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沙发上的咖啡渍（八）
绝对卧床，直到分娩。
医生的话在罗怀玉耳边嗡嗡作响。出院回家已经一周，但胎盘前置的风险依然存在，医嘱明确——除了上厕所，其余时间必须平躺。此刻她仰卧在沙发上，盯着天花板上的一道细小裂纹，感觉自己像只被钉在标本盒里的蝴蝶。
厨房传来周平安和母亲的低声交谈，接着是微波炉的声。不一会儿，周平安端着餐盘走过来，上面摆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排骨汤和几块切好的水果。
妈熬了四个小时的汤，他小心地扶罗怀玉坐起来一点，在她背后垫了两个枕头，说是补气血。
罗怀玉机械地张嘴，接受周平安送到唇边的汤匙。温热的汤汁滑过喉咙，她却尝不出任何味道。窗外，初冬的阳光斜斜地照在对面楼的玻璃上，反射出刺眼的光斑。以前这个时候，她应该坐在电脑前处理设计稿，或者去超市采购食材...现在，她连自己洗澡的权利都被剥夺了。
平安，她突然说，帮我拿一下笔记本电脑好吗？有个设计稿截止日快到了。
周平安的汤匙停在半空：医生说不能用电脑，辐射对胎儿...
那手机呢？我总得处理工作！
屏幕太小对眼睛不好，而且...
罗怀玉猛地挥手打翻了汤碗，热汤溅在沙发套和周平安的裤子上。我不是残废！她声音尖利得不像自己，我需要工作，需要活动，需要一点该死的自由！
周平安呆住了，汤匙还举在空中。母亲闻声从厨房冲出来，看到一地狼藉后立刻明白了情况。她默默拿来抹布，递给周平安一个眼神。
我出去买点东西，母亲轻声说，你们好好谈谈。
门关上后，房间里只剩下挂钟的滴答声。罗怀玉的怒气突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汹涌的泪水。周平安放下汤碗，小心翼翼地将她拥入怀中，丝毫不介意她脸上的泪水蹭湿他的衬衫。
对不起，罗怀玉抽泣着，我不是故意...
嘘，我知道。周平安轻抚她的后背，被困住的感觉确实很糟。
罗怀玉抬起头，惊讶于他的理解。周平安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打开一个App递给她：我做了个简易监测系统，虽然不能代替工作，但至少能让你随时看到宝宝的情况。
屏幕上是一个跳动的曲线图——胎儿心率，下面还有宫缩监测和血压记录。罗怀玉轻触屏幕，立刻听到一阵强有力的心跳声，像小鼓点般节奏分明。
这是...实时数据？
周平安点点头，从茶几抽屉里拿出几个小巧的传感器：我改装了医用设备，无线传输数据到手机。这样你躺着也能知道宝宝好不好。他顿了顿，虽然不是工作，但至少是个需要你监控的重要项目？
罗怀玉破涕为笑，这个工程师式的安慰太周平安了。她接过手机，看着那条起伏的曲线，突然感到一阵安心。小豆子还在那里，健康而活泼。
平安，她轻声问，你会不会觉得我很自私？明明宝宝安全最重要，我却只想着自己...
周平安认真思考了一会儿：不，我觉得你很勇敢。他握住她的手，承认自己的需求并不容易，尤其是当所有人都告诉你忍一忍就过去了的时候。
这番话像钥匙般打开了罗怀玉心底某个锁住的情绪匣子。她想起母亲曾说过，怀她时吐到分娩那天，却从不敢抱怨半句；想起公司里那些女同事，产假没休完就急着回来上班，生怕被取代...女性似乎天生就该默默承受生育带来的一切，连不适都要优雅得体。
我想洗头，她突然说，已经五天没洗了，痒得难受。
周平安立刻站起来：我去准备。
半小时后，罗怀玉躺在沙发上，头悬在沙发边缘，下方是厨房接满温水的盆。周平安跪在地板上，小心翼翼地打湿她的头发，动作轻柔得像在拆解精密仪器。
水温合适吗？他问，手指穿过她的发丝。
罗怀玉闭上眼睛：嗯，正好。
洗发水的柠檬香气弥漫开来，周平安的指腹按摩着她的头皮，舒服得让她叹息。水声哗哗中，她听见他说：以前从没注意过，原来洗头这么累人。
现在知道家庭主妇的辛苦了？
知道得太晚了。周平安的声音带着真诚的愧疚，以前总觉得你在家很轻松...
罗怀玉没有回应，但心里某个紧绷的结似乎松动了些。当温水冲走最后一丝泡沫，周平安用毛巾包住她的头发时，她突然说：我想看看天空。
周平安想了想，拿来几个靠垫，小心地帮她调整成半坐姿势，然后拉开窗帘。冬日的阳光倾泻而入，照亮了整个客厅。他又从书房拿来笔记本电脑，打开视频通话对准窗外：这样你可以了。
屏幕上是母亲手机的实时画面——她正在小区里罗怀玉。画面摇晃着经过花园、儿童游乐区、便利店...罗怀玉甚至能听到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这个简单的创意让她眼眶发热。
平安，她轻声说，谢谢你没有只把我当 incubator（孵化器）。
周平安吻了吻她的额头：你首先是罗怀玉，然后才是母亲。
母亲回来时，带了一堆毛线和编织工具。闲着也是闲着，她若无其事地说，教你织宝宝袜子。
罗怀玉惊讶地看着母亲熟练地起针、绕线，手指翻飞间，毛线渐渐有了袜子的雏形。妈，你什么时候学的这个？
护校时，母亲头也不抬，产科实习必备技能。话一出口，她明显僵住了。
罗怀玉瞪大眼睛：你上过护校？
母亲叹了口气，放下织了一半的袜子：三年妇产科护理，后来遇见你爸，跟着他调去外地，就放弃了。她轻描淡写的语气掩饰不住眼中的遗憾，那时候觉得爱情更重要。
这个突如其来的真相像闪电般击中了罗怀玉。她突然明白了母亲那些严苛的孕期禁忌从何而来，明白了为何每次产检母亲都能精准预测医生的提问...那些她曾以为是固执的表现，其实是专业知识的自然流露。
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有什么用？母亲苦笑，让你知道我为了婚姻放弃了事业？那只会让你更反感我的劝告。
罗怀玉想起自己大学时如何激烈地反对母亲建议她学医，想起每次生病时如何不耐烦地忽略母亲的护理建议...那些被她视为控制欲的表现，原来是母亲无法宣之于口的专业判断。
妈...她伸出手，母亲犹豫了一下，握住了。
其实我偷偷翻过你的孕检报告，母亲承认道，每次都用护士的眼光看数据...你血压开始升高时我就担心了。
周平安适时地递来一杯茶：所以那天在医院，您和医生谈得那么专业。
母亲接过茶杯，神色缓和了些：老了，知识都过时了。现在有这么多新设备...她好奇地看着周平安组装的监测系统，你们这代人真幸福。
下午，在母亲的指导下，罗怀玉笨拙地开始织第一只袜子。毛线在她手指间缠成一团，但专注手工的时光让卧床不再那么难熬。周平安则在书房远程工作，偶尔出来给她喂水、调整靠垫，或者只是安静地坐在旁边看一会儿监测数据。
傍晚，母亲在厨房准备晚餐时，罗怀玉听见她轻声哼着一首老歌——这是父亲去世后再没听过的旋律。透过门缝，她看见母亲切菜的背影，肩线不再像记忆中那样紧绷，而是呈现出一种久违的放松。
周平安悄悄坐到她身边：感觉好些了吗？
罗怀玉点点头，指了指厨房：我妈好像...不一样了。
被需要的感觉很好，周平安若有所思，无论什么年龄。
这句话让罗怀玉想起他日记里那些被工作吞噬的日子，想起他如何通过照顾她重新找到平衡。也许人生就是这样，在付出与接受间不断调整重心。
晚上，周平安帮她擦洗身体时，罗怀玉注意到他手上多了几道细小的伤口。
这是怎么了？
哦，削苹果不小心...他试图轻描淡写地带过，但罗怀玉太了解他了——周平安削水果从不会伤到自己。
说实话。
周平安叹了口气：给监测设备焊接电路时烫的。他不好意思地补充，我手工活确实不如你。
罗怀玉握住他的手，轻轻吻了吻那些伤痕。这个曾经连灯泡都不会换的男人，现在为了她和孩子学习各种新技能。变化如此缓慢又如此彻底，像春雨润物无声。
夜深后，周平安在沙发旁打了地铺。罗怀玉在黑暗中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声，突然轻声唤道：平安，你睡了吗？
他立刻回应，需要什么？
给我讲讲你今天的项目吧。
周平安翻了个身，面朝她。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我在设计一个家庭医疗监测系统，他声音里带着少见的热情，整合血压、胎心、血糖等基础检测，数据直接传送到医生端...
罗怀玉听着他描述技术细节，那些专业术语像一首陌生的摇篮曲。曾几何时，这类谈话总是以她的走神和周平安的失望结束。而现在，她听出了这些冰冷技术背后的温暖内核——他想让更多像她这样的孕妇能够安全地待在家中。
...如果能加入AI预判风险，系统就能提前预警，减少急诊情况。周平安越说越兴奋，今天投资人很感兴趣，说可以追加...
他的声音突然停住了：抱歉，我太啰嗦了。
罗怀玉在黑暗中微笑，继续说，我喜欢听。
周平安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轻声说：你知道吗，这个项目的灵感完全来自你。看着你被困在床上，我就想，科技应该让人更自由，而不是相反。
罗怀玉胸口涌起一股暖流。她伸出手，在黑暗中准确找到了周平安的脸，指尖描摹着他熟悉的轮廓。你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发明家，她轻声说，小豆子会以你为傲。
周平安握住她的手，贴在唇边：我们都会成为让他骄傲的父母。
月光渐渐移动，照亮了沙发旁的小茶几。上面摆着罗怀玉织到一半的毛线袜、周平安的电路板、母亲的护理手册，还有那个装着他们记忆的金属盒子——现在又多了新的内容：超声照片、住院手环、胎心监测图...
在这些琐碎的物品中，罗怀玉看到了一个家庭逐渐完整的样子——不是完美无缺，而是由无数妥协、理解和共同成长编织而成的坚韧网络，足以托住即将到来的新生命，以及他们自己的第二次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