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府大宅，坐落在镇子东头那最繁华的地段，高墙深院的，看着就气派。
这会儿也是张灯结彩的，不过跟街巷里的热闹比起来，这儿多了股世家大族特有的肃穆劲儿，让人感觉有点距离感。
沈亦舟轻车熟路地绕到侧门，守门的婆子像是早得了吩咐，见他回来，一声不吭地就开了门，头都没敢抬一下。
他穿过抄手游廊，路过几处还亮着灯的院子，径直朝着自己住的“听涛苑”走去。
夜已经很深了，大部分院子都熄了灯，就剩下廊下挂着的灯笼在寒风里晃来晃去，投下长长的、摇摇晃晃的影子。
他一路上心事重重，脑子里乱成一团，一会儿想着沐颜汐安静的睡脸，一会儿又想起她清醒时那副疏离的眼神，一会儿又浮现出满桌让人惊叹的美食，还有她规划生意时眼里闪着的光彩……当然，还有那句憋在心里的“新年快乐”。
刚走到听涛苑门口，他就看见正屋堂里居然还亮着灯！
昏黄的灯光透过门上的细纱，映出一个挺直身子端坐着的妇人身影。
沈亦舟脚步一下子停住，眉头下意识地皱了起来。
这么晚了……母亲怎么会在他这儿？
一种熟悉的、带着压抑感的预感，悄悄爬上了心头。
他定了定神，推开门走了进去。
堂屋正中间的紫檀木圈椅上，端坐着一位妇人。
正是他的生母，沈家的当家主母——林月竹。
林月竹看着也就四十出头的样子，保养得相当好，面容秀美，眉眼间还能看出年轻时的风采。
可她那双眼睛，就像两汪深不见底的古井，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透着一股能看穿世事的冷锐，还有久居上位的威严。
她穿着一身深紫色绣着缠枝莲纹的锦缎袄裙，外面套着一件同色镶银狐毛边的比甲，发髻梳得整整齐齐，插着一支通体碧绿的翡翠簪子，浑身透着雍容华贵的气派，可也带着一种让人不好亲近的疏离感。
这会儿，她正捧着一盏温热的参茶，不紧不慢地用杯盖撇着浮沫，动作优雅。
听到脚步声，她没马上抬头，只是淡淡地说了句，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回来了？”
沈亦舟走到堂中站定，微微弯了下身子：“母亲安好。这么晚了，您还没休息？”他脸上已经恢复了平常的样子，带着点恰到好处的恭敬，还有一丝不太容易察觉的疏离。
林月竹这才慢慢抬起眼皮。
她那双古井般的眼睛，锐利得跟刀子似的，一下子就精准地落在沈亦舟脸上，仿佛能透过他的脸，直接看到他内心最深处。
她的目光在他略显疲惫的眉眼、沾着夜露寒气的外袍上扫了一圈，最后停留在他身上那若有若无、但绝不属于沈府的、一丝淡淡的食物混合着酒气的特殊香气上。
“守岁。”林月竹放下茶盏，杯底和桌面碰出清脆的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她看着沈亦舟，嘴角好像弯起了一个极淡、却一点温度都没有的弧度，“也是守你。”
“守我？”沈亦舟眉毛微微一挑，语气里带着点平常那种玩世不恭的调侃，“母亲这是怕儿子被年兽叼走啦？”
林月竹没理他这插科打诨。
她端起茶盏，又轻轻喝了一口，动作不紧不慢的，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放下茶盏时，她的目光又重新落在沈亦舟身上，那眼神平静得很，却好像藏着千钧之力。
“亦舟，”她开口了，声音还是那么平淡，可每个字都清楚得很，就像冰珠子落在玉盘上，“我不管你对那位谢夫人是什么心思。”
沈亦舟脸上那点散漫的神情一下子就僵住了，心里猛地一沉。
“欣赏她的才华？可怜她的身世？又或者……”林月竹的眼神像针一样锐利，好像能把他自以为藏得很好的情绪都给刺穿，“……别的什么。”
她稍微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沈亦舟瞬间绷紧的下巴，接着说道，语气还是没什么起伏，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冰冷：
“她只能是你的合作伙伴。”
沈亦舟呼吸一下子停住了，垂在身边的手悄悄握紧。
母亲知道了？她怎么会知道的？是有人看到他去找沐颜汐了？还是……她一直都在盯着他？
还没等他心里这惊疑的劲儿过去，林月竹接下来的话，就像淬了冰的利刃，带着不容商量的决绝，狠狠地劈了下来：
“沈家未来的少夫人，我心里已经有别人选了。”
她微微往前倾了倾身子，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紧紧盯着沈亦舟，一个字一个字地清晰宣告，每个字都带着家主那种不容违抗的威严：
“你最好把你那点心思藏好。”
她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冰冷，就像寒冬腊月的冰棱：
“不然，我不介意帮你‘藏’好。”
这可不是商量，也不是给建议。
这就是命令。
是沈家掌舵者，对他这个嫡子未来人生棋局最冷酷无情的一步棋。
空气好像一下子凝固了。
炭盆里银霜炭燃烧发出的细微噼啪声，这会儿听起来格外刺耳。
沈亦舟站在原地，身子还是挺得直直的，脸上甚至没出现林月竹预想中的愤怒、争辩，或者难堪的表情。
他就那么静静地看着自己的母亲，那双跟母亲一样漂亮的眼睛里，这会儿翻涌着特别复杂的情绪——有被看穿心事的尴尬，有被强行安排的愤怒，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好像早就料到的疲惫，还有一丝冷冷的嘲弄。
他早就习惯了。
习惯了母亲永远高标准、严要求，习惯了不管自己做得多好，得到的永远只是“还不够”、“还能更好”。
他开的客来香，生意做得红红火火，在镇上打出了名声，甚至都开始往青州府扩展了，旁人看来他已经很年轻有为了。
可在母亲眼里，这说不定还是“不务正业”，是“小打小闹”，远远比不上接手沈家那庞大又错综复杂的生意网络来得“正经”。
他的人生，好像永远被限制在母亲规划的“正经路”里。
每一步，都得精准地踩在她画好的格子里。
稍微偏一点，就是斥责，就是“藏”起来的威胁。
至于沐颜汐……
沈亦舟的嘴角微微动了一下，露出一抹极淡、却带着刺骨寒意的笑。
他迎着母亲那双充满掌控欲的眼睛，既没有愤怒地质问，也没有低声下气地辩解。
他一个字都没说。
但他眼睛里无声翻涌的情绪，已经很清楚了——那是一种无声的、冰冷的对抗，一种刻在骨子里的、绝不妥协的倔强。
藏住心思？母亲帮他“藏”？
呵。
他的人生，他自己说了算。
就像当初，母亲让他安心接手沈家祖业，他偏要靠自己的本事，从一家小小的酒楼干起，证明自己选的路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