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脑中那突如其来的尖锐杂音与缥缈呼救,并非转瞬即逝,而是如同千万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凤九歌的颅内最深处,并持续搅动。那痛楚来得如此猛烈且持久,让她眼前瞬间炸开一片黑白交织、混乱闪烁的光点,视野剧烈地摇晃、扭曲,仿佛整个天地都在旋转崩塌,脚下的实地也变成了汹涌的波涛。她不得不伸出冰凉得几乎失去知觉的手,死死抠住窗棂边缘那雕刻着繁复莲纹的冰冷木格,纤细的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之色,骨节凸起,仿佛下一刻就要戳破苍白的皮肤,这才勉强支撑住摇摇欲坠、如同风中残柳的身体,没有当场瘫软在地。

那声音……那一声微弱得仿佛风中残烛,却又清晰得如同附骨之疽、直接响在意识层面的“九歌……救我……”,为何与她自己平日里的声音,有着八九分令人毛骨悚然的相似?只是那语调中浸染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绝望与深入骨髓的痛苦,却是她即便在前世饮下萧无痕所赐毒酒、肝肠寸断的那一刻,也未曾体会过的彻骨冰寒。那不像是一个简单的求救,更像是一个沉沦在无边炼狱中的灵魂,在永恒折磨中发出的、最后一丝不甘的嘶鸣,带着某种诡异的、试图将她一同拖入深渊的拉扯力。

她死死紧闭双眼,纤长浓密的睫毛如同暴风雨中无助的蝶翼,剧烈而混乱地颤抖着。胸腔里气血翻涌,一股带着铁锈味的腥甜之气直冲喉头,又被她用强大的意志力强行咽下,那滋味苦涩难当。她张开苍白的唇,贪婪而急促地深吸了好几口窗外渗入的、带着凛冽寒意的空气,试图将那几乎要撕裂魂魄的剧痛与脑海中翻腾不休的惊涛骇浪强行压下。待到那阵撕心裂肺的眩晕与针扎般的头痛稍稍缓解,她便迫不及待地、一遍又一遍地在心底最深处,凝聚起几乎涣散的精神,更加集中意念,呼唤着那个自重生以来便与她命运紧密交织的名字:

“小镜?”

“小镜,回应我!刚才那是什么?”

“系统!因果镜!立刻报告状态!”

然而,回应她的,不再是往日那几乎在她念头升起的瞬间便会响起、冰冷平板却莫名令人心安的电子提示音。取而代之的,是一段段断断续续、扭曲变形、夹杂着更多混乱刺耳电流杂音的、毫无感情可言的机械回复,那声音仿佛来自破损的铜锣,嘶哑难听,且充满了不祥的预兆:

【…滋…系统能量…核心…紊乱…链接…不稳定…尝试修复…失败…】

【…部分高级功能…暂时受限…建议宿主…滋啦…优先确保自身安全…】

【…最高优先级警告…检测到未知高强度干扰源…持续存在…能量频谱分析…滋…无法识别…建议宿主…保持…极端…冷静…避免…剧烈情绪波动…】

功能受限?能量紊乱?未知干扰源?

这几个冰冷而残酷的词汇,如同数九寒天里兜头泼下的一桶掺杂着冰碴的冷水,让她从头顶一路凉到了脚心,连血液都仿佛在这一瞬间冻结,四肢百骸都透着一股僵硬的寒意。在这个即将奔赴北戎龙潭虎穴、与萧无痕和谢云舟结成那脆弱得如同琉璃般一触即碎的同盟、每一步都如履薄冰的生死关头,系统——这个她重生以来最大的依仗和底牌,竟然出现了如此严重且前所未有的大问题!还有那声与她声音酷似的诡异呼救……这一切的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不为人知的凶险?是否与她过度使用能力,或者……触及了这个世界的某种核心禁忌有关?

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绝望的恐慌,如同无数细密冰冷的毒蛇,悄然从心底最黑暗的角落钻出,迅速缠绕上她的心脏,并且越收越紧,那冰冷的窒息感,几乎要碾碎她最后的理智。她下意识地抬起另一只微微颤抖的手,轻轻抚向自己依旧平坦光滑的脖颈后方,那里,除了温热的肌肤和微微凸起的颈椎骨节,空无一物。并没有任何数字倒计时的实体触感。但她知道,那决定她真正生死大限的隐形数字,必然因为昨日过度使用能力预知政变路线而导致失明、以及方才系统这突如其来的异常,而又悄然削减了不少。生命的沙漏,正以比她预期更快的速度,无情地流淌着,留给她的时间,或许真的不多了。这种无形的催逼,比任何明刀明枪都更令人心力交瘁。

这一夜,凤九歌几乎未曾合眼。

窗外是浓得化不开的、如同墨汁般沉沉夜幕,屋内是孤灯一盏,昏黄的光晕在黑暗中挣扎,灯芯偶尔爆出一两个微弱的灯花,发出“噼啪”的轻响,随即迅速湮灭,映照着她苍白失血的侧脸,在墙壁上投下一道摇曳不定、仿佛随时都会熄灭的孤影。冷寂清寒的空气包裹着她,即使裹紧了锦被,那寒意也如同跗骨之蛆,从四面八方钻入骨髓,冷得她牙齿都忍不住轻轻打颤。她躺在冰冷坚硬的床榻之上,辗转反侧,脑海中反复回响着那声诡异的呼救、系统紊乱的警告、萧无痕审视冰冷如同看穿一切的眼神、谢云舟苍白虚弱却依旧带着关切的面容,以及北戎赤焰山那遥不可及且危机四伏、仿佛吞噬了无数生命的茫茫雪山……各种思绪纷乱如麻,如同千万条丝线纠缠不休,勒得她喘不过气,直至天际隐隐泛出一丝鱼肚白的微光,她才因极度的精神疲惫与心力交瘁而勉强浅眠了片刻,然而即便是那短暂的睡梦中,也充斥着光怪陆离的碎片与无尽的坠落感,仿佛永远落不到实处。

次日清晨,天空依旧是灰蒙蒙的一片,铅灰色厚重云层低低压着皇城琉璃瓦的殿顶,不见半分阳光透出,连空气都带着一股沉甸甸的、仿佛能拧出水来的湿冷寒意,凛冽的北风呼啸着卷过枯枝,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仿佛一场足以掩埋一切的大雪正在云端酝酿,只待时机便会倾覆而下,将所有的生机与秘密都覆盖在纯白之下。

凤九歌眼下带着明显的、如同淡墨渲染开的青影,面色比往日更显苍白憔悴几分,唇色浅淡,仿佛枝头即将被风雪摧折的玉兰,美丽却脆弱。她用过早膳——只是勉强喝了几口几乎尝不出味道的清粥,便挥退了侍立的丫鬟,独自怔忡了片刻,方才吩咐秋月备下笔墨纸砚。

“小姐,您昨夜定然未曾安睡,眼下乌青这般重,今日还要抄写经书吗?不如再歇息片刻……”秋月看着自家小姐那强打精神却难掩疲惫的憔悴模样,眼中满是浓得化不开的担忧,声音都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她。

“无妨,”凤九歌轻轻摆了摆手,声音带着一丝力竭后的沙哑与虚弱,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持,仿佛在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心中有些烦乱,难以平静。抄录佛经,或可静心凝神,暂且抛却杂念。”

这是她前世今生养成的习惯,每当心绪不宁、需要做出重大抉择或是承受巨大压力之时,便会借由抄写经文这个需要极度专注的过程,让躁动不安、濒临失控的心神慢慢沉淀下来,在那一笔一划的勾勒间,获得片刻难得的清明与安宁。或许,在这笔尖与宣纸单调而规律的沙沙摩擦声中,她能理清那诡异呼救的由来,能想出应对系统异常的办法,能在这看似绝境的困局中,寻到一线微弱的生机。

听雪轩的书房并不大,陈设也极为简单雅致,透着一股冷清。一桌一椅,皆是上好的紫檀木所制,纹理细腻光滑,却泛着冷硬的光泽,触手生凉;一排书架靠墙而立,上面整齐码放着些许诗书典籍,但大多崭新,显然主人平日并不常翻阅;墙上唯一挂着的一幅意境悠远的雪景寒林图,更为这房间增添了几分寂寥与寒意。窗棂是传统的菱花格心样式,此刻紧紧关闭着,将外面世界的寒冷与喧嚣隔绝开来,却也使得室内的光线显得有些昏暗沉闷,如同她此刻的心境。

凤九歌在铺着浅青色暗纹锦缎桌旗的紫檀木书案前缓缓坐下,秋月已手脚麻利地研好了一池浓淡正宜的松烟墨。淡淡的、带着些许苦味的墨香在清冷的空气中弥漫开来,与窗外渗入的寒意混合,确实带来了一丝宁神的效果,让她混沌的头脑稍稍清醒了些许。

她铺开一张质地匀细、洁白如雪的宣纸,用两端雕刻着如意云纹的白玉镇纸轻轻压住,那白玉的冰凉透过薄薄的纸张隐约传来。然后挽起素色宽大的袖口,露出一截纤细白皙、宛如嫩藕的手腕,执起那支常用的、笔杆温润的狼毫小楷笔。笔杆是上好的湘妃竹,上面点缀着天然的褐色斑痕,如同泪痕,是她及笄时祖母所赠,意义非凡。

她并未刻意选择经书的内容,只是顺着此刻纷乱的心绪,默写起平日里最为熟悉、也最能让她心静的《心经》。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笔尖轻轻落在微凉的宣纸上,发出极轻的、如同春蚕食叶般的沙沙声。一个个清秀挺拔、结构舒展、带着一种内敛锋芒的字迹,随之从笔端流淌而出。与前世那个骄纵跋扈、耐性极差、只喜华服美饰的凤九歌所写的、那些透着浮躁张扬、间架结构歪斜轻浮、甚至常有多处涂改的字迹截然不同——重生之后,她的字,在经历了生死顿悟、刻骨悔恨与如履薄冰的谨慎经营之后,早已在不知不觉中,褪尽了前世的浮华与戾气,洗尽铅华,变得沉稳内敛,风骨初成。撇捺之间,少了几分尖锐逼人,多了几分含蓄待发的锋芒;转折之处,不再是随心所欲的圆滑带过,而是带着一种历经世事变故、看透人心诡谲后沉淀下的韧劲与沉雄力道;每一笔,都仿佛承载着她灵魂的重量与前世的血泪,是一种无声的蜕变与宣言。

她写得很慢,很专注,微蹙着眉头,试图将脑海中所有的杂念、恐惧、不安都倾注于笔端,通过这一笔一划尽数宣泄出去,融入这墨迹之中。

然而,那声诡异的“救我……”呼唤,却如同潜伏在暗影中的鬼魅,不时在她心神稍懈的间隙,再次于脑海深处幽幽响起,带着令人心悸的绝望与冰冷,搅得她刚刚借助经文平复些许的心湖,又骤然泛起剧烈的涟漪,难以安宁。她甚至能隐约感觉到,自己右手手腕内侧那原本光滑的肌肤,传来一阵阵极其细微的、如同薄冰承受不住压力而持续碎裂般的清凉刺痛感。她不必低头去看也知道,那里的“琉璃化”现象,定然因为昨日情绪的剧烈波动、能力的过度使用和此刻系统能量的紊乱反噬,而又悄然加剧、蔓延了几分。那透明的区域,或许正像死亡的阴影,在她看不见的皮肤之下,无声地扩张着它的领地,提醒着她付出的代价。

就在她刚刚默写完“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一句,正待提笔蘸取那浓黑如夜的墨汁续写时,书房门外,传来了一阵沉稳而富有节奏、带着某种独特韵律的脚步声。那脚步声不疾不徐,却每一步都落地有声,带着一种久经沙场者特有的利落与隐含的力量感,在这寂静得只能听见窗外风嘶与笔尖摩挲的清晨,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惊心动魄,如同踏在人的心尖上。

紧接着,是守在门外的丫鬟带着几分难以掩饰的紧张与怯意的、微微发颤的通报声:“小、小姐,王爷……王爷过来了。”

凤九歌执笔的右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那饱含墨汁的柔软笔尖,因这突如其来的心神波动,在宣纸上那个刚刚写就的“色”字旁边,晕开了一个不大不小、却异常扎眼的墨点,如同洁白美玉上的一道瑕疵,瞬间破坏了这一行字的完美与和谐,也仿佛预示着她即将被打乱的平静。她心头下意识地猛地一紧,一股寒意沿着脊椎急速攀升,让她背脊瞬间僵直。

萧无痕?他此刻突然前来,所为何事?是北戎的计划有了新的突发变故?还是……他察觉了什么?是关于系统异常的蛛丝马迹,还是……她昨夜那番“托梦”之说,引来了他更深的探究?亦或是,他一直都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来撕开她精心维持的伪装?

她迅速收敛心神,强行将脑海中翻腾的杂念与手腕处细微的刺痛感压下,将那支狼毫笔轻轻搁回触手冰凉的青玉笔山上,起身动作流畅地整理了一下本就并未凌乱的素色衣裙,深吸一口带着墨香与冷意的空气,尽量让自己的面色看起来平静无波,如同古井无波,这才开口道:“请王爷进来。”声音出口,竟比自己预想的还要平稳几分,只有她自己知道,那平稳之下,是如何的暗流汹涌。

书房那扇沉重的梨花木门被侍立在外的侍卫从外面无声地推开。萧无痕高大挺拔的身影随之出现在门口,他仿佛一瞬间就将门外那本就稀薄黯淡的光线遮挡了大半,带来一股无形的、冷冽而极具压迫感的气场,让书房内的温度都似乎骤然降低了许多,连空气流动的速度都变得迟缓起来。

他今日依旧是一身玄墨色绣暗云纹的常服,并未着那身标志性的冰冷铠甲,但腰间紧束着同色的犀角带,愈发勾勒出他劲瘦的腰身和宽阔坚实的肩膀,显示出常年锻炼的完美体魄。脸上那副标志性的玄铁面具冰冷依旧,如同他这个人一般,隔绝了所有外界的窥探,只露出线条紧抿、显得薄情而坚毅的唇,和弧度冷硬如刀削斧劈的下颌。那双深邃如同万丈寒潭、仿佛能吸纳所有光线的眼眸,在踏入书房的第一时间,便如同最精准凶猛的鹰隼锁定猎物般,锐利而快速地扫过整个房间的每一个角落,书架、桌椅、挂画、乃至角落的阴影,最后,牢牢地、带着审视意味地,定格在了书案后端然而立、姿态恭谨的凤九歌身上,那目光如有实质,仿佛已经将她里外剖析了一遍。

“王爷。”凤九歌微微屈膝,行了一礼,姿态从容不迫,礼仪标准得无可挑剔,如同最严谨的宫廷教习嬷嬷所教导的那般,将所有的情绪都完美地收敛在这副恭顺的皮囊之下。

萧无痕的目光在她略显苍白、眼下带着淡青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目光冰冷依旧,却似乎比平日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更深沉的探究。随即,他的视线便越过了她,落在了她身后书案上,那张墨迹尚未全干、散发着淡淡墨香的宣纸之上。

“嗯。”他从喉间溢出一声淡淡的回应,声音低沉,听不出什么明显的情绪,如同平静无波的深潭,但其下隐藏的暗流却足以吞噬一切。他迈步走了进来,步伐沉稳而有力,靴底包裹着玄色软皮,踏在光滑如镜的紫檀木地板上,发出清晰而规律的声响,每一步,都仿佛精准地踏在人的心尖最敏感脆弱之处,带来无形的、层层递加的压力。

“本王前来,是想与你再确认一番北戎之行的几个关键细节。”萧无痕开门见山,语气平淡无波,甚至带着一丝事务性的疏离,仿佛昨夜那个在药庐中与她达成那脆弱同盟、共商生死大计的人,与此刻这个冷漠疏离、公事公办的镇北王,并非同一人。这种刻意的距离感,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警告。“关于你昨日承诺的,凤老夫人所能提供的、关于赤焰山禁地内部的详尽情报,具体何时能够到位?我们需要一个更精确的时间节点,以便统筹安排潜入的精英人手、规划路线与接应事宜,任何延误都可能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这一点,你应该很清楚。”

他一边说着,一边看似随意地走近书案,目光状似无意地、轻描淡写地扫过案上那篇刚刚写就、墨迹犹新的《心经》。那姿态,仿佛只是顺便一瞥。

然而,就在他的视线触及到纸上那些清韧舒展、风骨初成的字迹的那一刹那,凤九歌清晰地看到,他整个人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虽然那停顿短暂得几乎如同错觉,眨眼即逝,但他周身那原本只是惯常的冷冽气场,却在瞬间骤然变得锐利起来,仿佛有无数无形的、冰冷的细针自他体内迸发而出,让侍立在一旁垂首敛目的秋月忍不住浑身一颤,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肩膀,连呼吸都屏住了,恨不得将自己变成墙边的一座摆设,彻底消失在主人的视线里。

萧无痕的目光,不再仅仅是“扫过”,而是变得极具穿透力与专注度,如同最精细的篦子,又如同经验丰富的古董鉴赏家审视珍品,一寸寸地、极其缓慢而专注地,从宣纸上的第一个字“观”,一直审视到最后一个尚未完全干透的墨迹。那目光太过专注,太过锐利,甚至带着一种几乎要将薄薄纸张灼穿、直抵书写者灵魂深处的探究与审视,仿佛要从这字里行间,挖掘出什么隐藏至深的秘密,或者……寻找某种他熟悉而又不愿面对的痕迹。

凤九歌的心,在他这般极具压迫感的审视目光下,不由自主地越跳越快,如同被擂响的战鼓,一下又一下沉重地撞击着胸腔,袖中纤细的指尖下意识地微微蜷缩,冰凉抵住同样冰凉的掌心,试图汲取一丝微弱的力量。她忽然想起,之前暗一奉命监视她时,定然早已将她“字迹突变”这一明显异常,详细记录并汇报给了萧无痕。而父亲凤长渊,早在数月前她初次接手部分家务、批注账本之时,也曾因她批注的字迹与往日那个不学无术的女儿大相径庭,而流露出难以掩饰的惊讶与深深的探究之色。当时,情急之下,她以“得世外高人点化,近日潜心练字修身”为由,勉强搪塞了过去。难道……萧无痕此刻,正是注意到了这一点,并且抓住了这个破绽,选择在同盟初成、她自以为暂时安全的时候,发起这致命一击?

果然,下一瞬,萧无痕倏地抬起眼眸,那目光不再仅仅是审视纸张,而是如同两道凝结了北境风雪、淬了寒冰的凌厉箭矢,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深深的、几乎化为实质的怀疑,直直射向凤九歌,仿佛要将她从外到里彻底看穿,不容许有任何隐瞒。他并未立刻追问北戎情报之事,反而伸出了右手——那手指修长,骨节分明而有力,指腹与虎口处覆盖着一层常年握持各种兵器形成的、粗糙而坚硬的薄茧——用带着薄茧的指尖,精准而带着某种压迫意味地,轻轻点在了宣纸上那个被墨点晕染的“色”字旁边,指尖几乎要触碰到那未干的墨迹,带着一种无声的质问。

“凤九歌,”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千钧的重量和不容置疑的威严,沉沉地压在这方小小的、空气几乎凝固的书房之内,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如同冰珠砸落玉盘,碎裂成令人心惊的寒意,“你的字……何时变得如此……不同?”

他刻意在“不同”二字上,微微加重了语气,那加重并非咆哮,却比咆哮更让人心惊胆战,仿佛在平静湖面下投下了一块巨石,瞬间激起了千层浪。这两个字,不仅仅是指向字迹本身,更是指向她整个人从内而外的蜕变,一个他无法理解、必须弄清楚的蜕变。

凤九歌心头猛地一凛,如同被冰冷的蛇信舔舐过皮肤。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而且,是在她系统异常、心神不宁、底牌可能失效的这个要命当口。她强迫自己抬眸,勇敢地迎上他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令人无所遁形的寒眸,努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与恭顺,脑中却已飞速旋转,正欲将之前应对父亲和祖母的那套说辞再次搬出,以图蒙混过关——“回王爷,臣女此前顽劣,疏于学业,字迹确实不堪入目,有辱门风。及笄之后,深感往日荒唐,惭愧不已,幸得一位云游的居士点拨,迷途知返,开始临摹古帖,潜心练习,故而稍有所进,让王爷见笑了……”

然而,她的话尚未说完,萧无痕却倏然抬起左手,做了一个干净利落、带着强烈中断意味的手势。

那手势干脆利落,带着一种久居上位、不容置疑的决断力,以及隐隐的不耐烦,仿佛在说“这种程度的谎言,就不必再拿出来献丑了”。

“高人点化?云游客士?”他重复着这两个她刚刚提及的词汇,冰冷的语气里,听不出是信还是不信,但那双深邃眼眸中锐利的光芒却愈发炽盛,仿佛已经穿透了她精心构筑的语言伪装,看到了其下隐藏的、摇摇欲坠的破绽。“这套说辞,用来暂且安抚一下关心则乱的凤相,或许尚可。”他话语中的讽刺意味,虽然淡,却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破了她的防御。

他话音一顿,身体微微前倾,尽管两人之间还隔着几步的距离,但那强大的、属于镇北王的压迫感却如同实质般笼罩下来,几乎令人呼吸困难。窗棂缝隙间透进来的、灰白色的、毫无温度的天光,恰好映照在他那冰冷的玄铁面具和半边线条冷硬如刀削斧劈的下颌上,与他眼中折射出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寒光相互辉映,更添几分凛冽与肃杀之气。他就像一座随时可能喷发、毁灭一切的冰山,而她的谎言,是点燃引线的火星。

“但是,凤九歌,”他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语速缓慢而清晰,如同寒冰坠地,碎裂成无数锋利的冰晶,每一片都带着警告,“你最好想清楚了再回答本王。”

说着,他另一只一直负在身后的手抬了起来,将一份卷成细筒状、封口处严实地盖着特殊朱红色飞鹰图案火漆印鉴的密报,随手扔在了铺着宣纸的书案之上,恰好压住了《心经》的末尾几句。那卷质地硬挺的密报与光滑的紫檀木桌面接触,发出“啪”的一声不算响亮却异常清脆的声响,却如同平地惊雷般,炸响在凤九歌的耳畔,让她的心脏骤然紧缩,几乎停止了跳动!

“据本王麾下‘听风司’所查,”萧无痕的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人类应有的温度,如同数九寒天里相互碰撞的玄冰,每一个字都带着刺骨的寒意,以及一种掌握绝对证据的、居高临下的自信,“在你及笄礼前后,直至今日,除去凤府日常往来的女眷、仆役,以及宫中按例派出的教引嬷嬷之外,根本没有任何身份不明、行踪诡秘、或是所谓的‘云游客士’、‘得道高人’,长时间、近距离地接近过凤府,更遑论……能够让你在短短数月之内,脱胎换骨,连这一手维系了十数年、早已定型的笔迹习惯,都彻底颠覆、改变的‘点化’。”

他的话语,条理清晰,证据确凿,如同最锋利的匕首,精准无比地切断了她预先准备好的、唯一的退路。听风司——那是直属皇帝、同时也被萧无痕牢牢掌控在手中的、堪称无孔不入、令人闻风丧胆的特务监察机构。他们调查得出的结论,其权威性与准确性,远非她此刻空口白牙、苍白无力的辩解所能比拟,甚至可能比凤九歌自己更了解她那段时间接触过的每一个人。在他面前,她仿佛一个被剥去了所有衣衫的人,无所遁形。

书房内的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彻底凝固了,沉重得如同水银,压迫着每个人的胸腔,连时间都似乎停止了流动。

秋月早已吓得脸色惨白如纸,死死地低着头,盯着自己的鞋尖,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纤细的身体微微发抖,恨不能将自己缩进墙壁里去,彻底消失。

凤九歌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骨尾端急速窜起,瞬间席卷了全身四肢百骸,连指尖都冻得发麻。她袖中的手,下意识地紧紧攥住,修剪圆润的指甲深深陷入柔软温热的掌心,那尖锐的刺痛感,让她勉强保持着头脑的最后一丝清明与冷静,没有在这样巨大的压力下失态。她能感觉到,手腕内侧那琉璃化的刺痛感,似乎因为极度的紧张而变得更加清晰了。

他查她!

他果然从未停止过对她的调查和怀疑!即便是在昨夜,他们刚刚达成了那个关乎彼此性命的、脆弱得如同琉璃般的同盟之后!这份密报,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了她的脸上,提醒着她,在这个男人面前,任何侥幸与敷衍,都是徒劳且危险的。他就像最耐心的猎人,一直在等待着猎物自己露出最致命的破绽。

怎么办?

矢口否认?在听风司确凿无疑的调查结论面前,显得何等苍白无力,简直如同跳梁小丑,只会瞬间激怒他,加重他的疑心,将彼此之间那本就脆弱的信任彻底粉碎,北戎之行也将即刻化为泡影,等待她的,可能是比前世更快的毁灭。

承认字迹突变?却又无法给出合理的、能让他这等精明人物信服的解释。难道要告诉他,她是死过一次又从地狱爬归来的人,灵魂经历了炼狱般的煎熬与洗涤,故而连笔下的字迹,也烙印上了前世今生的沧桑、悔恨与彻悟?

不!绝不可能!

重生是她最大的秘密,是她一切行动的逻辑起点与根基,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赎清罪孽的唯一支撑,绝不能让任何人知晓,尤其是……眼前这个对她恨意未消、心思深沉难测、且手握重权的萧无痕!那带来的后果,她无法想象,也承担不起。那不仅仅是生命的终结,更是她所有努力和救赎希望的彻底湮灭。

一瞬间,脑海中闪过无数个念头,如同走马灯般飞速旋转,却又一一被她理智而残酷地否定。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右手手腕处那细微的琉璃化区域,似乎因为此刻极度的紧张、恐惧与心绪的剧烈起伏,而传来一阵阵更加清晰的、如同冰面持续碎裂蔓延般的细微刺痛与冰凉感,那感觉正悄悄向上蔓延。脑海中,那系统紊乱的、滋啦作响的杂音,似乎也有隐隐加剧、变得更加躁动不安的趋势,与眼前的危机相互呼应,内外交困。

萧无痕并没有立刻催促,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如同一座亘古不化的冰山,用那双仿佛能洞悉人心一切阴暗角落的寒眸,牢牢地、极具耐心地锁定着她。仿佛一只经验丰富、极具耐心的猎豹,在无形的丛林中,冷静地等待着猎物在巨大的心理压力下,自行露出破绽,或者……精神彻底崩溃。他享受着这种掌控一切、洞悉一切的感觉,尤其是在面对这个曾经背叛过他、如今又充满谜团的女人时。

他的指尖,依旧带着不容忽视的存在感,轻轻点在那份代表着权威与真相的密报和沾染了瑕疵墨迹的宣纸上。目光在她强自镇定、却难掩苍白的脸庞,与她新写就的、风格迥异的字迹之间,来回逡巡,那审视的目光,锐利得仿佛能剥离一切精心编织的伪装,直抵内核。

忽然,他那锐利如鹰隼的目光,在她所写的“空”、“识”、“无”这几个字的某个特定笔画转折处,微微凝固了一瞬。那是一种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被常人察觉的顿笔与回锋的习惯,带着一种独特的、内敛的弧度。这种笔法,并非当下流行的任何一种主流书法流派所常见,反而带着一种……一种早已失传多年的、只在少数前朝宫廷女子簪花小楷中,才可能出现的、特有的婉约风姿与隐晦风骨。那是一种刻在骨子里的书写记忆,绝非短期模仿可以企及。

他的眸色,几不可察地深沉了几分,如同幽潭投入石子,漾开深不见底的涟漪。记忆的深处,某些被岁月尘埃覆盖、几乎遗忘的碎片,被这似曾相识的、隐晦的笔锋悄然触动。

很多年前,在他还只是不谙世事的稚龄幼童,那位美丽而忧郁的母妃尚且在世之时……他似乎曾在母妃偶尔留下的、不愿被外人看到的私密诗稿或是笔记中,惊鸿一瞥地,见到过类似风格的笔迹……只是母妃的笔迹更为娟秀柔美,带着江南水乡的温婉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愁,而凤九歌的字,则在相似的骨架与神韵基础之上,多了一份属于她个人的、历经变故与磨难后沉淀下的清韧与隐而不发的力道,少了几分柔媚,多了几分孤峭。

这个意外的发现,如同在幽暗浑浊的湖底投入了一颗不大不小的石子,并未立刻激起滔天巨浪,却让那原本就浑浊不清、迷雾重重的湖水,更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诡异与深不可测。母妃……凤九歌……这两个看似风马牛不相及、身份地位天差地别的人,为何在笔迹上,会存在如此隐晦而微妙的关联?是纯粹的巧合?还是……背后隐藏着某种他尚未知晓的、更深层的、不为人知的联系?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如同藤蔓般迅速缠绕住他的思绪,让他对凤九歌的探究,又深了一层。

这个意外的发现,让他心中的疑云非但没有因为抓住她言语漏洞而散去,反而更加浓重,如同暴风雨前堆积的乌云,黑沉沉地压在他的心头。但他并未立刻表露这份关于笔迹渊源的新疑点,只是将这份惊异与更深沉的探究,牢牢地压在了冰封的面容之下,不露丝毫痕迹。眼下,他需要先集中火力,弄清楚她身上这诸多“变化”最直接、最表层的根源。笔迹的相似,可以容后慢慢调查。

时间,在令人窒息般的沉默中,一滴一滴地缓慢流逝,每一瞬都如同在滚油中煎熬,灼烧着凤九歌的理智和勇气。

凤九歌光洁的额角,渐渐渗出了细密晶莹的冷汗,沿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带来冰凉的触感。她知道,自己必须说点什么,必须立刻给出一个解释,任何过久的沉默,在萧无痕这等精明多疑的人看来,都等同于默认心虚,等同于不打自招,只会让局面更加不利。

她再次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刺得肺叶生疼,却也让她的头脑更加清醒了几分。她抬起眼眸,努力让自己的目光显得坦然一些,努力驱散其中的慌乱,勇敢地迎上他那冰冷刺骨、仿佛能冻结血液的审视视线。她的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与压力而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微哑与轻颤,但整体的语气,却尽量保持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平稳:

“王爷明鉴。听风司的调查,细致入微,自然……无误。”

她先是干脆地承认了调查结果的权威性,以此姿态放低,缓和对方那咄咄逼人的态度,争取一丝极其微弱的转圜余地。示敌以弱,有时是最好的进攻准备。

“臣女及笄之后,确实……未曾有外人长时间接近教导。所谓‘云游客士’之说,不过是……不过是臣女当时为了暂且搪塞父亲追问,情急之下……编造的托词。”她选择部分承认自己的“谎言”,以退为进,示敌以弱,希望能降低他的戒心,为后面更惊人的“真相”做铺垫。

“那你这手截然不同的字,还有你如今判若两人的心性、见识,又作何解释?”萧无痕步步紧逼,丝毫不给她任何喘息与思考的机会,语气冷硬如百炼精钢,带着一种不得到答案绝不罢休的执拗,“凤九歌,不要试图再用任何虚言搪塞本王。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在本王面前,玩弄心机、负隅顽抗的代价。”他的话语,斩钉截铁,如同最后通牒,没有丝毫回旋的余地,将她的退路彻底封死。

凤九歌的心脏,在他的逼视下,几乎要失控地跳出胸腔,撞击着肋骨,带来阵阵闷痛。她清晰地感觉到那手腕琉璃化的刺痛与冰凉感,似乎正沿着纤细的血管和经络,向上缓慢而坚定地蔓延,如同死亡的阴影在悄然扩张。脑海中的系统杂音也愈发尖锐,仿佛在抗议着这极限的压力。

就在这千钧一发、几乎山穷水尽之际,她的脑海中,猛地闪过一个极其大胆的、近乎疯狂的念头——一个或许能暂时应对过去,甚至可能……巧妙地将祸水东引,利用他刚刚那细微反应的解释!

她微微垂下眼睫,浓密的睫毛如同帘幕,恰到好处地遮住了眸中一闪而过的决绝与破釜沉舟的光芒,再抬起时,眼中已然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混合着犹豫、挣扎、恐惧,最终化为一种孤注一掷的复杂情绪,那情绪如此真实,几乎让人无法怀疑。

“王爷既然问起……且手握实证,臣女……不敢再有所隐瞒。”她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带着一种仿佛即将揭示某种惊天动地、禁忌秘密的凝重与颤抖,成功地营造出一种被迫吐露真相的氛围。她刻意顿了顿,似乎在艰难地斟酌着措辞,目光还若有若无、带着顾虑地扫了一眼旁边如同鹌鹑般瑟瑟发抖的秋月。

萧无痕立刻会意,虽未回头,却从薄唇中冷冷吐出一个不容置疑的字:“退下。”

秋月如蒙大赦,连忙躬身行礼,几乎是手脚发软、踉跄着以最快的速度退出了书房,并反手小心翼翼地将那扇沉重的房门紧紧关好,彻底隔绝了内外,也隔绝了最后一丝可能的外部干扰。

室内,顿时只剩下他们二人。气氛,非但没有因为旁人的离去而缓和,反而愈发凝滞、紧绷,仿佛一张拉满的弓,弦已绷至极致,随时可能断裂,发出致命的一击。

凤九歌抬起眼眸,定定地看着眼前这个如同冰山般的男人,一字一句,缓缓地、清晰地,将自己精心编织的、亦是唯一可能破局的故事道出:“而是……在及笄礼成,独自返回闺阁之后,于夜半更深、万籁俱寂之时……在梦中……见到了一位始终看不清具体面容、身着前朝宫装服饰、气质高华不凡的女子。”

她刻意放缓了语速,留意着萧无痕哪怕最细微的反应,尤其是当她说出“前朝宫装服饰”这几个字时。

“自那日后,臣女便时常会在夜深人静之际,于梦中见到那位女子。她似乎在指引着臣女,教臣女习字、授臣女理账管家之法、引导臣女阅读史书典籍、甚至……偶尔会告知臣女一些似是而非、模糊不清、却关乎未来的片段景象,以及……某些不为人知的宫廷秘辛、前朝旧事。”

她巧妙地将重生带来的灵魂印记与认知改变,以及系统偶尔提供的“命运碎片”信息,统统包装成了一个“前朝宫装女子托梦”的、充满玄奇色彩的故事!并且,她刻意将话题引向了凤老夫人可能知晓的、那些关于前朝的秘辛!毕竟,凤老夫人曾是地位不低的前朝女官,与宫廷关联甚深,知晓许多隐秘是顺理成章的事情。而萧无痕的生母,据她根据萧无痕那隐藏的前朝太子遗腹子身份,以及凤老夫人偶尔流露的意味深长的只言片语来推测,恐怕也与前朝有着千丝万缕、不容于世的渊源。将一切无法解释的变化,推给一个虚无缥缈、无从查证,却又与前朝宫廷紧密相关的“梦境”和“神秘女子”,既能合理地解释她的转变,又可能巧妙地触及萧无痕内心深处某些不为人知的、关乎身世的隐秘与伤痛,让他心生顾忌,投鼠忌器,不敢过于深究,甚至可能因此产生某些有利于她的联想!这是一步险棋,但也是绝境中唯一的生路。

果然,在听到“前朝宫装服饰的女子”和“宫廷秘辛、前朝旧事”这几个关键性的字眼时,萧无痕那一直如同冰封湖面般冰冷无波的眼神,几不可察地剧烈闪烁了一下!尽管他控制情绪的功力已至化境,那变化快得如同电光石火,眨眼便恢复了深不见底的平静,但那瞬间细微的瞳孔收缩与气息的刹那凝滞,并未逃过凤九歌全神贯注、紧紧盯着的眼睛。她甚至捕捉到了他负在身后的手,指节几不可察地微微收紧,凸显出苍白的骨节。那是被触及逆鳞和内心最深秘密时的本能反应。

前朝……

这是他心底最深处的秘密,是他背负的沉重枷锁,也是他最敏感、最不容触碰的逆鳞之一。

母妃……那梦中未曾看清面容的宫装女子……凤九歌字迹中与母妃笔迹那令人心惊的微妙相似……还有凤老夫人,那位深不可测、手握前朝秘辛的女官……

无数线索、猜测与尘封的记忆,在这一瞬间,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涌入萧无痕素来清明冷静的脑海,让他那如同精密仪器般运转的思绪,也出现了一丝极其罕见、几乎难以察觉的混乱与震荡。这混乱并非源于相信她这离奇的托梦之说,而是源于这些巧合背后所暗示的、那种令人不安的可能性,以及这件事可能牵扯出的、关于他自身身世的更多隐秘。

书房内,再次陷入一片死寂,唯有窗外呼啸而过的北风,不知疲倦地刮过窗纸,发出呜呜的、如同怨灵低泣般的声响,更衬得室内气氛诡谲凝重,仿佛有无数看不见的幽灵在盘旋。

萧无痕的目光,如同最沉重冰冷的玄铁枷锁,牢牢地锁在凤九歌那张故作平静、却难掩苍白的脸上,仿佛要透过她那双清澈却深不见底的眼眸,一直看到她的灵魂最深处,去分辨、去剖析她这番话里,究竟有几分是精心编织的谎言,几分是故弄玄虚的误导,又或者……是否隐藏着哪怕一丝一毫、令人难以置信的……与他自己身世相关的线索?

凤九歌屏住呼吸,甚至连胸腔的起伏都刻意放缓,任由他那极具穿透力与压迫感的审视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般,一寸寸地凌迟着自己。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后背肌肤,早已被涔涔而出的冷汗彻底浸湿,冰凉地黏贴在里衣上,带来极其不适的感觉。这番说辞,太过离奇,太过大胆,简直是在走钢丝。但这是她在眼前这看似绝境的困局之中,被逼无奈之下,能想到的、唯一可能暂时稳住局面、拖延时间的办法了。她在赌,赌萧无痕对前朝相关事务的敏感与顾忌,赌他心中那不愿为人知的秘密,会让他暂时按捺下追根究底的冲动,将注意力转移到更深远、也更危险的方向。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心跳漏拍的一瞬,也许是漫长到足以让人窒息的一炷香时间。

萧无痕终于缓缓地、几乎看不出动作幅度地,收回了那几乎能将人灵魂冻结的审视目光。他并未对凤九歌那番惊世骇俗的“托梦”之说,做出任何直接的评价,或是明确表示相信与否。那张玄铁面具完美地掩盖了他所有可能流露的真实情绪,此刻更是如同深潭,不见底。

他只是重新将视线,投向了书案上那份代表着“事实”的密报,以及那张写满了清韧字迹、带着一个瑕疵墨点的宣纸。

然后,他伸出手,用两根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指,精准而优雅地,将那张宣纸,从镇纸下轻轻拈了起来。动作慢条斯理,带着一种上位者特有的、对一切物品乃至人命运的绝对掌控感。

他垂眸,目光再次落在纸上的字迹,尤其在那几个让他心生疑窦、联想到母妃笔迹的特定笔画转折处,多停留了片刻,指尖在纸张边缘光滑的断面处,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摩挲了一下,仿佛在感受那纸张的质地与墨迹的凹凸,又像是在透过这字迹,触摸某个久远的、模糊的影子。

“梦……么?”他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充满虚幻色彩的词汇,语气依旧平淡得如同白水,听不出任何明显的情绪起伏,既无嘲讽,也无惊奇。但那份之前如同山雨欲来风满楼般的紧迫逼问感,却随着他态度的微妙转变,而悄然消散了几分,转化为一种更深沉、更难以捉摸的审视,一种将疑点暂时封存、留待日后慢慢拆解的冷静。

他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

既没有说信,也没有说不信。

这种暧昧不明的沉默,这种暂不追究的态度,对于此刻如履薄冰的凤九歌而言,已是眼下所能期盼的最好结果。她如同在悬崖边抓住了一根脆弱的藤蔓,获得了片刻的喘息之机。但她也明白,这并不意味着危机解除,只是转化为了更潜在的威胁。

他拿着那张仿佛承载了她部分灵魂印记与谎言的纸,抬起眼,最后深深地、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包含了太多她无法读懂、也不敢去轻易深究的情绪——有审视,有估量,有冰冷的警告,有一闪而过的追忆,或许……还有一丝极其隐晦的、连他自己都未必清晰察觉的、对于某种可能性的……探究?

“北戎之事,抓紧。”

他只留下了这言简意赅、却重若千钧的六个字,便蓦然转身,玄色的衣袍下摆在空气中划出一道冷硬而利落的弧线,带着那份关乎她“谎言”的密报,以及……那张写着《心经》、笔迹迥异、可能隐藏着更多秘密的宣纸,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没有半分留恋,如同他来时一样突兀而决绝。

直到他那沉稳而富有压迫感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听雪轩的院门外,渐行渐远,最终归于寂静,凤九歌一直紧绷到极致、仿佛下一刻就要断裂的神经,才骤然松弛下来。她双腿一软,再也支撑不住,踉跄着向后倒退了一小步,脊背重重地靠在冰冷坚硬的书架边缘,发出沉闷的响声,伸出的手死死扶住了冰凉的书案一角,指甲几乎要掐进木头里,这才勉强撑住虚软无力的身体,没有当场瘫倒在地。

冷汗,早已湿透了内衫的每一寸布料,冰冷而黏腻地紧贴在肌肤上,带来一阵阵极其不适的冰凉触感。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失控地跳动着,如同刚刚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于刀尖之上行走的生死搏杀,久久无法平复,太阳穴也突突地跳着痛。

她成功了。

暂时……险之又险地搪塞过去了。

虽然不知道萧无痕内心究竟作何想法,但他没有当场揭穿,没有继续步步紧逼的追问,便是给了她至关重要的喘息之机,为北戎之行的准备,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那个关于“前朝宫装女子”的梦,像一颗种子,已经种下,至于会开出怎样的花,结出怎样的果,只能留待日后了。

然而,她抬手,用微微颤抖的指尖,轻轻抚上自己右手手腕内侧那依旧传来细微刺痛感的肌肤,感受着那底下可能正在缓慢却坚定蔓延的琉璃化,心中却没有半分轻松与喜悦,反而沉甸甸的,如同压上了一块巨石,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系统的异常与那诡异的呼救,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不知何时会落下;萧无痕愈发深重、难以揣测的怀疑,如同隐藏在暗处的毒蛇,随时可能暴起噬人;北戎之行那九死一生、渺茫无比的前景,如同前方无尽的深渊,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所有的危机,都如同这窗外阴沉压抑、仿佛永无止境的灰暗天空,层层叠叠地、密不透风地笼罩下来,挤压着她所剩无几的生存空间,让她几乎要透不过气,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与无力。她就像暴风雨海上的一叶扁舟,随时可能被任何一个浪头打翻。

而萧无痕最后拿走那张她亲笔所书字迹的举动,更是像一根无形的、淬了毒的尖刺,深深扎在她的心头,带来持续的不安与隐忧。

他拿走它,是为了日后继续研究、比对?还是……另有什么她所不知道的、更深层的用意?那张纸,是否会成为未来某个时刻,指向她重生真相的、最致命的证据?或者,像他刚才似乎察觉到的那样,引发他对前朝往事的更多联想?无论是哪一种,对她而言,都意味着巨大的风险。

凤九歌无力地倚靠着冰冷的书架,缓缓转过头,透过那紧闭的菱花窗格,望着窗外那片灰蒙蒙、看不到丝毫希望光亮的天空,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刺骨的紧迫感,如同严冬里汹涌的潮水,漫过全身,浸透四肢百骸。

她必须尽快……尽快想办法解决系统的异常,尽快获得足以取信于萧无痕、支撑此次北戎之行的确切情报!

否则,不需要北戎的刀剑风雪与酷寒环境,不需要苏清婉层出不穷的阴谋诡计,仅仅是他那洞悉一切、充满怀疑与审视的冰冷目光,便足以在她最脆弱的时候,给予她致命一击,让她……彻底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永世不得超生。

细微之处,往往隐藏着颠覆性的真相。而她的真相,那关乎重生与系统的最大秘密,在这越来越密集的审视与探究下,究竟还能隐藏多久?

她不知道。

她真的不知道。

她只知道,自己必须在这条布满了荆棘、谎言与无尽危险的赎罪之路上,咬着牙,拖着伤痕累累的躯体与灵魂,继续艰难地走下去,直到……生命的沙漏流尽最后一粒沙,或者,在那绝望的黑暗中,迎来命运那不可预测的、渺茫的转折。而此刻,她连停下来舔舐伤口的资格都没有。

(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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