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班牙特使萨维德拉铁青着脸离开后，临时官署内的气氛并未轻松多少。
郑经率先打破沉默，带着几分快意：“痛快！大哥，你刚才那番话，真是掷地有声！这些西夷，仗着船坚炮利就想划地自治，做梦！”
戚继光却捻着胡须，眉头微蹙：“话虽如此，却也彻底得罪了这西班牙特使。观其神色，恐不会善罢甘休。其‘无敌舰队’之名，绝非虚传。我等水师新练，战船匮乏，若其铤而走险，直犯海疆，恐难抵挡。”
“戚老将军所虑极是。”张惟贤接口道，他的目光投向沈沧澜，“沈总督方才强硬立威，乃必要之举。然则，威立之后，需有实力为后盾。东南五省水师旧部，堪战之船不过数十，兵员缺额严重，火炮老旧，如何应对虎视眈眈之西夷，以及可能卷土重来之倭寇？”
海鬼张用拐杖敲了敲地面，发出笃笃的声响：“船不够，可以造！炮不精，可以炼！老子在海上漂了一辈子，见过风浪比你们走过的桥还多！当年三宝太监的宝船队何等威风？咱们现在起点再低，还能低过洪武爷打天下的时候？”
沈沧澜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众人：“前辈说得对，不能未战先怯。然张公爷与戚将军的担忧，亦是现实。整军经武，乃第一要务。戚将军，水师整编、招募新兵、勘定造船厂址之事，请您即刻着手。我会行文各省，调拨钱粮，征募工匠。”
“老夫领命。”戚继光抱拳，眼中重新燃起斗志，“给老夫半年时间，必为总督练出一支可战之水师！”
“郑经，”沈沧澜转向他，“联络海商之事，需加快。告诉他们，朝廷开海之心已决，既往私自通海之罪，可酌情宽宥。着他们推举代表，半月之后，齐聚月港，共商海事章程。我们要借他们的船，他们的路，他们的经验，尽快让海上贸易活起来，如此才有税收支撑水师建设。”
“明白！”郑经用力点头，“我这就派人去联络泉州李光头、广州陈祖义他们！这些老狐狸，鼻子灵得很，看到圣旨和大哥你的任命，八成早就心动了！”
“前辈，”沈沧澜最后看向海鬼张，“新海图与沿海讯息网络，乃我辈耳目，至关重要。请您老多费心，需要什么人手、物资，尽管开口。”
海鬼张咧嘴一笑，露出稀疏但坚实的牙齿：“放心，我这把老骨头，还能再折腾几年。沿海的疍家佬、渔户，多少都卖我几分面子。这耳目，保证给你张罗得明明白白！”
众人领命而去，分头行动。官署内只剩下沈沧澜与张惟贤。
张惟贤沉吟片刻，低声道：“沧澜，朝廷内部，并非铁板一块。开海之议，反对者众。此次我能携圣旨前来，亦是皇上力排众议。然，朝中清流，多以‘祖宗之法’、‘海疆不靖’为由，反对开海。东南本地，那些依靠私港、走私牟利的豪强士绅，其利益受损，恐生事端。你在此地，既是前沿，亦是漩涡中心，万事需小心谨慎。”
沈沧澜神色凝重：“多谢公爷提醒。沧澜明白，这海事总督，不仅要御外侮，更要安内患。只是……不知朝中反对之声，以何人为首？”
张惟贤微微眯眼：“都察院几位御史，言辞最为激烈。此外……内阁辅臣赵文华，态度暧昧，虽未明言反对，却多次以‘国库空虚，不宜大兴土木’为由，延缓对水师的拨款。”
“赵文华……”沈沧澜默念这个名字，将其记在心中。
就在这时，一名亲兵匆匆入内，呈上一封密信：“总督大人，京城八百里加急！”
沈沧澜拆开火漆，快速浏览，脸色渐渐沉了下来。
张惟贤见状，问道：“何事？”
沈沧澜将信递过去，语气带着一丝冷意：“公爷请看。果然不出所料，有人不想让我们安稳做事。浙江巡抚衙门递来的消息，近日有倭寇残部与不明船只，在台州、宁波外海频繁出没，劫掠零星商船。规模不大，却似在试探我方反应。”
张惟贤看完密信，冷哼一声：“朱秉谦虽死，其党羽未必清除干净。或是沿海那些见不得光的老鼠，想趁水师未成，再捞最后一笔。也可能是……西夷的试探。”
“无论是谁，都必须迎头痛击！”沈沧澜目光锐利，“水师未成，不代表我们毫无还手之力。郑家的船队，还有沿海卫所的战船，尚可一用。正好借此机会，练兵立威！”
他当即下令：“传令给郑经，让他抽调十艘快船，配足火器，交由戚将军调度。再令浙江沿海各卫所，加强戒备，遇敌即战，不得退缩！”
命令迅速传达下去。月港这个刚刚经历大战的港口，再次紧张而有序地运转起来。
数日后，戚继光站在一艘经过紧急维修、加装了新式佛郎机炮的福船船头，对身旁跃跃欲试的郑经道：“郑公子，此番出击，意在驱赶、震慑，查明敌踪即可，不必穷追不舍。我们的家底还薄，经不起太大损失。”
郑经按捺住兴奋，点头道：“老将军放心，我晓得轻重！定叫那些蟊贼有来无回，顺便试试这新炮的威力！”
船队扬帆出海，驶向波谲云诡的外海。
月港这边，沈沧澜与海鬼张则一头扎进了绘制新海图的事务中。临时征用的一间大仓库里，摊开了无数大小不一、材质各异的旧海图，有的来自官衙存档，有的则是海鬼张多年珍藏，甚至还有一些是从缴获的朱秉谦物资中找到的。
“你看这里，”海鬼张指着一处标记模糊的群岛，“按旧图，这片‘星罗礁’险恶异常，舟船难行。但老子年轻时被风暴吹进去过，里面别有洞天，有一条隐蔽水道可通深港，若能清理修缮，是个极好的水师补给点和前哨。”
沈沧澜仔细端详，眼中放光：“若真如此，此地价值千金！前辈，此类隐秘航道、可资利用的岛屿，还需您多多指点标注。我们的水师要纵横四海，不能只靠几个大港口。”
“还有这洋流、季风，”海鬼张又指向另一张更大的海域图，“以往海商凭经验，口口相传，谬误不少。老子这些年，记录了不少实测数据，虽不精准，也比那些想当然的强。要制定稳定的航路，这东西少不了。”
两人正讨论间，郑经派回的传讯快船已返回港口，带来了外海的消息。
“禀总督！”信使风尘仆仆，脸上带着兴奋，“戚将军与郑公子率队在外海遭遇三股倭船，约十余艘，发生激战。我军依仗船快炮利，击沉敌船四艘，俘获两艘，余者溃散！戚将军审问俘虏得知，他们确实受雇于一股神秘势力，劫掠商船，并探查我方水师虚实！雇佣者……疑似与濠镜（澳门）的葡萄牙人有牵连！”
“葡萄牙人？”沈沧澜眼中寒光一闪，“刚送走西班牙特使，葡萄牙人又按捺不住了？好，很好！”
他转身对海鬼张道：“前辈，看来这新海图，还得加上濠镜附近的详细水文。有些人，以为躲在角落里，就能置身事外，兴风作浪了。”
海鬼张嘿嘿冷笑：“濠镜那弹丸之地，老子闭着眼睛都能画出来。当年佛郎机人（明代对葡萄牙、西班牙人的混称）是怎么赖在那里的，老家伙们可都记得。怎么？你想动一动那里？”
沈沧澜走到仓库门口，望着南方，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大明开海，欢迎的是守规矩的商旅。无论是谁，想在大明的家门口，玩火中取栗的把戏，都得先问问咱们手里的刀剑，答不答应！”
月港上空，海鸥盘旋，鸣叫声夹杂着造船厂传来的叮当声响，仿佛奏响了一曲变革时代激昂而又充满挑战的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