昏暗中那张同样写满疲惫却无比坚毅的脸。父亲的眼神里,没有失望,没有责备,只有一种深沉的、如同大地般包容的平静,以及一种不容置疑的信念——相信他能行。
“爸……”李强哽咽着,像个迷途的孩子。
李建军没说话,只是用那双粗糙的大手,用力地、再次按了按儿子的肩膀。然后,他弯下腰,捡起地上那份布满红叉的数学试卷,又拾起那支被摔飞的笔。他走到小桌子旁,拉开另一张更破旧的凳子坐下,将试卷在桌上铺平。
“哪道?”李建军的声音低沉而平静,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他拿起笔,凑近了那张对他而言如同天书的试卷。昏黄的灯光下,他眯起有些昏花的眼睛,努力辨认着那些复杂的图形和符号,眉头紧锁,神情专注得如同面对一项重要的工程图纸。
李强愣住了,看着父亲那笨拙却无比认真的样子。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和酸涩瞬间冲垮了他最后的防线。他吸了吸鼻子,胡乱抹了把脸,也拉过凳子,紧挨着父亲坐下,指着那道让他崩溃的立体几何题,声音还带着浓重的鼻音:“这道……辅助线……不知道从哪里添……”
昏黄摇曳的灯光下,狭窄破旧的出租屋里,两个被生活磨砺得粗糙不堪的男人——一个头发花白、脊背微驼的父亲,一个眼神迷茫、双手布满老茧的儿子——头挨着头,肩并着肩,共同面对着一张布满荆棘的试卷。父亲拿着笔,在草稿纸上笨拙地画着歪歪扭扭的线条,试图理解儿子口中那些陌生的术语;儿子指着题目,努力解释着思路的卡壳之处。他们的讨论磕磕绊绊,不时陷入沉默的思索,甚至争论。但在这艰难而奇异的“陪读”中,一种无声的力量在悄然传递。
窗外,寒风呼啸,卷起地上的落叶。窗内,灯光虽暗,却固执地亮着,驱散着冬夜的寒冷,也照亮了书桌上那两双同样布满岁月和辛劳痕迹、此刻却共同握笔前行的手。
日子在笔尖的沙沙声和父子俩深夜的低语中悄然滑过。李建军依旧每天在县城里干着最累的活,晚上雷打不动地出现在校门口,递上那杯温热的姜汤或是一小袋洗干净的、便宜却红彤彤的苹果。他不再问学习,只是用行动告诉儿子:我在,别怕。
李强脸上的阴霾和焦躁,在父亲沉默而坚实的陪伴下,如同冰雪在春日下渐渐消融。他依旧会遇到难题,依旧会沮丧,但摔笔和怒吼的次数越来越少。他学会了在深夜的台灯下,一遍遍演算,一遍遍背诵。粗糙的手指握着笔杆,在纸上留下坚定而逐渐流畅的字迹。他不再刻意回避同学,虽然交流不多,但偶尔也能鼓起勇气问一道题。他发现,那些比他小的同学,眼中并没有想象中的轻视,反而多了一丝理解和善意。
又是一年高考季。六月的阳光炽热而明亮。
李建军没有像上次送女儿那样等在考场外。他站在娄底老家县城那个破旧出租屋的窗口,望着远处考场的方向。屋里闷热难当,他却浑然不觉,手里紧紧攥着手机,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滑落,浸湿了洗得发白的衣领。他仿佛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在寂静的房间里异常清晰。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像沙漏里缓慢滴落的沙子,每一粒都磨砺着他的神经。
终于,手机屏幕亮起,疯狂地震动起来!是李强的号码!
李建军几乎是扑过去接起电话,声音因为紧张而干涩嘶哑:“强强?!怎么样?考得……考得怎么样?”
电话那头,是短暂的沉默。李建军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几乎窒息。
“爸……”李强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更多的,是一种如释重负的、带着哽咽的激动,“题……都做完了!最后一道大题……我……我好像做出来了!爸!我好像……真的做出来了!”
“好!好!好儿子!”李建军猛地闭上眼睛,一股滚烫的热流瞬间冲上眼眶,灼烧着他的眼睑。他仰起头,对着出租屋低矮破旧的天花板,深深地、长长地吸了一口气。那口气息里,带着尘埃的味道,带着汗水的气息,更带着一种终于冲破漫长黑暗、看到熹微晨光的、巨大而沉重的释然。他握着手机的手还在微微颤抖,声音却异常清晰而坚定:“爸就知道!爸就知道你行!”
几个月后,一所比李薇那所大学排名稍后、但在本省以工科见长、尤其以建筑类专业扎实着称的普通本科院校,向李强敞开了大门。录取专业:土木工程。
李建军站在儿子大学崭新的宿舍楼下。阳光正好,透过高大的梧桐树叶洒下斑驳的光影。他看着儿子李强提着简单的行李,穿着洗得干干净净的t恤和牛仔裤,脸上带着一种久违的、属于年轻人的蓬勃朝气,和几个同样青涩的新同学说说笑笑地走上台阶。李强的背影挺直,脚步轻快,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和力量。
李建军没有跟上去。他就这样静静地看着,看着儿子消失在宿舍楼的门洞里。他布满风霜的脸上,绽开了一个极其缓慢、却无比深刻的笑容。那笑容里,有欣慰,有疲惫,更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他默默地转过身,从口袋里摸出一根最便宜的烟,点燃。劣质的烟草味弥漫开来。他深深吸了一口,然后,将只吸了一口的烟,轻轻摁灭在脚边粗糙的水泥地上。
他抬起头,最后看了一眼儿子宿舍楼的方向,目光深邃而悠远,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更远的未来。然后,他迈开脚步,朝着校门外走去。步伐依旧带着常年劳作的沉重,腰背也不再挺直如当年,但那脚步,却异常踏实而坚定。
他掏出手机,给儿子发了一条信息,只有简简单单的两个字:
“加油。”
发完信息,他收起手机,身影汇入校门外喧嚣的人流。城市的阳光落在他花白的鬓角和微驼的背上,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他像一个完成了最重要工程的匠人,带着满身风尘和一颗终于稍稍安定的心,走向下一个需要他支撑、也支撑着他的平凡日子。陪读的日子,或许告一段落,但父亲的目光,将永远如同无声的基石,默默支撑着儿女走向更远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