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点将台,黑色的玄武岩在黎明的微光中泛着冷硬的光泽。台下,是无边无际的玄甲浪潮。刀戟如林,反射着即将熄灭的火把和初生朝阳交织出的、一种冰冷与炽烈并存的光。空气中弥漫着皮革、钢铁、马匹和无数人凝聚在一起的、沉默的肃杀之气,沉重得几乎要压弯旗杆。
战鼓,毫无预兆地擂响了。
“咚——!咚——!咚——!”
沉浑的鼓点一声接着一声,并不急促,却带着一种撼动大地、直抵灵魂的磅礴力量,如同巨人的心跳,敲打在每一个人的胸膛上。鼓声所及,原本就寂静的军阵,更是连呼吸声都仿佛消失了,只有无数双眼睛,燃烧着或狂热、或决绝、或恐惧却不得不坚强的光芒,齐刷刷地望向点将台的高处。
那里,一道身影缓缓登台。
不再是王府门前那身便于行动的轻甲,而是全套的、闪耀着寒光的银白色明光铠,甲叶层层叠叠,护心镜光可鉴人,猩红的大氅垂落身后,在晨风中如同展开的血色旗帜。他未戴头盔,墨发以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露出棱角分明、冷峻如石刻的面容。
靖王,萧绝。此刻,是皇帝亲封的镇北大元帅。
他步履沉稳,每一步都像是丈量过,踏上点将台的最高处,转身,面向下方无边无际的玄色海洋。朝阳恰好在这一刻跃出地平线,万道金光泼洒而下,为他周身镀上了一层耀眼夺目的金边,那银甲红氅,在阳光下璀璨得令人不敢直视,恍若战神临凡。
没有冗长的动员,没有煽情的演说。萧绝的目光,如同最冷的冰,最利的刃,缓缓扫过台下沉默的军阵。他的声音,透过内力,清晰地传入了每一个士卒的耳中,不高,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犹豫、不容置疑的绝对意志:
“北狄犯境,屠我城池,戮我百姓!此仇,不共戴天!”
“今日,我等出征,不为封侯拜相,不为功名利禄!只为身后父母妻儿,只为脚下祖宗之地,只为……我大梁国格不容践踏!”
“此去,唯有死战!用狄人之血,祭我英魂!用手中之刀,复我河山!”
“凡畏战不前者,斩!凡扰民劫掠者,斩!凡通敌叛国者,诛九族!”
三个“斩”字,一个“诛九族”,如同冰雹砸落,带着血腥的寒意,瞬间将全场的气氛绷紧到了极致!没有人怀疑他的话,靖王军法之严,天下皆知!
短暂的死寂之后,不知是谁第一个举起了手中的长矛,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声:
“死战!复我河山!”
如同一点火星落入油海,瞬间燎原!
“死战!复我河山!”
“死战!复我河山!”
成千上万个声音汇聚在一起,形成一股排山倒海、震耳欲聋的声浪,冲霄而起,连天上的浮云似乎都被这磅礴的杀气震散!旌旗在声浪中猎猎狂舞,无数的兵刃反射着阳光,形成一片令人心悸的金属森林。
在这震天的吼声中,萧绝缓缓抬起了手臂。
声浪如同被无形的手扼住,迅速平息下来。所有的目光再次聚焦在他身上。
他最后看了一眼台下这些即将随他奔赴血火战场的面孔,然后,猛地挥手下劈!
“出征——!”
号角长鸣,苍凉而悠远,穿透了黎明的天空。
战鼓再次擂响,节奏变得急促而充满力量。
大军,动了。
如同黑色的钢铁洪流,开始缓慢而坚定地向北移动。马蹄踏地,发出沉闷如雷的巨响,甲胄碰撞,汇成一股冰冷的金属交响。尘土漫天扬起,在朝阳下如同金色的迷雾。
萧绝翻身跨上亲卫牵来的白色战马,那马神骏异常,通体雪白,唯有四蹄漆黑,名曰“踏云乌骓”。他端坐马背,手握缰绳,身姿挺拔如松。
大军洪流从他两侧滚滚而过,他如同激流中岿然不动的礁石。
就在先锋部队已经远去,中军也开始移动之时,萧绝忽然勒住了马缰。
踏云乌骓人立而起,发出一声嘹亮的嘶鸣。
他于万军之中,猛地回过头,目光如电,越过汹涌的人潮与飞扬的尘土,精准地投向了点将台后方,那巍峨京城城墙的一角。
那里,是送行官员和皇室成员所在的观礼台。而在观礼台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一道纤细的、月白色的身影,正静静地立在那里。隔得如此之远,他根本看不清她的面容,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但她站在那里,仿佛本身就成了一道风景,与周遭喧嚣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吸引着他的视线。
云芷。
她依言来了,没有站在显眼处,只是在这无人注意的角落,静静地目送。
萧绝的目光,在那角落停留了只有一瞬。短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但在那电光火石的一瞥间,仿佛有千言万语,有无形的线,穿透了空间,将两人紧紧相连。
下一刻,他猛地调转马头,再没有丝毫犹豫与留恋。猩红披风在空中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他一夹马腹,踏云乌骓如同一道离弦的白色闪电,瞬间汇入了奔腾的玄色洪流,一马当先,冲向了北方。
他回头的那一瞬,云芷看得分明。
她的心,在他目光投来的刹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紧,又在它毫不留恋地移开时,骤然松开,留下一种巨大的、难以形容的空落。
她看着他白色的身影如同一个鲜明的坐标,引领着黑色的铁流,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漫天尘土与地平线的尽头。那震天的脚步声、马蹄声、号角声,也渐渐远去,最终被风吹散,只剩下空荡荡的点将台,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混合着尘土与钢铁的肃杀气息。
阳光彻底洒满大地,京城依旧繁华,车马依旧川流不息。
可云芷却觉得,这天地间,仿佛骤然空了一大块。
她独自站在角落里,许久未动。直到萧寒悄无声息地来到她身后,低声道:“云画师,该回府了。”
云芷缓缓收回目光,点了点头。
转身离去时,她的步伐依旧平稳,背影依旧挺直。
只是那袖中的手,微微蜷起,指尖冰凉。
大军已出征,带着他的承诺,奔赴生死未卜的战场。
而她,留在了这座即将风起云涌的城池。
等待,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