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西，延安府，延绥镇王府。
夜色深沉，王府内宅的书房中却灯火通明。瑞兽香炉里吐出袅袅青烟，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阴冷怒意。朱常浩，这位万历皇帝的亲子，此刻正背对着书房门，望着墙上那幅巨大的《大明疆域图》，他的背影在跳跃的烛光下显得异常僵硬。
地上，一片狼藉。碎裂的官窑瓷杯残片混着泼洒的茶水，蜿蜒流淌，浸湿了名贵的波斯地毯。就在刚才，他刚刚听完了心腹从米脂带回的最终消息——那个叫沈砚秋的知县，不仅斩了他得用的管家，没收了王府在米脂的部分田庄，如今更是连他派去的刘参军都硬生生顶了回来，巡抚衙门一时竟也奈何不得此人！
“好……好一个沈砚秋！”朱常浩猛地转过身，保养得宜的脸上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扭曲，眼底翻涌着被冒犯的滔天怒火，“区区一个七品知县，蝼蚁一般的东西，竟敢屡次三番拂逆本王！杀我的人，占我的地，如今连巡抚的面子都敢驳！他是不是以为，天高皇帝远，本王就治不了他？！”
他胸口剧烈起伏，猛地一脚踢开脚边的一个绣墩。那绣墩撞在紫檀木的书案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侍立在角落里的两名侍女吓得浑身一颤，头垂得更低，大气也不敢出。
“王爷息怒。”旁边一个穿着深蓝色程子衣、面容精瘦的中年文士上前一步，他是王府的长史，姓胡，最是懂得揣摩朱常浩的心思。他躬身劝道：“为了一个狂悖之徒，气坏了王爷的金躯，不值当。”
“息怒？你让本王如何息怒！”朱常浩指着米脂的方向，手指都在发颤，“本王的脸面，王府的威严，都快被这姓沈的踩进泥里了！若是此风一开，陕西各地的官员有样学样，本王这延绥镇王府，日后还有什么威信可言？！”
胡长史眼中闪过一丝算计的光芒，低声道：“王爷，明面上，那沈砚秋如今借着巡按御史的势，又刚刚得了剿匪的功劳，风头正劲。巡抚衙门那边，刘参军碰了钉子，短期内恐怕不会再强行插手，免得落人口实。我们若直接在陕西动手，容易授人以柄。”
“那难道就任由他逍遥？！”朱常浩怒道。
“自然不是。”胡长史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王爷，明的不行，咱们可以来暗的，或者……借力打力。”
“说清楚！”
“沈砚秋在陕西有巡按护着，可他的手，还伸不到京城里去。”胡长史阴恻恻地道，“王爷，您忘了？宫里的郑太妃（万历遗妃），可是您的姨母，向来最是疼您。若是让她老人家知道，地方上一个芝麻小官，就敢如此欺辱皇亲，不仅擅杀王府仆从，强占王府田产，还意图勾结巡按，架空巡抚，有不臣之心……您说，太妃娘娘会如何？皇上又会如何？”
朱常浩闻言，暴怒的神色稍稍收敛，眼底闪过一丝亮光。他踱步到窗边，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沉吟片刻：“你的意思是……上达天听？”
“正是。”胡长史点头，“王爷可修书一封，向郑太妃陈情。不必提及巡抚之事，只重点诉说那沈砚秋如何跋扈，如何不尊皇亲，如何滥杀无辜、强占民田（王府田产亦可说成是民田），如何结交上官（指巡按）、藐视地方（指巡抚）。言辞务必恳切，要突出王爷您的委屈与隐忍，突显那沈砚秋的嚣张与不法。只要太妃娘娘在皇上面前垂泪一言，皇上念及骨肉亲情，又顾及天家颜面，岂能轻饶了那沈砚秋？”
朱常浩缓缓点头，脸上的怒意渐渐被一种冰冷的算计取代。“不错……此计甚好。京城里，那些御史言官，也不是铁板一块。本王再使些银子，自然有人愿意替本王上书，参他沈砚秋一本！到时候，数罪并发，就算有徐光启和那巡按保他，本王也要让他丢官罢职，滚回老家去！”
他越说越觉得此计可行，猛地转身，对胡长史吩咐道：“你立刻去准备！本王要亲自写信给姨母。还有，府库里挑几件像样的首饰、古玩，一并送入京中。再备一份厚礼，给都察院的钱御史送去，他知道该怎么做。”
“是，王爷，属下这就去办。”胡长史躬身领命，快步退了出去。
朱常浩重新走到书案前，铺开上好的洒金笺，提笔蘸墨。烛光下，他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笔尖落下，他开始以极度委屈和愤懑的口吻，向京中的郑太妃“倾诉”米脂知县沈砚秋的种种“恶行”，字里行间，将一个受害的、忍辱负重的皇亲形象刻画得淋漓尽致。
几天后，几骑快马带着朱常浩的密信和厚礼，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延绥镇王府，沿着官道，星夜兼程，直奔北京城而去。
几乎就在同时，米脂县衙内，沈砚秋也接到了一封来自京城的信，是徐光启的门生辗转送来的。信很短，只有寥寥数语，却让沈砚秋眉头紧锁。
“闻延绥王府异动，恐有文书直递内廷。朱常浩乃万历亲子，郑太妃之侄，牵一发而动全身。君在米脂，凡事慎之，早作绸缪。”
沈砚秋放下信纸，走到窗边，看着县衙院内那棵叶子已开始泛黄的老槐树。风过处，树叶簌簌作响。
他知道朱常浩不会善罢甘休，却没想到对方的反击来得如此之快，而且直接绕过了陕西的地方官僚系统，直指中枢。皇亲国戚的能量，果然不容小觑。
“内廷……郑太妃……”他低声重复着这几个字，眼神变得幽深。这已不再是简单的地方政争，而是牵扯到了更高层面的权力博弈。
他之前的种种布置，应对巡抚尚可，但若面对来自紫禁城的压力，还能否抵挡？
沈砚秋缓缓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指尖无意识地在窗棂上轻轻敲击着。
山雨，果然要来了。而且这次的风雨，将远比刘参军带来的，要猛烈得多。
他转身，目光落在书架上那几本备考科举的书籍上。或许，通往更高处的路，比他预想的，还要更加紧迫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