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二十一年的深秋,邺城新落成的魏王府邸在微凉的空气中巍然矗立,朱甍碧瓦,飞檐斗拱,其规模之宏大、营造之精丽,远胜旧府,无言地宣示着主人此刻煊赫至极的权势。持续数月的扩建工程终告竣工,曹操心情颇佳,遂召集群臣,一同游赏这象征着曹氏基业步入全新阶段的华美宫苑。
文武百官簇拥着魏王的车驾,浩浩荡荡而来。队列前方,曹操一身常服,意态闲适,负手而行,接受着沿途臣工们不绝于耳的称颂与赞叹。他目光扫过层台累榭,池苑园林,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志得意满。曹丕与曹植分随左右,曹丕神色恭谨,步伐沉稳,目光偶尔掠过身后人群,似在寻找那个总能让他安心的身影;曹植则与身旁几位文人清客谈笑风生,指点景致,诗才勃发,仿佛已从前番挫败中恢复过来。杨修亦在人群中,羽扇轻摇,嘴角含着一抹了然的微笑,从容自若,似乎随时准备在这新舞台上再展才华。
而在人群的最末尾,几乎隐没于袍袖冠带之间的,是丞相主簿司马懿。他低眉顺目,沉默地随着人流移动,仿佛周身笼罩着一层无形的屏障,将所有的喧闹与光彩都隔绝在外。他刻意放缓步伐,让自己始终处于最不引人注目的角落,即便曹丕投来目光,他也只作不觉,全然一副沉浸于观赏楼台构筑之美的模样。
行至魏王府新落成的正门,众人皆为其宏伟气象所慑。那门阙高耸,门洞开阔,极显王者威仪。曹操于此驻足,仰头凝视那光洁宽阔的门楣,若有所思。左右见状,立刻机敏地奉上笔墨。
在百官好奇的注视下,曹操接过笔,饱蘸浓墨,竟挥手在那崭新的门板上,写下了一个大大的“活”字。笔力遒劲,墨迹淋漓。
写罢,他掷笔于地,抚须含笑,目光饶有兴味地扫视眼前济济一堂的臣子们,期待着什么。
场间顿时响起一阵压抑不住的窃窃私语。
“活字?此是何意?”
“莫非是喻我大魏生机勃勃,国运昌隆?”
“或是取‘活水入门’,风水亨通之意?”
众人纷纷猜测,但所言皆觉牵强,无人敢笃定上前解读。这谜题来得突兀,天威难测,谁也不敢贸然出声,生怕会错了意,徒惹笑柄。
曹丕凝神思索,眉头微蹙,显然也未得其解。他再次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人群后方,却见司马懿亦是眉头紧锁,极轻微地摇头,示意自己并不知晓谜底,曹丕心头涌上一丝莫名的失望。
曹植与身旁的刘桢、应玚等文人低语讨论了几句,亦是无果,只得将目光投向身旁的杨修。
杨修感受到众人投来的目光,尤其是曹植眼中那份依赖与期待,脸上那抹智珠在握的微笑愈发明显。他越众而出,并未先向曹操请示,而是径直对一旁督造府邸的将作大匠朗声道:“来人!即刻将此门拆毁,依魏王深意,改窄重建!”
此言一出,满场皆惊。将作大匠更是愕然惶恐,不知所措地望向曹操。拆毁新建的王府正门?这可是大事!
曹操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眼底深处一抹极淡的不悦与寒意迅速掠过,快得无人察觉。他并未立刻阻止,只是看着杨修,声音平淡无波:“哦?德祖何出此言?”
杨修转过身,面向曹操及众臣,意气风发,声音清亮,生怕有人听不见:“‘门’中加一‘活’字,岂非‘阔’字?魏王妙思,以字喻意,乃是嫌此门造得过于阔大了,有违制之嫌,亦失含蓄之美。尔等竟不能体察上意,岂非迟钝?”
他话语中的自得与对同僚的轻微鄙夷,毫不掩饰。
群臣闻言,顿时恍然大悟,爆发出阵阵惊叹恭维之声。
“原来如此!”
“妙哉!魏王心思,果然非我等所能及!”
“杨主簿才思敏捷,吾等不及也!”
在一片赞誉声中,曹操哈哈一笑,抬手虚按:“德祖知孤,确是机敏。”然而这笑声略显干涩,那夸赞也如同浮在表面的油花,毫无温度。
就在这一片“主公英明”、“杨主簿聪慧”的喧闹声中,曹操的思绪却猛地飘回了去年夏天的一个场景:西域鄯善国进贡了一盒极其精美的酥点,他一时兴起,在盒盖上题了“一合酥”三字,置于案头。也是这个杨修,见后竟直接打开食盒,对众人笑道:“丞相有令,一人一口酥。”旋即自作主张,分与众人食之。当时他闻讯赶来,杨修亦是这般得意地解释:“‘合’字拆开,乃‘人一口’,丞相明书于此,岂敢违逆?”当时,他也是这样当着众人的面,笑着夸杨修聪明,解得好。
但此刻,旧事重提,那股被窥破、被代表、被剥夺了最终解释权的愠怒,如同沉渣泛起,与新生的不快强烈地交织在一起!此人总是如此!总能一眼看穿他的心思,这本身或许无错,但他每次都迫不及待地、几乎是抢掠般地将这份隐秘的默契公之于众,仿佛急不可待地向世人证明:看,魏王之心,尽在我杨德祖掌握之中!
这种聪明外露、喧宾夺主的行为,深深刺痛了曹操那颗充满掌控欲和猜忌的心。他今日题字,本意是享受一番群臣百思不得其解、最终不得不向他求教的过程,由他亲自揭开谜底,那才是权力与智慧带来的无上快感。然而,这一切,又被杨修破坏了。
他的目光越过洋洋自得的杨修,不经意地扫向人群末尾。那个新任的丞相主簿司马懿,此刻依旧低垂着头,仿佛还在为猜不透谜底而暗自惭愧。曹操心中冷笑: 相比之下,这个沉默寡言、甚至显得有些愚钝的司马懿,此刻竟顺眼了许多。至少,他懂得藏锋。
司马懿敏锐地感受到了那一道扫过的目光,他极轻微地调整了一下站姿,将头埋得更低,心中却是一片冰镜般清明。杨修的卖弄,曹操强压下的不悦,他看得清清楚楚。“杨德祖啊杨德祖,” 他在心底无声叹息,“聪明确是惊人,奈何尽露于外,竟不知天威似海,深不可测么?如此争强好胜,岂是保身之道?”
曹丕也隐约察觉到了父亲那笑容下的异样,他再次看向司马懿那副“懵懂无知”的样子,心中似乎模糊地抓住了一丝为臣处事的微妙界限。
曹操不再多言,脸上的笑意早已收敛,只淡淡地挥了挥手,语气不容置疑:“便依德祖所言,拆改吧。”
说罢,他不再看那扇即将被毁去的门,也不再看神色各异的群臣,当先迈步,向府苑深处走去。游览继续,但经此一事,方才那看似融洽欢愉的气氛已荡然无存,一种无形的压抑和谨慎弥漫开来。
杨修仍在接受着同僚的恭维,享受着智压群臣的快意,却浑然不觉自己已在魏王心中的峭壁边缘又踏前了一步。而司马懿,则依旧沉默地跟在最后,如同一道灰色的影子,将自己的所有锋芒与智慧,深深地藏匿于这恢弘而森严的魏王府的重重阴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