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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雪夜柴尽

北风卷着鹅毛大雪,像是天神挥舞着无形的巨鞭,抽打着黑山村这片苦寒之地。夜幕早早垂下,将连绵的群山和散落的屋舍裹进一片死寂的苍白里,唯有风声呜咽,如同孤魂野鬼的哭嚎。

陈凡缩在自家那间四处漏风的茅草屋里,将最后几根细弱的枯枝小心翼翼地塞进灶膛。火光跳跃着,勉强驱散了一隅寒意,却映得他稚嫩而粗糙的脸庞明暗不定。十四年的山村生活,早已将风霜刻进他的眉宇,那双本该清澈的眸子,此刻却深沉得像屋外化不开的夜。他搓了搓布满冻疮和裂口的手,指关节因常年劈柴挑水而显得异样粗大。

“咳咳……咳……”

里间草席上传来一阵压抑而痛苦的咳嗽声,每一声都像是破旧的风箱在艰难拉扯,撕扯着这寒夜的寂静。陈凡立刻站起身,快步走到榻前,扶起床上骨瘦如柴的老人。老人是他爷爷,也是他在世上唯一的亲人。

“爷爷,喝点热水。”陈凡的声音有些沙哑,他端过灶台边一个缺口的陶碗,碗里是化开的雪水,浑浊的水底沉着些碾碎的苦艾根——这是黑山村贫苦人家唯一的“药”,指望它能压下那要命的咳嗽。

老人就着陈凡的手,勉强啜饮了一口,浑浊无神的眼睛却望向灶膛里那点将熄未熄的火光,气若游丝地问:“凡娃子……柴……还有么?”

陈凡脸上挤出一个轻松的笑容,语气刻意拔高:“有!您放心,柴垛满着呢,够烧到开春了!”他笑得灿烂,喉结却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柴垛早已空了,昨夜塞进灶膛的,是他冒着被狼叼去的风险,从后山那个废弃狼窝边拼命扒拉回来的最后一点潮湿枝杈。

屋外的风雪更紧了,寒风从墙缝钻进来,吹得灶膛里的火苗一阵明灭,寒意如同毒蛇,缠绕上爷孙俩的脚踝。陈凡替爷爷掖好那床硬得像铁板的薄被,心里清楚,若再弄不到柴火,莫说开春,只怕今夜都难熬过去。

他沉默地站起身,从门后拿起那柄刃口崩了多处的柴刀,又找了根草绳紧紧捆在磨得发亮的破旧棉鞋上。他得再去一趟二叔家。尽管三个月前,他最后一次去借粮时,二婶那尖酸刻薄的咒骂和“砰”然关死的木门,至今仍像冰碴子扎在心上。

父母三年前进山采药,一去不回,留下的几亩薄田和这间破屋,很快就被二叔家以“代为照看”的名义占了去,只留下这爷孙俩相依为命。陈凡知道希望渺茫,但为了爷爷,他必须再去碰一碰那冷硬的钉子。

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没膝的积雪中,寒风像刀子般刮在脸上。二叔家的砖瓦小院在黑山村算是顶好的,此刻窗户透出昏黄暖光,隐隐还有一阵炖肉的香气和模糊的笑语声飘出来,与这酷寒的雪夜格格不入。这香气让陈凡空瘪的肠胃一阵抽搐,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抬手敲响了院门。

开门的正是二婶,裹着厚棉袄,脸上油光水滑。她那双吊梢眼先是扫过陈凡空荡荡的身后和肩头,没看见预想中的柴捆或野物,脸色立刻沉了下来,尖利的嗓音瞬间刺破了风雪:

“哟!我当是谁?原来是你这丧门星又来打秋风了?自家柴火烧完了就惦记上亲戚了?滚滚滚!大过年的,别把你们爷俩的晦气带进门!”

陈凡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

二婶的目光像淬了毒的针,上下打量着他:“怎么?哑巴了?还是想着你爹娘那点情分?我告诉你陈凡,我们家可不欠你们的!能留那破屋子给你们遮风挡雪,已经是天大的恩情了!别给脸不要脸!”

“砰!”

厚重的木门再次在他面前狠狠摔上,震落簌簌雪渣,也彻底震碎了他心中最后一丝对亲情的幻想。陈凡站在原地,风雪瞬间将他包裹,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他死死咬着牙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道月牙似的白痕,然后慢慢转为青紫。他没有哭,也没有骂,只是沉默地转过身,一步一步,更加沉重地往回走。

回去的路,要经过村后的一处陡坡。风雪迷眼,陈凡一心记挂爷爷,脚下步伐加快了些。行至坡中,他脚下突然被一硬物绊了一下,险些摔倒。他皱眉低头,借着雪地微光,看见雪堆里似乎埋着什么,露出一角青灰色的布料。

他心中一动,蹲下身,用手扒开积雪。很快,一个冻得僵硬的人影显露出来。那是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面容清癯,此刻却脸色青紫,嘴唇乌黑,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青色长袍,早已被雪水浸透。更奇特的是,即便在昏迷中,他双臂仍紧紧怀抱着一个样式古拙、却布满裂纹的暗红色丹炉。

陈凡探了探老者的鼻息,微弱的几乎感觉不到。一个念头瞬间闪过脑海:这丹炉看起来像个古物,或许能拿到镇上换些粮食和柴火……至少,能换几副治咳嗽的草药。这诱惑如此真实,几乎让他伸手。

但他看着老者紧蹙的眉头,那皱纹里似乎也藏着说不尽的苦楚,就像他爷爷病重时的模样。再看看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和家中奄奄一息的爷爷,他猛地一跺脚。

“赌一把!”

他低声咒骂了一句不知是骂老天还是骂自己,然后迅速脱下了自己身上那件还算完整的旧羊皮袄,用力抖掉上面的雪,紧紧地裹在老者身上。接着,他弯下腰,用尽全身力气将老者背了起来。老者看着干瘦,分量却不轻,加上那个冰冷的丹炉,压得陈凡一个踉跄,腿上一阵剧痛传来——那是昨夜去狼窝边扒柴时,被警觉的母狼獠牙划开的口子,草草用布条包扎,此刻伤口怕是又裂开了。

他咬紧牙关,一步一步,在及膝的深雪中艰难跋涉。每迈出一步,左腿都像被烙铁烫过,温热的液体顺着小腿流下,渗进靴子,在身后的雪地上拖出一道断断续续、蜿蜒刺目的鲜红。

几乎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陈凡终于将老者背回了自家茅屋。他小心翼翼地将老者放在尚有余温的灶膛边,也顾不得自己腿上的伤,赶紧撬开老者紧咬的牙关,将碗里剩下那点温热的苦艾水一点点灌了进去。又找出几块还算干净的破布,蘸着热水,擦拭老者冻僵的双足,看到那脚上冻裂的血口,他眉头拧得更紧。

忙完这些,他才感觉浑身像散了架,瘫坐在冰冷的地上,大口喘着粗气。灶膛里的火,因添了那点最后的柴,又勉强旺了一些。

就在这时,老者喉咙里发出一声细微的呻吟,眼皮颤动了几下,竟然缓缓睁开了。那是一双异常清澈深邃的眼睛,虽然带着虚弱,却并无浑浊之感。他目光扫过破败的茅屋,落在喘着粗气的陈凡身上,最后定格在他还在渗血的左腿上。

老者没说话,陈凡却挣扎着爬起来,从灶台角落摸出仅剩的两块小孩拳头大小的、硬得像石头的黍米饼子。他用力掰开,将稍大的一块递给刚刚醒转的老者,另一块小的,他走到爷爷床边,一点点掰碎,喂进老人嘴里。

“吃吧,您比我们更需要力气活命。”陈凡对那青袍老者说道,声音因脱力和寒冷而微微发颤。

老者没有接饼,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将饼子喂给榻上咳嗽的老人,看着他那条明显受伤却强撑着的腿,看着这间家徒四壁却仍有一丝暖意的破屋。忽然,老者开口,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小子,你可知……何为仙?”

陈凡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老者会问这个。他回头看了一眼病榻上的爷爷,回答得没有半分犹豫,直接而质朴:“能让我爷爷不咳嗽、能活下去的人,就是仙。”

灶膛里,最后一根柴火“噼啪”爆响,炸开一团明亮的火星,瞬间映亮了陈凡的双眼。那里面,没有对缥缈仙道的向往,只有如同野草般顽强的、想要活下去、让爷爷活下去的执拗光芒。

老者闻言,浑浊的眼中骤然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精光。他盯着陈凡看了半晌,那目光仿佛要穿透这具瘦弱的皮囊,直抵灵魂深处。良久,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起初是压抑的闷笑,继而声音越来越大,竟震得屋顶茅草都簌簌作响。

“好!好!好一块未曾雕琢的顽铁!好一块蒙尘的凡骨!”

笑声未歇,陈凡只觉眼前一花,那青袍老者的身影竟如同青烟般开始变得模糊、消散。他惊愕地伸手,却抓了个空。老者原先所在的位置,只余下那个布满裂纹的暗红色丹炉,以及一句清晰传入他耳中、如同寒冰凝结而成的话语:

“北去三千里,玄岳宗。三个月后,开山门收徒——若不怕神魂俱灭,便来试试!”

话音袅袅,散在风雪声中,茅屋内只剩下爷孙二人,以及一个冰冷的丹炉,仿佛刚才那一切只是濒死前的幻觉。但陈凡的目光,却死死盯住了老者消失的地方——那里,一枚灰扑扑、毫不起眼的圆形玉佩,正静静躺在冰冷的泥地上。

与此同时,茅屋窗外,一道黑影悄然缩回头,迅速没入风雪中。正是放心不下、偷偷跟来窥探的二婶。她脸上再无之前的刻薄,只剩下惊疑和一丝难以掩饰的贪婪恐惧。

“仙缘……那小杂种居然走了狗屎运,碰到了仙师?不行……这事不能这么算了……”

屋内,陈凡缓缓弯腰,捡起了那枚玉佩。玉佩触手冰凉,但下一刻,一股灼热感猛地从掌心窜起,疼得他几乎要松手。他强忍着摊开手掌,只见掌心与玉佩接触的地方,竟然被烫出了几个细小的血泡!

他心念急转,想起老者的身影和话语,一咬牙,找根细绳将玉佩串起,小心地挂在了爷爷的脖子上。说也奇怪,玉佩贴上老人皮肤的刹那,爷爷原本急促的咳嗽声,竟肉眼可见地平缓了许多,呼吸也变得均匀起来。

陈凡刚松了口气,一股无法形容的剧痛骤然从他脑海深处炸开!那感觉,就像是有一把无形的锉刀,在狠狠刮擦他的头骨,撕扯他的灵魂!他闷哼一声,直接跪倒在地,全身肌肉痉挛,眼前阵阵发黑。在极致的痛苦中,他仿佛产生了一丝幻觉,“看”见那枚贴在爷爷胸口的玉佩内部,有无数细如发丝的血色光芒在急速游动,隐隐约约,似乎有金铁交击的轰鸣、战场上的喊杀与临死前的悲鸣传入他的耳中……

这痛苦来得快,去得也快,几个呼吸后便潮水般退去。陈凡浑身被冷汗浸透,瘫在地上,望着爷爷脖颈上那枚看似平静的玉佩,心中翻起惊涛骇浪。

他挣扎着爬起,目光落在那留下的丹炉上。炉底似乎烙印着什么图案,他凑近了些,借着灶膛最后一点微光仔细辨认——那似乎是一个山峦形状的徽记,旁边还有两个古字,他认不全,但其中一个隐约像个“岳”字。但古怪的是,这徽记和古字,都被一道深刻的、仿佛利剑划过的痕迹从中贯穿!他下意识地伸手拂去炉底的灰烬,指尖却触到一小片半焦的、材质特殊的纸片边缘,上面残留着几个模糊的字迹:“宗门有叛……秘宝在……”

陈凡猛地缩回手,心脏“咚咚”狂跳。他隐约感觉到,自己似乎卷入了一个远超想象的巨大漩涡之中。

屋外,风雪似乎永无止境,拍打着摇摇欲坠的茅屋。

陈凡沉默地坐了很久,直到腿上的伤口不再流血,冻得麻木。他缓缓起身,走到门后,拿起了那柄刃口崩裂的柴刀,就着从门缝透进的、微弱的雪光,一下,一下,沉稳而有力地磨砺起来。石头摩擦铁刃的声音,在风雪呜咽中显得格外清晰。

“爷爷,”他对着里间轻声说,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等雪小些,我进山,挖参。”

他的目光,却仿佛穿透了厚厚的土墙和漫天风雪,投向了北方那无尽遥远的、名为“玄岳”的群山。

灶膛里,最后一点余烬,挣扎着闪烁了一下,终于彻底熄灭,化作一缕青烟。

茅屋陷入彻底的黑暗和寒冷。

但黑暗中,陈凡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那光芒,微弱,却无比坚定,仿佛能烫穿这北境最厚重、最寒冷的漫漫长夜。

凡骨未锈,寒夜将尽。一把柴刀,或许真能劈开那遥不可及的仙凡天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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