柜山的轮廓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像一头蛰伏的巨兽。
灵均背着石碌踏入这片山林时，腐叶在脚下碾作深褐的泥，空气中弥漫着草木与晨露交融的清冽气息，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檀香，与中荒的腥臊截然不同。
阿若走在最前，绿裙扫过带露的蕨类植物，草叶便如受指引般向两侧倒伏，露出尺许宽的小径。
她指尖轻捻，三枚叶片悄然旋起，悬在石苗肩头 —— 昨夜渡沼泽时，这姑娘被滑鱼蹭过的脚踝起了红疹，此刻正被叶片渗出的清凉汁液安抚着。
这里的灵气会说话。
阿若忽然驻足，侧耳细听。
林间松涛声里，竟藏着细微的絮语，像是无数根琴弦在风里轻颤。
灵均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前方丈许外的古松虬枝上，凝结着七颗晶莹的露珠，露珠里倒映着各不相同的光影：有奔鹿、有飞鸟，还有半轮残缺的玉璧。
石碌在背上轻哼一声，伤口被山风一吹，又开始作痛。
灵均刚要放下他歇息，耳畔突然传来一阵奇异的响动 —— 不是鸟鸣，也非兽吼，倒像是玉石相击，清越中带着几分威严。
周遭的虫豸霎时噤声，连风都似凝固了，唯有那串玉音在林间回荡，每一声都让人心头莫名一震。
戒备。
灵均将石碌托付给石苗，右手按在怀中玉简上。
那半片图录残卷不知何时泛起暖意，像是在回应着什么。
阿若已将藤鞭握在手中，翠绿的鞭身缠绕着三圈淡紫光晕，那是西荒草木术的警戒符。
古松后的晨雾缓缓旋转，凝成一道白色漩涡。
漩涡中心渐渐浮出一团毛茸茸的影子，初时如雪球滚动，待到近前才看清全貌 —— 那是一头形似白狐的异兽，却长着六足四耳，通体雪白的绒毛间点缀着淡金色斑纹，最奇的是它额头，竟生着一只竖眼，瞳孔流转着琉璃般的光泽。
异兽停下脚步，六足踏在腐叶上悄无声息。
它那双灵动的琥珀色眼眸扫过众人，最后定格在灵均怀中，鼻息间发出轻嗤，仿佛在嘲笑什么。
当它的目光触及阿若时，耳廓微微动了动，似是对她身上的草木气息生出几分好奇。
是白泽（bái zé）！
阿若突然低呼，声音里难掩惊悸与欣喜，《山海图录》残页提过，能言兽，知万物情状。
灵均心头一震。
阿婆曾说，上古有神兽通人言，识周天异兽，若能得它相助，如臂助车。
只是这白泽的神态太过倨傲，琥珀色眼眸里的审视，更像是在打量几件无足轻重的器物。
白泽突然开口，声音竟与方才听到的玉音一般无二：青丘余孽，昆仑遗种，倒也配来柜山？
它的语气里带着彻骨的寒意，仿佛这两个身份本身就是莫大的罪过。
石苗气得发抖：你这畜生怎敢如此说话！
她刚要举箭，却被阿若按住。
它有敌意。
阿若轻声道，指尖抚过身旁一株无名小草。
那草突然疯长，抽出七片嫩叶，每片叶子上都浮现出不同的符文，这是西荒的
问心草 ，能辨善恶。
白泽盯着那些符文，六足下意识地后退半步。
它额头的竖眼突然亮起，射出一道银芒扫过众人。
当银芒触及灵均怀中时，玉简突然发烫，灵均只觉一股暖流顺着血脉涌遍全身，昨夜被穷奇卫弯刀划破的伤口竟开始发痒，像是在愈合。
图录残卷......
白泽的语气终于有了波动，琥珀色眼眸里闪过惊疑，你们竟持有这东西？
灵均缓缓松开按在玉简上的手，任由那半片青灰色的玉露在衣襟外。
我们为寻伯益先生而来。
他直视着白泽的眼睛，声音里没有丝毫怯懦，青丘被穷奇部屠戮，族人仅剩数人，若白泽神尊真能知万物情，该明白我等并非歹人。
他说起青丘墟的血海时，喉结滚动着，却没有哽咽。
那些被绿光斩断的族人，被踩碎的孩童头骨，还有阿婆最后伸向他的枯手，都化作无形的力量，让他的眼神愈发坚定。
白泽的竖眼渐渐黯淡。
它绕着灵均踱了三圈，六足踏过的地方，竟生出三朵白色的小花。
穷奇部的邪气已侵入你的血脉。
它突然道，声音里少了几分冰冷，但这图录残卷在护着你，九尾狐的血脉也未完全断绝...... 有趣。
阿若趁机让问心草的符文散去，柔声道：神尊既知万物情，该知晓穷奇部正搜罗图录碎片，欲复活上古凶兽。
我等并非为一己私利，只求阻止这场浩劫。
她说话时，鬓边别着的紫色小花突然绽放，香气清冽，让周遭的空气都柔和了几分。
白泽盯着那朵花，琥珀色眼眸里闪过一丝怀念。
昆仑的
勿忘草
它轻声道，当年昆仑未毁时，玉山脚下遍地都是。
它的语气里第一次没有了倨傲，只剩下淡淡的怅惘。
灵均突然想起阿婆临终前的话，从怀中取出用狐皮包裹的东西。
那是半块啃剩的粟米饼，是青丘墟最后的存粮，他一直舍不得吃。
这是青丘仅存的食物，虽粗鄙，却无半分邪气。
他将饼递到白泽面前，若神尊肯相助，灵均愿以青丘血脉起誓，绝不负所托。
白泽盯着那块饼，六足微微颤抖。
它低下头，用鼻尖碰了碰灵均的手指，冰凉的鼻尖带着一丝湿润。
三百年了......
它喃喃道，已三百年没人敢这样对我说话。
原来当年绝天之战时，白泽曾助上古神只封印混沌，却因耗尽灵力陷入沉睡。
待它醒来，天地已裂为五域，神只或陨落或沉睡，昔日敬仰它的炼气士要么堕入魔道，要么对它敬而远之，生怕触怒这位知晓太多秘密的神兽。
伯益确实在柜山。
白泽终于松口，它用前足指了指山林深处，那里有一道被藤蔓遮掩的瀑布，他在瀑布后的石窟中，绘制新的山海图。
只是他性情古怪，未必愿意见你们。
灵均心中一喜，刚要道谢，却见白泽突然纵身一跃，落在他的肩头。
这神兽看似硕大，落在肩上竟轻如鸿毛。
不过本神可以带你们去。
它用毛茸茸的尾巴扫了扫灵均的脸颊，但你们要答应我一件事 —— 若真能集齐图录，需重建昆仑的草木碑林，让这些符文不至于失传。
阿若闻言，忙屈膝行礼：我以昆仑遗民的身份起誓，定不负神尊所托。
石苗早已看呆了，此刻才反应过来，咧开嘴笑道：原来神兽也爱吃粟米饼！
她刚说完，就被白泽用尾巴扫了下脸颊，顿时痒得直笑。
石碌不知何时醒了，他靠在松树上，看着肩头落着白泽的灵均，又看看正与问心草嬉戏的阿若，干裂的嘴唇咧开一个笑容。
晨光透过松针洒在他脸上，将他脖颈处尚未退去的青黑色纹路照得淡了几分。
灵均摸了摸白泽柔软的绒毛，只觉怀中的玉简愈发温暖。
他抬头望向瀑布的方向，那里云雾缭绕，隐约能听见水流撞击岩石的声响。
柜山就在眼前，伯益先生也近在咫尺，而他们的队伍里，又多了一位知晓万物情的神尊。
白泽突然用尾巴指了指石碌的伤口：他中的蚀骨烟需用柜山的
醒神花
方能根治，那花只在辰时绽放，我们得快些。
说罢，它从灵均肩头跃下，化作一道白影在前引路，六足踏过之处，草木自动让开道路，连最毒的荆棘都收敛了尖刺。
灵均背起石碌，阿若与石苗紧随其后。
林间的风再次响起，松涛声里仿佛多了几分欢快的调子。
灵均知道，从白泽开口的那一刻起，他们的旅程便不再只是逃亡与复仇，更添了几分探寻真相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