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雪轩的小厨房,永远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和温暖的气息。这里是是王府后院最有人气儿的地方。
小厨房内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熊熊燃烧的炉火和腾腾上升的蒸汽。
炉火跳跃着,蒸汽弥漫在空气中,带着浓郁的奶香和新鲜出炉的面包香气。
泠雪站在案板前,挽起袖子,露出两截白皙纤细的手腕。手上沾满了面粉,聚精会神地对付着案板上一个圆滚滚的奶黄包。
她刚捏好最后一道褶子,满意地欣赏着自己的作品,顺手拿起旁边一块温热的湿布擦了擦手。
这时,院门口传来一阵骚动。
随即是苏培盛刻意压低、却带着一丝紧张的声音:“福晋...有、有贵客。”
泠雪头也没抬,以为是胤禛回来了,随口应道。
“四哥回来了?让他等会。”
她说着,小心翼翼地把捏好的奶黄包放进蒸笼里。
“咳咳……”
一声威严又带着点戏谑的轻咳声在门口响起。
泠雪动作一顿,抬头看去。
厨房门口站着一个穿着藏青色绸缎长袍、头戴同色瓜皮帽、手里还装模作样摇着一把折扇的中年男人。
那男人身形挺拔,眼神锐利,嘴角带着一丝玩味的笑意。
不是微服私访的康熙帝又是谁?
他身后半步,跟着一脸紧张、大气不敢出的苏培盛。
“皇……”
泠雪差点脱口而出,硬生生把后面两个字咽了回去。
“……黄老爷?您怎么来了?”
她赶紧擦了擦手,想行礼,但康熙好像没打算宣布自己的身份。
康熙帝摆摆手示意她免礼,目光饶有兴致地扫过蒸笼和食材,最后落在泠雪那张沾着面粉的小脸上。
他吸了吸鼻子,笑道:“好香。老远就闻着味了。你这小厨房,比御膳房还勾人。”
“嘿嘿……”
泠雪立刻换上讨好的笑容,搬过一张干净的凳子。
“您坐。尝尝我刚做的奶黄包。”
她掀开蒸笼盖子,夹起一个热腾腾的奶黄包,递到康熙面前。
康熙也不客气,接过包子,咬了一口。
香甜的面皮裹着细腻滚烫的奶黄馅,让他满足地眯起了眼。
“嗯。比宫里那些老古板做的强多了。”
“一般一般啦。”
泠雪得意地扬了扬下巴,又给康熙倒了杯自己煮的桂花蜜茶。
“您慢点,烫。”
康熙吃着包子喝着茶,目光却状似无意地扫过厨房角落。
那里堆着些杂物,看似寻常。
但康熙他一眼就瞥见杂物缝隙里,深灰色的衣角一闪而过,快得如同错觉。
康熙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眼底闪过一丝了然。
他收回目光看向正哼着小曲,又开始揉新面团的泠雪。
“皎皎啊,”
康熙的声音带着点闲聊的随意,“前些日子弘晖那孩子,病得挺凶险的?”
泠雪揉面的动作没停,头也不抬地嗯了一声:
“是啊烧得可厉害了。”
她继续用力揉着面团。
“还好后来太医来了。”
“嗯……”
康熙抿了口茶,眼神深邃。
“朕听说了。你派人拿着老四的腰牌,直接闯了太医院?”
“对啊。”
泠雪理直气壮。
“救人要紧。”
康熙点点头,似乎很赞同:“说得对。人命关天。”
他放下茶杯,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
“只是朕有点好奇。你的人是怎么如此快的带院判离宫的?”
他的声音依旧温和,仿佛能看透人心。
泠雪揉面的手,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她抬起头,脸上依旧是那副无辜又天真的表情。
“这个啊我……让琥珀快马加鞭去找太医的,我知道在宫里策马是违反规矩但人命关天啊。”
她眨巴着大眼睛,眼神清澈见底。
康熙看着她,没说话。阅人无数的眼睛,仿佛要将她看穿。
厨房里一时间只剩下炉火燃烧的噼啪声,气氛莫名地有些凝滞。
苏培盛站在门口,紧张得手心全是汗,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墙缝里。
半晌,康熙忽然轻轻笑了一声。笑声低沉,带着一丝了然和无奈。
“小滑头……”
他摇了摇头,拿起茶杯又喝了一口,目光却不再逼视泠雪,声音放得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叮嘱:
“这京城的水深着呢。有些人,看着风平浪静,底下可藏着吃人的漩涡。手里握着刀是好事。”
“但……刀,要藏好。不到万不得已别轻易亮出来。”
“亮出来,见血了……就得斩草除根。”
“否则……后患无穷。”
他每说一句,声音就低沉一分,带着一种历经沧桑的沉重和警告。
泠雪揉面的动作彻底停了下来。
她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弘晖那日滚烫的温度。
康熙的话,像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破了她那层“天真慵懒”的伪装。
素刃,是康熙在她幼年时,以“护卫祥瑞”为名,放在她身边却几乎从未被她动用过的影子暗卫。
那日弘晖命悬一线,太医被柔则扣住,她情急之下,第一次动用了这张底牌。
让素刃以最快的速度、最隐秘的路线,潜入太医院,直接找到院判,这才抢回了弘晖的命。
这是在和历史做抗争,自然要用最好的刀。
她知道自己不可能做得天衣无缝,若是别人她有自信瞒过去,但果然还是瞒不过眼前这位掌控天下的帝王。
康熙的目光重新落回泠雪身上,眼神复杂。有担忧,有告诫,还有一丝清晰可见的纵容。
“素刃……是把好刀。”
康熙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有两人能听见,
“这次算你运气好。下次未必。”
他顿了顿,看着泠雪微微抿紧的唇线,语气放缓了些,带着点语重心长:
“皎皎……朕知道你有本事,也知道你心善。”
“但锋芒太露,容易折。藏拙也是一种本事。”
“明白吗?”
泠雪沉默了片刻。
她抬起头,看向康熙。眼眸里没有了平日的慵懒和狡黠,只剩下一种沉静的通透。
泠雪缓缓点了点头,声音清晰而平静:
“明白了。”
康熙看着她那双眼睛,心头微微一震。
眼神里的沉静和通透,让他想起了年轻时的自己。他欣慰地笑了笑,伸手用指腹抹去了泠雪脸颊上沾着的一点面粉。
“明白就好。”
他声音恢复了温和。
“朕的皎皎长大了。”
他站起身,拍了拍袍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行了,点心也吃了,茶也喝了,朕该走了。”
他看了一眼蒸笼里剩下的几个奶黄包。
“这几个...朕带走了。”
“啊?好。”
泠雪找来食盒小心翼翼地把热乎的奶黄包装好,递给苏培盛。
康熙走到门口,回头看了一眼站在厨房光影里,眼神异常清亮的泠雪。
阳光的金辉勾勒出她纤细的身影,那对温润的珍珠耳环在闪烁着柔和的光芒。
“记住朕的话。”
康熙最后叮嘱了一句,声音低沉却清晰,“好好护着你自己。”
“……小祖宗。”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听雪轩。
苏培盛赶紧抱着食盒,小跑着跟上。
泠雪站在厨房门口,看着康熙和苏培盛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
风吹过,带来一丝凉意。
她抬手轻轻摸了摸康熙刚才抹过的脸颊,指尖触到一点残留的温热。
她转过身走回厨房。
案板上,那团被捏得有些变形的面团静静躺着。她走过去,重新开始揉捏。动作沉稳而有力,眼神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和锐利。
炉火依旧跳跃。
泠雪揉着面团,目光扫过厨房角落那片阴影。那里,空无一物。
“素刃。”
阴影里,像一滴墨落入水中,晕开一道纤细的轮廓。那人单膝点地,黑衣下的呼吸极轻。
“主子。”
声音清冷,女子的嗓音没有丝毫暖意。
“这里没有外人,起来吧。”
素刃这才起身,动作轻得像猫,落地无声。黑衣贴身,勾勒出女子的柔韧线条,却又带着一种锋利。
泠雪看着她,忽然问:
“你的本名是什么?”
素刃沉默片刻,声音更低:“属下没有本名。”
“那‘素刃’呢?”
“是皇上赐的。”
泠雪微微一怔,随即笑了:“原来如此。”
她转身,从蒸笼里又取出一个奶黄包,递过去。
“吃。”
素刃愣住:“主子?”
泠雪把包子塞进她手里,“别跟我说暗卫不用吃饭。”
素刃捧着那只热乎的奶黄包,“属下……”
“吃。”
泠雪语气不重,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温柔。
素刃低下头,小口咬了一口。奶黄馅流出金黄,烫得她舌尖一麻。
“好吃吗?”
“……甜。”
“甜就对了。”
泠雪重新揉起面团,声音温柔,“你是我的刀,我会把你养好擦亮。”
素刃看着泠雪的背影,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那个雪夜。
她被带进暗卫营,满身冻疮,几乎冻死在雪地里。是眼前这个那时尚且年幼的女孩,披着狐裘,蹲在她面前,用温热的帕子一点点擦去她脸上的血污。
“素是干净,刃是锋利。你要干干净净地活着,也要锋利地护着她。”
那是皇上说的。
可真正给她帕子的人,是泠雪。
素刃低头,把最后一口奶黄包吃完,连指尖的碎屑都舔干净。
“主子。属下会作为刀藏好的。”
泠雪回头看她,目光柔软。
“不,藏好你自己。我希望你为我所用,但不希望你受伤。”
素刃的指尖微微收紧。
“属下明白了。”
泠雪重新转过身,声音轻得像风:“去吧。风大别着凉了。”
素刃单膝点地,像来时一样无声地隐入阴影。
泠雪低下头,看着面团在自己掌心被揉捏成形,唇角缓缓勾起一个极浅的、带着点冷意的弧度。
“藏拙吗?”
她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像叹息。
“……知道了。”
风从窗缝钻进来,吹得烛火晃了晃。
案板上的面团,被揉得愈发光滑,像一弯初升的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