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上的父子（八）
“无障碍智慧社区体验官”——这个镶嵌着烫金大字的亚克力铭牌，在王浩面前的桌面上折射着会议厅里过于明亮、甚至有些刺眼的灯光。它冰冷、光滑，像一件与他毫无关系的装饰品。他僵直地坐在轮椅上，身上那套由启明科技“形象顾问”精心挑选、价值不菲的深灰色西装，剪裁合体，却像一层沉重的枷锁，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会议厅里人头攒动，镁光灯闪烁不停，记者们的长枪短炮对准了主席台。空气中弥漫着高级香氛、咖啡因和一种名为“成功”的亢奋气息。李锐正站在聚光灯下，激情洋溢地介绍着“启明·未来家”智慧社区项目，屏幕上播放着制作精良的宣传片：绿树成荫的小区，白发老人轻松操控智能轮椅穿梭，盲人依靠精准导航独立出行，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和谐、充满科技人文关怀。
王浩的名字被李锐以极高的赞誉多次提及。他被描述成“与命运抗争的勇者”、“无障碍需求的真实代言人”、“未来家项目最宝贵的设计灵感来源和体验官”。每一次提及，都伴随着台下热烈的掌声和投向王浩的、充满“敬意”与“好奇”的目光。那些目光像探照灯，灼烧着他，试图穿透他精心维持的平静表象，窥探内里的不堪与伤口。
王建国坐在台下角落一个不起眼的位置，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外套，与周围衣冠楚楚的人群格格不入。他看着台上儿子那副如同提线木偶般的身影，看着儿子在强光下微微蹙起的眉头和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嘴唇，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这哪里是什么顾问？这分明是把他儿子当成了展览品！当成了他们博取眼球和掌声的工具！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发布会进入高潮环节——“体验官分享”。主持人热情洋溢地将话筒递到王浩面前：“王浩先生，作为‘未来家’的首席体验官，您亲身经历了无障碍设施缺失带来的巨大困难，也深度参与了我们的项目设计。能否请您分享一下，这个项目将如何改变像您这样的用户的生活？”
无数双眼睛聚焦过来，话筒像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他。王浩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他能说什么？说这个光鲜亮丽的项目背后，有多少是他根本看不懂的代码和虚浮的承诺？说那些所谓的“无障碍设计”，有多少是建立在他被迫一遍遍撕开自己伤疤、供人评头论足的基础上？说那个“体验官”的头衔，不过是李锐用来包装他“悲惨网红”身份的华丽标签？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像堵着一团浸满苦水的棉花。李锐在台下不远处，脸上带着鼓励的微笑，眼神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催促和一丝警告的意味。合同里模糊的“配合宣传”条款，像无形的锁链捆住了他的舌头。
“……未来家项目，”王浩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遍大厅，干涩、平板，毫无起伏，像在念一份与自己无关的稿子，“…它…它让我看到了希望。智能导航…能帮我们避开那些危险的台阶和障碍…远程操控…可以让生活更方便…”他机械地重复着李锐团队给他准备好的、充满科技感却空洞无物的台词，每一个字都像滚烫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可耻的骗子，贩卖着虚假的希望，消费着自己的苦难。
台下的掌声再次响起，热烈而虚假。王浩的目光空洞地扫过人群，在某个瞬间，似乎捕捉到父亲王建国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痛楚和愤怒。他猛地低下头，指甲几乎要抠进轮椅的扶手。
“王先生的故事令人动容，也证明了我们项目的深远意义！”李锐适时地接回话筒，满面春风，“为了让更多人感受到科技的温度，我们特别策划了‘启明之路’大型公益纪实活动！我们将全程记录王浩先生作为体验官，深入城市各个角落，实地考察无障碍现状，并为‘未来家’项目采集最真实数据的感人历程！这不仅仅是一次工作，更是一次生命的呐喊，一次对无障碍未来的深情呼唤！”
李锐的声音充满了煽动性。大屏幕上开始播放预告短片：精心剪辑的王浩在街头艰难前行的画面（其中甚至夹杂了那次爬行送单的模糊片段），配上悲壮激昂的音乐和“用生命丈量，用科技点亮”的标语。短片最后，定格在王浩坐在轮椅上，望向远方（实际是发布会彩排时被要求摆拍的）的“坚毅”侧脸。
王浩只觉得一股冰冷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公益纪实？！全程记录？！用他的痛苦和挣扎，去给他们的项目贴金？！这比把他放在台上展览更残忍百倍！这是要把他最后一点遮羞布都扯掉，把他像牲口一样赶出去，在众目睽睽之下反复表演他的残缺和痛苦！
“不…”一个微弱的声音从他喉咙里挤出来，却被淹没在更大的掌声和李锐亢奋的解说中。他看到李锐向他投来一个意味深长、带着“大局为重”暗示的眼神。
发布会终于在一片“圆满成功”的喧嚣中结束。王浩被助理推着，像一件展示完毕的物品，穿过人群，走向后台。镁光灯依旧追随着他，记者们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地提问：
“王先生，对‘启明之路’活动您有什么期待？”
“重走那些让您受伤的地方，会不会有心理阴影？”
“您父亲会参与拍摄吗？他对您的新角色怎么看？”
王浩紧闭着嘴，脸色惨白如纸，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他只想逃离，逃离这些窥探的目光，逃离这令人窒息的一切。王建国奋力挤开人群，冲到儿子身边，一把推开试图阻拦的助理，用自己佝偻的身体护住轮椅上的儿子，像一头被激怒的老狮子，对着那些话筒和镜头嘶吼：“都滚开！别拍了！让我儿子走！走啊！！”
他的怒吼带着一种绝望的悲愤，暂时震慑住了人群。助理们赶紧趁机将王浩推离现场。王建国紧紧跟在后面，胸膛剧烈起伏，浑浊的眼睛里燃烧着熊熊怒火。
回到那个暂时由启明科技提供的、条件优越却冰冷陌生的“体验官公寓”，王浩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瘫在轮椅里。王建国反锁上门，猛地转身，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儿子，声音因为愤怒和心痛而颤抖：“浩子！你看到了吗？他们把你当什么了？！当猴耍！当他们的活招牌！用你的血泪去换他们的名声！那个什么‘启明之路’，不能去！说什么也不能去！”
王浩疲惫地闭上眼睛，没有回答。巨大的屈辱感和被彻底操控的无力感，像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他知道父亲说得对，可他还有选择吗？小轮的后续康复费、家里的债务、父亲随时可能垮掉的身体…启明支付的薪酬，是维系这一切的唯一绳索。
就在这时，王浩的手机响了，是小雅。他疲惫地接起，还没来得及开口，听筒里就传来小雅带着哭腔、近乎崩溃的尖叫，背景里是小轮撕心裂肺的哭嚎：
“浩！你在哪？！快回来！小轮…小轮又发高烧了！抽…抽筋了！叫都叫不醒！我…我害怕！你快回来啊——！”
电话那头，婴儿尖锐的、带着窒息感的哭声像一把烧红的刀子，狠狠捅进王浩的心脏！他猛地坐直身体，眼前一阵发黑。
“小雅！别慌！打120！我马上回去！马上！”王浩对着电话嘶吼，声音都变了调。
“回…回哪去？回医院吗？”小雅的声音充满了绝望，“上次欠的钱…还没还清…医院还会收我们吗？我们…我们还有钱吗？” 她的哭问，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现实重量，砸在王浩的神经上。
钱！又是钱！小轮命悬一线，而他这个父亲，却被困在这座华丽的牢笼里，穿着可笑的西装，扮演着所谓的“体验官”！
王浩猛地抬头，看向父亲。王建国也听到了电话里的内容，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手臂——那个卖血的针眼仿佛又在隐隐作痛。
王浩的目光又扫过桌上那块冰冷的“体验官”铭牌，扫过李锐发来的、提醒他明天开始“启明之路”前期踩点的日程安排短信…一股混杂着滔天愤怒、无边绝望和彻底被逼入绝境的疯狂，猛地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和伪装！
“啊——！！！”
一声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凄厉绝望的嘶吼，猛地从王浩胸腔里爆发出来！他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将轮椅撞向那张摆放着铭牌的精致玻璃茶几！
“哗啦——！！！”
刺耳的碎裂声骤然炸响！玻璃茶几四分五裂，晶莹的碎片像冰雹般溅射开来！那块烫金的“无障碍智慧社区体验官”铭牌，在碎玻璃渣中翻滚了几下，最终被一只失控的轮椅轮子狠狠碾过，发出“咔嚓”一声脆响，碎裂成两半！
王浩坐在轮椅上，胸膛剧烈起伏，双目赤红，像一头被彻底激怒、走投无路的困兽。他死死盯着地上那碎裂的铭牌，又猛地抬头看向被惊呆的父亲，眼神里充满了血丝和一种近乎毁灭的疯狂：
“钱？！尊严？！我儿子的命——！！！”
他最后几个字是吼出来的，带着血沫的腥气和彻底的崩溃。眼泪、愤怒、屈辱、对儿子生命的巨大恐惧，所有情绪在这一刻如同火山般猛烈喷发！他像一头受伤的狼，在精心布置的牢笼里，发出了最后一声撕裂灵魂的悲鸣。
王建国看着眼前一片狼藉，看着儿子扭曲痛苦的脸，听着电话那头小雅绝望的哭喊和孙子微弱的、令人心碎的哭声…这个饱经沧桑的老人，身体晃了晃，靠着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上。他双手捂住脸，指缝间，压抑了太久的、浑浊的泪水，终于汹涌而出，混合着无声的呜咽。
光鲜亮丽的“体验官”生涯，在儿子生命垂危的哭嚎声中，在父亲绝望的泪水里，在王浩这声撕心裂肺的咆哮下，彻底碎成了一地冰冷的玻璃渣。那被精心包装的“启明之路”，尚未启程，便已通向绝望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