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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无痕那嘶哑而冰冷的质问,如同浸透了北疆寒冰的锁链,沉甸甸地缠绕在凤九歌的心头,让她本就因剧痛和生命透支而混沌的意识,更加滞重难行。那声音里淬炼的怀疑与深入骨髓的戒备,比腊月里最刺骨的穿堂风还要凛冽,直直穿透她早已千疮百孔、负罪前行的魂魄,在那残破的心室中激起一阵阵绵密而尖锐的刺痛涟漪。

为什么救他?

这简短的四个字,其背后是她倾尽三江五湖之水也无法洗清的前世罪孽、是日夜啃噬灵魂的愧疚,以及连她自己都尚未完全厘清、在恨与悔的废墟下悄然滋生的、复杂难辨的情感幼苗。前世他饮下她亲手递上的毒酒时,那瞬间碎裂的信任与最终归于死寂的绝望眼神,与方才宫宴上他毒发倒地、面色青紫、生机飞速流逝的景象,在她脑海中疯狂交织重叠,几乎要将她尚存一息的灵魂彻底撕裂。那一瞬,她仿佛又被拖回了那个冰冷彻骨的新婚雪夜,看着他倒在猩红的地毯上,生命的热度一点点消散,而她却只能被无形的枷锁禁锢着,眼睁睁看着,无能为力。那种撕心裂肺、魂飞魄散的痛楚,远比此刻在她经脉中肆虐的毒素反噬更让她肝胆俱裂。

她能说什么?难道要在这众目睽睽、隔墙有耳的金殿之上,告诉这个恨她入骨、与她有着血海深仇的男人,她是从无边地狱爬回来赎罪的恶鬼?告诉他,她宁愿自己身受千刀万剐、永堕轮回,也无法再承受一次看着他生命之火在自己眼前熄灭的绝望?告诉他,那纠缠了两世、刻入骨髓的愧与恨,或许早已在无数次午夜梦回与今生的刻意回避中,悄然发酵成了别的、连她自己都感到恐惧和茫然的东西?

不,她什么都不能说。一个字也不能。

喉头不断涌上的、带着铁锈与腐败甜腻气息的腥甜,与五脏六腑被那几种霸道毒素侵蚀、仿佛被无数烧红的细小刀刃反复切割、搅拌的剧烈绞痛,让她连维持最后一丝清醒都变得极其艰难。眼前是阵阵扭曲的黑影,耳畔是持续不断、越来越响的嗡鸣,仿佛有千万只蜜蜂在颅内振翅,整个世界都在她感知中旋转、崩塌、陷落,唯有他那双即便虚弱也依旧锐利、充满了审视与冰冷疏离的眸子,如此清晰地烙印在她的视网膜上。她只能凭借那源于前世濒死体验锤炼出的、远超常人的意志力,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般,抬起沉重如灌铅的眼皮,迎上他那道仿佛能洞穿一切虚妄的目光。那眸底深处,除了磐石般坚固的怀疑,似乎还有一丝极淡的、流星般一闪而逝的震动——或许是对她此刻形销骨立、气息奄奄惨状的些微讶异,或许是对她为何不惜如此代价、行此诡异秘法舍身相救的、最深沉的困惑。

她用尽胸腔内那如同破风箱般艰难运转的最后一点气力,断断续续地、声音微弱沙哑得几乎要散在风中,勉强挤出一个看似顾全大局、实则苍白无力到连她自己都无法信服的借口:“王……王爷若……有何不测……朝局……必生动荡……边境……恐不安宁……届时……于我凤家……亦无……益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被砂纸反复打磨过的喉咙中挤出,带着血气与深入骨髓的痛楚,也裹挟着她难以言明的、巨大的无奈与悲凉。

话音未落,那强行支撑的最后一点意识,如同被骤然袭来的狂风吹灭的残烛,火苗挣扎着跳动了两下,便彻底被无边无际的黑暗吞噬。她甚至没能看清萧无痕在听到这个冠冕堂皇、充斥着政治算计的回答后,眼中一闪而逝的、是更深的讥讽还是某种难以捕捉的复杂情绪,便头一歪,彻底晕厥过去,纤弱得仿佛一碰即碎的身躯如同被狂风折断翅膀的玉蝶,软软地倒入及时上前、稳稳扶住她的谢云舟臂弯里,不省人事。在她意识彻底沉入冰冷黑暗前,唯一能清晰感知到的,是那通过“生命链接·血契续命”强行建立起来的、微弱却异常坚韧的心跳共鸣,证明着他至少还活着。这奇异的连接,竟让她在无尽的痛苦与绝望深渊中,生出了一丝诡异而心酸的安心。

她最后那句牵强至极的解释,与其说是理由,不如说是一种本能的政治避险与场面话,苍白得可笑,甚至连她自己都无法说服。然而,听在心思深沉如海、惯于在权力漩涡中权衡的萧无痕耳中,却像是在一片混乱的迷雾里,投下了一颗微妙的石子。为国?为家?为了凤氏一族的利益与安稳?独独没有为她自己?这与他认知中那个前世为了虚无缥缈的情爱、自私恶毒到不惜亲手毒杀亲夫、将家族也拖入深渊的凤九歌,其行为动机似乎……产生了某种难以忽略的偏差。这微妙的差异,像一根极细却无比坚韧的丝线,悄然缠绕上他固守了两世的、由恨意筑成的坚冰,虽远不足以使其松动融化,却也在那冰冷光滑的壁面上,留下了一道几不可察的、需要时间去验证的裂隙。

“凤小姐!”谢云舟低呼一声,一向温润从容的眉眼间此刻满是挥之不去的凝重与惊诧。他立刻伸出修长稳定、惯于拈针的手指,精准地探向她颈侧脆弱搏动着的脉门,指尖传来的触感微弱、混乱且浮滑无力,生命气息衰败如同在狂风中摇曳、随时会熄灭的残烛,但奇异的是,那几种相互纠缠催化、霸道无比的混合剧毒那凶猛的侵蚀速度,确实被一股外来的、带着她自身鲜明生命印记与某种古老法则意味的温暖能量暂时而有效地遏制、包裹住了。他眉头紧锁,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迅速从随身携带的、散发着清苦药香的紫檀木药囊中取出数根细如牛毛的银针,手法如电,精准而稳定地刺入她周身几处关键大穴,先护住她那如同即将决堤般溃散的心脉元气,那针尾因他精纯内力的灌注而微微颤动,发出几不可闻的低沉嗡鸣。他的动作行云流水,显示出极高的医道修为与临危不乱的定力,但眼底那难以掩饰的惊疑却如同湖面的涟漪,层层扩散——这究竟是什么闻所未闻的逆天秘法,竟能如此霸道地转移、分担毒素,甚至建立起这种近乎同生共死的生命链接?这完全颠覆了他毕生所学的医理认知!

“王爷,”谢云舟一边全神贯注地感受着银针上传来的、属于凤九歌生命的微弱而顽强的波动,一边头也不抬地对气息同样微弱、正靠坐在暗一强健臂弯中艰难调息的萧无痕快速说道,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专业性与显而易见的急切,“您体内毒素虽暂被凤小姐以秘法压制,但根源未除,犹如休眠火山,且因外力介入,阴阳气血失衡紊乱,随时可能反复,再次猛烈冲击心脉,届时恐神仙难救。凤小姐情况更为凶险,她……不知动用了何种逆天禁术,竟将您部分最凶戾阴毒的毒素引渡己身,加之自身生命本源损耗过巨,几近枯竭,二者性命如今似有奇异勾连,一损俱损,需得同处一地,方便在下同时诊治,密切观察其变化互动,或能从中寻得一线解毒续命的生机。”他刻意将情况的严重性与特殊性说得更为突出,语气沉肃紧迫,令人不敢有丝毫轻视。他深知这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宫绝非善地,凤家如今树大招风、内部也未必安稳,唯有萧无痕治下如同铁桶般的镇北王府,或许能暂时护住这个身怀惊天秘密、行为诡谲难测却又做出如此舍身之举的女子周全。

他这话半真半假,虚实结合。真的是两人此刻因那诡异莫测的“以命换命”技能产生的生命链接确实玄妙无比,需要近距离、不间断地观察,任何一方的剧烈波动都可能如同多米诺骨牌般引发另一方的连锁反应;假的是,并非绝对、一刻不离地需要同处一室才能进行基础诊治。但他敏锐如鹰隼的目光,早已捕捉到萧无痕对凤九歌那复杂难言、恨意与探究交织的微妙态度,以及高踞御座之上、那位帝王眼中深藏的、对于未知力量与变数的算计与兴味。将凤九歌留在危机四伏、眼线众多的皇宫,或者送回此刻可能已成众矢之的、各方势力交织的凤家,都绝非安全之策。唯有放在萧无痕的眼皮子底下,凭借镇北王府那闻名朝野的铁桶防卫与萧无痕此刻那晦暗难测、却显然不会轻易让她死去或落入他人之手的态度,或许才能暂时保她无恙,也方便他这个医者就近查明她身上那匪夷所思的秘密,以及那诡异秘法对身体造成的、正在逐步显现的“琉璃化”影响。

萧无痕闻言,沉默了片刻。他靠在暗一匆忙寻来的、铺着柔软貂皮的锦垫上,玄铁面具下的脸色依旧青白交错,如同久病之人,呼吸微弱而急促,每一次吸气都仿佛牵扯着胸腹间未散的毒痛与那生命链接传来的、属于凤九歌的微弱痛苦共鸣,额角渗出细密冰冷的汗珠,顺着紧绷的下颌线滑落。但那双深邃如古井寒潭的眼眸却冷静得可怕,不见丝毫重伤之人的慌乱,缓缓扫过昏迷不醒、脸色惨白透明、仿佛下一瞬就要化作流光消散的凤九歌,又掠过不远处御座上那道深沉难测、带着帝王权衡与审视的视线。他的目光在凤九歌身上停留的时间,比他自己意识到的,要长了那么微妙的一瞬。

他自然听出了谢云舟话中的未尽之意与那份不易察觉的维护之心。将这个女子放在自己身边?这个前世亲手将鸩毒之酒递到他唇边、今生又行为诡谲突变、身上迷雾重重的仇人?理智在脑海中尖锐地叫嚣着拒绝,内心深处那固守了两世的恨意如同淬毒的藤蔓般疯狂缠绕收紧,提醒着他前世那锥心刺骨的背叛与无尽的痛苦,那灼烧五脏六腑、侵蚀四肢百骸的痛楚仿佛就发生在昨日。然而,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反复回放着她方才不顾一切、冲破人群阻拦冲向他的决绝身影,用力握住他冰冷手掌时那传递过来的、微弱却执着的暖意,以及她施展那诡异秘法后,自身瞬间衰败、鲜血如同绝望的墨色曼珠沙华般喷涌而出的惨烈模样……还有,她晕厥前那句气若游丝却清晰无比的“于凤家无益”……这一切矛盾而冲突的画面与信息,都与他记忆中那个浅薄、恶毒、只知追慕虚华、被苏清婉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女子形象,产生了难以忽视的、令人费解的割裂。

更重要的是,她身上有太多令人无法忽视的谜团。那闻所未闻、近乎邪异的诡异救人古法,那瞬间建立、玄妙无比、仿佛触及生命本源法则的生命链接,她与之前那个愚蠢浅薄、言行可笑的凤九歌判若两人的沉稳举止与关键时刻展现出的惊人魄力……这一切,都像是一个巨大而危险的、散发着诱惑与毁灭气息的漩涡,强烈地吸引着他去深入探究、去亲手揭开层层伪装下的真相。放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确实是最佳的控制与探查方式。而且,皇帝显然也已对此女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和深深的忌惮,将她置于自己的绝对掌控之下,某种程度上,也是隔绝了皇室可能伸向她的、带着各种政治目的的手,避免她成为别人手中用来对付自己、或者搅乱朝局的棋子。

心思电转间,利弊得失、眼前与长远的考量已在胸中迅速权衡清楚。萧无痕抬眼,目光如同淬炼过的寒铁,精准而稳定地迎向御座之上的皇帝,声音虽因虚弱与毒素影响而低沉沙哑,却带着镇北王独有的、历经尸山血海淬炼而不容置疑的强势与沉稳,每一个字都仿佛蕴含着千钧之力,掷地有声:“陛下,谢神医所言极是,洞察入微。臣与凤小姐眼下情况特殊,性命因秘法而交织,福祸与共,已成一体,需同处一地、由神医同时诊治,方能确保万全,避免不可测之风险。凤小姐为救臣而身负剧毒、重伤若此,性命垂危,于情于理,臣都应将接入王府,延请名医,倾尽全力,悉心照料,直至康复。此举,既可全臣知恩图报之心,亦可免……外界不必要的揣测与纷扰,便于陛下集中精力,清查宫中刺客与下毒之真凶,以正朝纲。”他刻意在“性命交织”与“救臣”二字上略略加重了语气,既点明了情况的特殊性不容置疑,将凤九歌的救治与自己的安危捆绑,又表明了镇北王府对“救命恩人”无可指摘的负责态度,最后更是隐晦地暗示,将凤九歌放在他那里,可以避免她被卷入更复杂的朝堂争斗,方便皇帝专心查案,可谓给足了皇帝台阶,也将自己的意图完美地包裹在合情合理、忠君为国的大义之下。

皇帝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深邃莫测的目光在面色灰败却强撑气势、如同受伤孤狼般的萧无痕和昏迷不醒、生死一线、仿佛易碎琉璃的凤九歌之间流转了片刻,指尖在冰冷的龙椅扶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敲打着,发出规律而沉闷的轻响,在因方才变故而显得异常寂静的大殿中格外清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他自然明白萧无痕的用意,也乐得顺水推舟,促成此局。一个身负诡异秘术、可能与萧无痕有着特殊联系、且刚刚被先帝密旨间接正名的凤家女,放在镇北王府这个相对封闭、易于监控、且由萧无痕这个强势藩王亲自看守的环境里,确实比放在眼线错综复杂的皇宫或者回到那个老谋深算的凤老夫人掌控下的凤家更便于观察,也更容易引发一些……他乐于见其成的、有趣的变化与矛盾。他正好可以借此机会,冷眼旁观,看看这两人之间,究竟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这池原本就暗流汹涌的水,能被这只突然闯入的、变数巨大的蝴蝶,搅动出怎样的波澜。或许,还能借此更深地牵制住萧无痕这个日渐势大、渐难掌控的权王,让他有所顾忌。

“准奏。”皇帝缓缓吐出两个字,语气平淡无波,如同在决定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却带着帝王金口玉言、一言定鼎乾坤的无上威压与最终裁决,“镇北王与凤小姐皆乃国之栋梁(或未来栋梁之眷属),务必全力救治,不得有误。太医院所有资源,任尔取用。王府内外,加派一倍禁军精锐护卫,确保安全无虞,万无一失。一应所需珍贵药物、日常用度,直接由内务府优先支应,无需另行奏报。”这番安排,表面是圣恩浩荡、关怀备至,实则是将监视的触角更深入、更严密地探入镇北王府的核心,既牢牢盯着萧无痕的动向,也紧紧盯着那个突然变得极不简单、身怀异术的凤九歌。

“臣,叩谢陛下隆恩。”萧无痕微微颔首,算是谢恩,姿态不卑不亢,既保持了臣子的礼节,又维护了藩王的尊严。这道旨意,等于正式默许、甚至可以说是“钦定”了萧无痕对凤九歌的“接管”,也为这场惊心动魄、波谲云诡的宫宴风波,暂时画上了一个强制性的休止符。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水面之下的暗涌与波澜,却才刚刚开始积蓄力量。

于是,尚在深度昏迷中、对自身命运转折浑然不知的凤九歌,甚至来不及与可能闻讯匆忙赶来、却被阻隔在宫门之外的凤家人见上一面,道别一声,便被宫人小心翼翼地用柔软温暖的孔雀金线锦被裹好,仿佛对待一件价值连城却又极易破碎的稀世珍宝,与同样需要担架抬着、伤势未稳的萧无痕一起,在一队精锐王府侍卫与新增加的、铠甲鲜明的宫廷禁军共同护送下,形成一支气氛凝重的队伍,悄无声息却又注定引人注目地,从皇宫特定的侧门直接送往了那座坐落于京城核心、守卫森严、权势煊赫、令人望而生畏的镇北王府。命运的轨迹,在此刻被一双无形的大手,再次不可逆转地推向了一个未知而莫测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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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北王府坐落于京城最核心、亦是最为安静显赫的地段,朱漆大门巍峨高耸,如同巨兽匍匐,门楣上悬挂着先帝亲笔御赐、黑底金字的“镇北王府”匾额,在夕阳余晖下闪烁着令人不敢直视的威严光泽。门前两尊取自北地深山的汉白玉石狮子怒目圆睁,獠牙毕露,威武霸气,无声地诉说着主人于尸山血海、铁马金戈中积累下的无上军功与赫赫权柄。府邸占地面积极广,高墙深院,以特制的青砖垒砌,高达丈余,墙头覆盖着冰冷的琉璃瓦,隔绝了外界的窥探与喧嚣,自成一方森严天地。府内庭院深深,回廊曲折如迷宫,楼阁亭台林立,既有武将世家的恢弘大气与历经沙场磨砺出的肃杀之风,又不失王府应有的精致典雅与百年积淀的厚重底蕴,一草一木的修剪,一砖一瓦的摆放,皆透着严谨的规制、内敛的奢华与不容逾越的等级秩序。

凤九歌被安置在了王府内院一处名为“听雪轩”的独立院落。这里环境清幽,景致宜人,远离王府主要通道,院中引有活水,蜿蜒成溪,溪水清澈见底,源自西山玉泉,几尾价值千金的五彩锦鲤悠然游弋,溪上架设小巧玲珑的白玉拱桥,桥栏雕刻着细密的缠枝莲纹,假山由太湖石堆叠而成,颇具“瘦、透、漏、皱”的意趣,花木扶疏,多以松、竹、梅等象征高洁坚韧的植物为主,四季常青,暗合院落之名。此处本是王府用来招待极其尊贵、或需特别关照的女客之所,陈设用具无一不精,无一不美,紫檀木家具泛着幽暗温润的光泽,博古架上摆放着前朝官窑瓷器、海外舶来的水晶器皿等珍奇古玩,纱幔是昂贵的、一寸千金的鲛绡,轻薄如烟,随风轻扬,空气中常年弥漫着清雅疏冷的冷梅香,由特制的香饼在错金螭兽香炉中缓缓熏燃,沁人心脾。然而,此刻这精致华美、恍若仙境的院落,却透着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抑与束缚感,仿佛一张无形却坚韧无比的大网,将整个听雪轩连同其中的生灵,牢牢笼罩其中。

院门内外,明里暗里,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日夜不停地、严密地盯着。身着玄色窄袖王府侍卫服饰的彪形大汉,个个太阳穴高高鼓起,眼神锐利如鹰,气息沉稳内敛,如同钉在地上的铁桩般守在院门和所有关键通道,他们的手始终保持着随时可以拔刀出鞘的姿态,确保连一只苍蝇都无法未经允许飞入。更有一些几乎与建筑阴影、草木浓荫完美融为一体的暗哨,如同没有生命的鬼魅般无声地潜伏在屋顶翘角飞檐之后、树梢浓密枝叶之间、甚至假山孔隙的阴影之中,他们的呼吸轻不可闻,收敛了所有生机,目光却如最精准的尺规,冰冷地丈量着院落中的每一寸空间,确保任何风吹草动都难逃监控。皇帝派来的那队禁军,则主要布防在王府外围的高墙之下和各个出入口,形成第二道密不透风的、象征着皇权的警戒线,美其名曰“护卫”,实则行监视之实,将王府与外界更彻底地隔离开来。

这哪里是“静养”?分明是一座华丽而坚固的牢笼,一只精致绝伦却冰冷无情的黄金鸟笼,而她,就是那只被折断了翅膀、囚禁其中、生死荣辱皆系于那个男人一念之间的金丝雀。

昏迷中的凤九歌对此一无所知。她被轻轻放置在听雪轩主房那张宽敞奢华、铺着柔软雪白狐裘的千工拔步床上,如同一个没有灵魂、任人摆布的琉璃娃娃,毫无生气,只有胸口那微不可察的起伏和那通过生命链接传来的、微弱却持续的心跳共鸣,证明着她顽强的生命之火尚未熄灭。谢云舟亲自跟来王府,又是一番紧张而细致的施针用药,以独门金针度穴之术,小心翼翼地为她疏导那因毒素与能量冲击而淤塞脆弱的经脉,又以珍藏的、吊命用的参茸精华药液,一点点滴入她口中,勉强吊住她体内那残存无几、如同风中残烛的生机,并竭力维持着那几种混合剧毒在她体内形成的、岌岌可危的平衡,忙得额角沁出细密汗珠也顾不得擦拭。他凝神感知着她脉象的每一丝细微变化,眉头始终如同笼罩着化不开的浓雾,紧紧锁住。

在她昏迷期间,脑海中那面因果镜光华黯淡到了极点,镜面上甚至隐约出现了几道细微的、仿佛随时都会彻底碎裂的裂纹,系统似乎也因能量消耗过大而被迫进入了某种低功耗的深度修复模式,只能维持最基础的生命监测与链接稳定功能。冰冷的提示音偶尔如同接触不良般微弱地响起,断断续续,模糊不清:【检测到宿主生命体征极度虚弱……启动自主修复程序……能量不足,修复缓慢……正在尝试清除体内残留毒素……进度1%……与目标生命链接状态维持稳定……宿主生命体征正在极其缓慢恢复中……警告!琉璃化症状持续加深,已达18%……请尽快补充生命能量或寻找根治方案,否则……】这断续的、冰冷的提示,让她即使在最深沉的昏迷中,也无法完全摆脱那如影随形、步步紧逼的死亡阴影与身体异化的恐惧。

而她腰间那枚自幼佩戴、从未离身、据说是生母留下唯一遗物的、质地温润如羊脂美玉、刻着奇异繁复凤翎纹路的白色玉佩,在她被送入听雪轩、软轿经过王府内院某条通往主院书房方向的、两侧植满古老梅树的幽静小径时,竟毫无征兆地、从核心处传来一丝极其微弱却真实的温热感,那感觉如同冬日里呵出的一口白气,转瞬即逝,快得如同幻觉,连一直守护在侧、感知敏锐远超常人的谢云舟都未曾察觉。那短暂的温热,仿佛冥冥中与这王府深处某个同源之物,产生了跨越时空的、微弱的共鸣与呼唤。

然而,就在同一时刻,镇北王府主院,那个唯有萧无痕自己才能以血脉秘法开启的、隐藏在沉重紫檀木书架之后、以百炼玄铁打造的暗格最深处,一个被重重明黄色、绣着暗金龙纹的皇家专用锦缎严密包裹的、看不清具体形态的古老物件,也几不可察地、同步发出了一丝微弱到极致、若非萧无痕因体内毒素未清导致五感比平时更加敏锐数倍几乎都无法察觉的、仿佛来自远古洪荒的、低沉的嗡鸣与悸动。那悸动,带着一种漫长沉睡中被同源气息悄然触动的茫然与一丝极其微弱的、即将苏醒的预兆。

正被暗一小心翼翼扶着、强撑着虚弱身体准备前往隔壁暖阁暂时休息、以便能随时观察两人情况变化的萧无痕,脚步猛地一顿!身体瞬间下意识地紧绷,如同在战场上嗅到致命危机的猎豹,充满了警惕。

他豁然转头,锐利如鹰隼般的目光瞬间变得无比凝重锋利,仿佛能穿透层层墙壁与院落的阻隔,精准如淬毒箭矢般投向了听雪轩的方向,尽管隔着重重院落与高墙,他什么也看不见。但那瞬间的、来自暗格内那件萧氏一族世代秘传、据族谱记载关乎重大血脉传承之物的异常能量波动,与他方才灵魂深处隐约捕捉到的、从凤九歌方向传来的一丝极其微弱的、奇异的、带着某种熟悉又陌生气息的能量涟漪……产生了某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源自血脉源头的、深沉的共鸣与呼应!这种感觉,陌生而突兀,却带着不容忽视的牵引力,让他心底瞬间警铃大作,杀意与探究心同时飙升。

怎么回事?

那女人身上……究竟藏着什么东西?竟能引动他王府密藏、非萧氏嫡系血脉或特定契机绝无可能产生反应的祖传之物?那东西,据父亲临终前含糊提及,与萧氏一族的起源、与前朝秘辛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非同小可。她一个凤家收养的女儿,如何能……?

萧无痕面具下的眉头死死拧紧,形成一道深刻冷硬的刻痕,心中那因凤九歌而掀起的、原本就浓重如墨的迷雾,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更加扑朔迷离、更加深不可测。这个女人,果然浑身都透着诡异!她身上隐藏的秘密,恐怕远比他之前想象的还要深邃、还要危险,甚至可能牵扯到一些他至今都未能完全触及的领域。这更坚定了他要将她牢牢控制在手中、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彻底查明所有真相的决心。或许,将她困于这王府深处,不仅是监视与探究,更是必要的防范与……一种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对未知变数的控制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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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在昏迷与半梦半醒的煎熬中缓慢流逝,如同黏稠的墨汁,一点点滴落在无边的宣纸上,漫长而痛苦,每一刻都充斥着身体被撕裂重组般的剧痛与灵魂在黑暗中沉浮的无助。意识如同暴风雨中海面上的孤舟,沉浮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与剧痛交织的深渊,偶尔有几缕微弱的光线穿透厚重的迷雾,是苦涩至极的药汁被小心翼翼撬开牙关、灌入喉间的触感,是银针刺入穴位时带来的微胀、酸麻与之后短暂的疏通感,是身体被轻柔翻动、以温水和珍贵药液擦拭时那短暂的不适与之后的片刻清爽,但这一切感觉都模糊不清,如同隔着一层厚重而冰冷的水幕,遥远而不真实,仿佛发生在别人身上。唯有那通过生命链接传来的、属于萧无痕的、沉稳而有力的心跳搏动,如同黑暗深渊中唯一恒定闪烁的灯塔,微弱却持续地指引着她,穿透所有痛苦与迷茫,提醒她必须坚持下去的理由,也是她付出惨烈代价后,唯一能抓住的、证明这一切并非徒劳的微弱慰藉。

三天后。

午后细碎而慵懒的阳光,挣扎着穿透听雪轩窗棂上糊着的、价值千金的蝉翼纱,变得柔和而朦胧,轻轻洒在床榻之上,在光滑如镜、倒映着光影的金砖地面投下斑驳摇曳、如同破碎梦境的光影。空气中漂浮着细微的、如同金色精灵般舞蹈的尘埃,混合着清冷的梅香与苦涩的药味,形成一种独特而令人心神不宁的氛围。凤九歌那如同受伤蝶翼般卷翘浓密的长睫,轻轻颤动了几下,终于极其艰难地、带着仿佛重于千钧的阻力,缓缓掀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模糊而涣散的视线在温暖的阳光刺激下,渐渐开始努力对焦,试图看清这个囚禁她的世界。

入目的,是完全陌生的景象——雕刻着繁复祥云瑞兽、仙鹤衔芝图案的紫檀木床顶,工艺精湛绝伦,每一笔雕刻都透着匠心独运,栩栩如生,悬挂着淡青色、半透明的鲛绡纱帐幔,如同月华凝成的轻雾,随风轻柔摆动,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清雅疏冷中带着一丝苦意的冷梅香,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名贵药材的、仿佛浸透了岁月与金钱的苦涩气息,这一切交织成一种独特而令人深感不安的、仿佛与世隔绝的氛围。

这是哪里?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思绪如同被北境寒冰冻结的湖面,过了好几息,昏迷前那惊心动魄、生死一线的记忆才如同解冻后汹涌的洪水般,势不可挡地冲入她的脑海——流光溢彩却又杀机四伏、步步惊心的宫宴,萧无痕骤然毒发、倒地濒死时那瞬间灰败的面孔和涣散失焦的眼神,她不顾一切冲破人群阻拦、启动“以命换命”时那破釜沉舟、将自己献祭于命运祭坛般的决绝心情,他苏醒后那冰冷刺骨、带着深沉审视与不信任的质问,她力竭晕倒前那牵强苍白、连自己都无法信服的、充斥着政治算计的解释……一幕幕,清晰得仿佛就发生在刚才,每一个细节都带着血色的烙印。

萧无痕!

她心中猛地一紧,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下意识地、几乎是屏住了呼吸去全力感知那存在于灵魂深处、与另一个生命紧密相连的心跳链接。还好……虽然依旧微弱,但那同步的、沉稳而有力的、带着他独特生命韵律的搏动依旧顽强地存在着,透过那无形却坚韧无比的纽带清晰地传递过来,证明他还活着,而且情况似乎比之前稳定了不少。这让她一直紧绷到几乎断裂的心弦,终于稍微松弛了些许,如同在茫茫无尽的黑夜中,终于看到了一点微弱却坚定的星光,至少,她付出的那惨重到无法估量的代价,并非毫无意义,她暂时……留住了他。

但随即,她便敏锐地意识到了自己处境的异常与不容乐观。这房间的陈设华贵精致到了极点,处处透着低调的奢华与不容错辨的、属于男性的、刚硬冷峻的审美气息,绝非她在凤家那虽然富丽堂皇却难免流于俗套、充满脂粉气的闺房,也更不可能是宫廷殿宇那种威严肃穆、象征着无上皇权之地。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悄然爬上她的脊背,让她遍体生寒。

她挣扎着想用手臂支撑着坐起身,却发现全身如同被彻底拆散后又勉强重组过一般,酸软无力到了极点,每一寸骨骼、每一束肌肉都在疯狂叫嚣着撕裂般的疼痛与那种深入骨髓、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的极致虚弱。稍稍一动,便是气喘吁吁,胸口剧烈起伏,眼前阵阵发黑,金星乱窜。尤其是脖颈、手腕以及心口处的皮肤,传来一种异样的、仿佛覆盖了一层薄薄冰壳的脆硬感,带着细微却持续的、如同冰裂般的刺痛,仿佛轻轻一碰,这具身体就会如同真正的琉璃般碎裂开来。她艰难地抬起仿佛灌了铅的手臂,目光落在自己那几近透明的手腕上,瞳孔控制不住地微微一缩——只见那几处的肌肤果然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近乎半透明的诡异质感,皮下的青细血管脉络清晰得令人心惊,如同最上等的白瓷在经历了巨大内压后,产生了细微的、遍布的、预示着彻底崩坏的冰裂纹,带着一种诡异而令人心悸的、脆弱到极致的美感。

琉璃化……“以命换命”那霸道禁忌之术带来的可怕代价,果然已经开始在她身上迅速显现了,而且其速度与程度,似乎比系统最初描述的更为迅猛、更为凶险。她心中一片冰凉,沉甸甸地往下坠,仿佛落入了无底的、散发着寒气的深渊。照这个可怕的速度恶化下去,她剩下的时间,恐怕真的不多了,如同沙漏中飞速流逝的沙砾。必须在身体彻底琉璃化、生命能量完全耗尽之前,找到续命之法,或者……完成她必须完成的赎罪,了却所有心愿。

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身体内部翻江倒海的不适和心中汹涌澎湃的不安与焦灼,她死死咬着早已破损、毫无血色的下唇,用尽全身那微乎其微的力气,猛地掀开身上覆盖着的、柔软却如同枷锁般的锦被。双脚落地时一阵极度的虚浮,双腿软得如同煮烂的面条,没有丝毫支撑的力气,险些直接狼狈地栽倒在地。她慌忙伸手扶住身旁冰凉而坚实的紫檀木床柱,那冰冷的触感让她打了个寒噤,稍微清醒了些,稳了稳如同风中残柳般摇曳不定、随时会散架的身形,靠在床柱上剧烈地喘息了片刻,感觉那阵致命的眩晕感稍稍退去,这才勉强站直,开始一步步、缓慢而艰难地、如同初学走路的婴孩般挪动脚步,带着警惕与审视,环顾这个囚禁她的、华丽而冰冷的牢笼。

房间很大,分外间与内室,以一道精美的、摆放着各色奇珍古玩的紫檀木多宝阁相隔,阁上的瓷器釉色温润,玉器玲珑剔透,显然都价值不菲。整个空间布置得典雅而舒适,甚至称得上极尽奢华,紫檀木的桌椅茶几线条流畅简洁,墙上挂着的山水画笔触苍劲、意境深远,所有生活用具一应俱全,且都是顶尖的品质,照顾到了生活的每一个细微之处。但那种无处不在的、被严密监视、被无形目光穿透的感觉,却让她如同赤身裸体立于冰天雪地之中,冰冷、羞耻且毫无安全感,芒刺在背,仿佛每一个角落、每一片阴影之下,都隐藏着无数双窥探的、冰冷的眼睛。

她一步步艰难地挪到雕刻着喜上眉梢图案的、紧闭的房门前,那精致的雕花此刻在她眼中却像是牢笼上冰冷无情的栅栏。她伸出手,用尽此刻能汇聚的所有力气,用力向前推去。厚重的门轴发出了轻微而滞涩的“吱呀”声,在这过分安静的院落里,显得格外刺耳,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寂静。

“凤小姐。”两名身着玄色窄袖王府侍卫服饰、面容冷峻如铁石、眼神锐利如出鞘刀锋的男子,如同没有生命的门神般一左一右守在门口,身形挺拔如松,气息沉稳内敛如山,见她出来,立刻动作整齐划一地躬身行礼,透着训练有素的精干与绝对的服从,态度看似恭敬,但那挺直的、蕴含着爆炸性力量的脊背和隐隐散发出的、属于高阶武者的凛然气势,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冰冷的阻拦意味,仿佛在她面前瞬间立起了一道无形却坚不可摧的墙。

“请问这是何处?我为何会在这里?”凤九歌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不带任何情绪,尽管喉咙干涩疼痛得厉害,声音沙哑如同被砂纸磨过。她迫切需要信息,需要弄清楚自己此刻究竟身处何地,面临着怎样的局面。

“回凤小姐,此处是镇北王府听雪轩。您为救王爷身受重伤,性命垂危,王爷特命将您接入府中,由谢神医亲自诊治,以便静心休养,直至康复。”其中一名侍卫一板一眼地回答,语气毫无波澜,眼神没有任何闪烁,如同在背诵早已设定好的、不容置疑的标准说辞,没有任何情感色彩,也透露出任何多余的信息。

镇北王府?!凤九歌心中猛地一沉,最坏的猜测得到了冰冷的证实。果然……是他。萧无痕。他将她带回了他的地盘,他的权力中心。这是报答?是监视?是探究?还是……清算前世那笔血海深仇的开始?无数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在她疲惫的脑海中闪过,让她本就虚弱不堪的身体更觉寒冷刺骨,如同坠入冰窟。

“我要见镇北王,或者,我要回凤家。”她强压下心头的寒意和那一丝难以控制的慌乱,试图向外迈出一步,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她需要面对面地问清楚萧无痕到底想做什么,她不能像一只待宰的羔羊般,不明不白、无声无息地被困在这方寸之地,被动地等待未知的、可能无比残酷的命运审判。

“唰!”两名侍卫同时迅捷而无声地上前一步,动作默契得如同一个人,恰好严严实实地、不留丝毫缝隙地挡住了她的去路,如同两堵瞬间合拢的、不可逾越的冰冷高墙,他们投下的阴影将她纤弱的身形完全笼罩。他们没有说话,但那坚决如铁的态度、那冰冷如霜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此路不通。

“凤小姐,王爷有令,在您伤势未愈、宫中下毒之事真相未明之前,为保您的绝对安全,避免任何意外,请您务必在听雪轩内静养,不得随意出入院落。”另一名侍卫开口,声音同样冰冷得不带丝毫人类感情,如同最精密的机器在执行既定程序,“至于见王爷,王爷自身伤势也未痊愈,需要绝对静养,不便打扰。凤小姐若有何需要,可吩咐院内奴婢传达,属下等会代为转达王爷或外院管事。”话语看似客气周到,却将她所有的出路、所有的可能性都彻底堵死,不留任何转圜余地。

软禁!果然是毫不掩饰的、全方位的软禁!

凤九歌的心彻底沉了下去,沉入了冰冷漆黑、不见阳光的海底最深处,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她吞噬的无力感攫住了她。萧无痕这是将她当成了什么?需要严加看管、隔离审查的重犯?还是……需要彻底探查清楚、剥皮拆骨、弄清楚所有秘密的猎物?前世的恨意,果然如同附骨之疽,不是那么容易消弭的。他或许暂时相信了她救他的举动并非虚假,但绝不信她的动机,更不会放过她身上那重重谜团。在他眼中,她恐怕依然是个包藏祸心、充满危险、需要时刻警惕与控制的存在。

愤怒、委屈、还有一种深沉的、源自灵魂的无力与悲凉,瞬间如同汹涌的潮水般冲垮堤坝,几乎要将她强装的冷静彻底淹没。她如今身体虚弱不堪,形同废人,手无缚鸡之力,又身处这龙潭虎穴般、守卫森严如铁桶的镇北王府,如同落入精密蛛网的飞蛾,根本无力反抗,只能任人摆布,生死不由自己。这种命运完全不受自己掌控、如同浮萍般漂泊无依的感觉,比身体上那无尽的疼痛更让她难以忍受,几乎要摧垮她的意志。

就在她与两名侍卫僵持不下,气氛凝滞得如同冻结了千年的寒冰,连空气都仿佛停止了流动之际,一个低沉而略带沙哑、却冰冷依旧、辨识度极高的声音,自身后不远处的、被廊柱阴影笼罩的廊下,缓缓响起,如同寒泉滴落在万年玄冰之上,清晰地、一字一句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在真相查明、你体内剧毒尽除之前,你便安心在此‘休养’。”

凤九歌猛地转身,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一跳,仿佛要挣脱胸腔的束缚,跳到嗓子眼。这个声音……她太熟悉了,熟悉到刻入灵魂,无论是前世的梦魇还是今生的纠葛,都离不开这个声音的主人。

只见廊柱的阴影下,萧无痕不知何时已然如同鬼魅般站在那里。他依旧穿着一身玄色常服,只是未曾佩戴往日那身标志性的、闪烁着冷硬寒光的银甲,身形比起往日略显单薄清瘦,透露出伤后的虚弱,脸色也带着失血后的苍白与难以掩饰的疲惫,但那挺拔如孤松傲雪的身姿和周身散发出的、久居上位者与沙场宿将独有的凛冽气场,却丝毫未减,反而因这病弱的表象,更添了几分危险的、莫测高深的感觉。玄铁面具遮掩了他大半容颜,只露出紧抿的、缺乏血色的薄唇和线条冷硬完美的下颌,以及那双深邃如寒渊、此刻正如同最精准的锁具般牢牢锁定在她身上的眼眸。那眼神,复杂难辨到了极点。有审视,有探究,有尚未完全消散的冰冷与怀疑,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清晰意识到的、对于她醒来后这般虚弱狼狈、仿佛一碰即碎状态的……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烦躁与……类似被牵动的不适情绪。他站在那里,仿佛本身就是这座华丽牢笼的具象化,是掌控她一切的那把无形的锁。

看到他,凤九歌脑海中瞬间闪过自己为他耗尽宝贵寿命、承受剜心剔骨之痛、在鬼门关前几度徘徊的一幕幕惨烈景象,再对比此刻他这如同对待囚犯般冰冷疏离、居高临下、不带丝毫温情的姿态,一股强烈的酸楚和怒意如同压抑已久的岩浆般几乎要冲破喉咙,灼烧她所剩无几的理智。但她死死咬住了毫无血色的下唇,尖锐的疼痛感让她瞬间从情绪的漩涡中清醒过来,将所有的委屈、愤怒与不甘强行压了下去,深藏在眼底最深处,只留下一片看似平静无波、实则暗流汹涌的湖泊。现在不是宣泄情绪的时候。绝对不能。

她现在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激怒他,对自己没有任何好处,只会让处境更加艰难,甚至可能危及那好不容易才暂时稳定下来的、维系着两人性命的心跳链接。她需要冷静,需要谋定而后动,需要像最耐心的猎人一样,在强大的野兽面前,隐藏好自己的爪牙与真实意图。

失去自由,固然令人窒息。但换个角度想,留在王府,或许也并非全是坏事。至少,她可以近距离接触到萧无痕,或许能在他那密不透风的戒备下,找到机会,如同水滴石穿般,一点点化解他心中固结的仇恨坚冰?而且,这里暂时隔绝了苏清婉那看似纯善实则恶毒无比的算计和宫中那些无处不在、防不胜防的明枪暗箭,让她有了一个相对安全的、可以喘息、可以舔舐伤口、可以思考下一步对策的隐秘空间。所谓“休养”,未尝不是一种变相的保护(尽管她心知肚明,这绝非萧无痕将她困于此地的主要目的,他更多的,是为了控制、探究和防范)。

心思急转之间,凤九歌已经迅速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如同在冰水中反复浸过,将所有翻腾的情绪冻结封存。她深知,在绝对的力量差距面前,硬碰硬是最愚蠢、最无用的选择,只会加速自己的灭亡。她需要隐忍,需要蛰伏,需要智取。如同最狡猾的狐狸,在强大的猎人面前,必须示弱,必须顺从,等待最好的反击时机。或许,这也是一种独特而残酷的赎罪方式?偿还她前世的亏欠,同时……为自己谋得一线生机?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心绪,目光努力维持着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刻意表现出来的、符合她此刻虚弱状态的孱弱与无奈,迎上萧无痕那锐利如刀、仿佛能穿透人心、直窥灵魂最深处的审视视线,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沙哑与无力,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惹人怜惜的颤抖:“王爷便是如此对待救命恩人的吗?”她将“救命恩人”四个字咬得稍重,既是提醒他别忘了这份她以命换来的因果,也是一种无声的试探,试探他此刻对她究竟有几分基于此事的顾忌,或者说,有几分暂时不会动她的保证。

萧无痕眸光微动,深邃的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波澜,但很快便恢复成一潭深不见底的死水,不起丝毫微澜。他并未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只是迈动脚步,从廊下那片浓郁的阴影中缓缓走出,午后的阳光勾勒出他清瘦却依旧挺拔如山岳、带着沉重压迫感的身形轮廓,一步步靠近。他走到离她五步远的地方停下,这是一个既能清晰对话,又保持着绝对安全与尊卑距离的位置。他的目光在她苍白透明、颈侧肌肤已隐现细微琉璃纹路的脖颈处停留了一瞬,那眼神似乎几不可察地凝滞了微不可察的一刹那,仿佛那景象有些刺目,随即迅速移开,语气淡漠如同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你的‘恩’,本王记下了。但你的‘秘法’,以及你身上的诸多疑点,更需要一个清楚的交代。”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如同最终宣判般的强势,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在一切水落石出之前,这里是最安全,也是最合适的地方。” 安全?或许吧,隔绝了外界的危险。但更合适的,是便于他掌控和调查,让她无所遁形。

凤九歌心中冷笑,果然是为了探查她的秘密,那份源于前世的警惕与怀疑,从未真正消散,如同潜伏在暗处的毒蛇。她面上却不露分毫,只是微微垂下眼睫,浓密的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带着脆弱感的阴影,恰到好处地掩去眸中所有翻涌的思绪与那一闪而过的讥诮,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认命般的、无奈的顺从,仿佛已经接受了这无法改变的现状:“也罢。王爷既执意如此,九歌人微言轻,又能如何?只是……”

她抬起眼帘,目光恳切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坚韧与忧色,看向萧无痕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亮的眼眸:“我此番在宫中出事,又久未归家,音信全无,祖母与父亲定然忧心如焚,恐生误会。九歌恳请王爷,允我修书一封回府,向祖母和父亲报个平安,陈明缘由,以免他们过度担忧,做出什么不必要的举动,反而……徒增烦扰,辜负了王爷一番‘保护’之美意。”她这番话,说得极为巧妙周全。既表达了为人子女应有的孝心与担忧,合乎情理,点明了自己并非无依无靠、可以任人随意拿捏的孤女,背后还有凤家这座虽然关系复杂但能量不容小觑的靠山(尤其是那位精明睿智、护短强势、且刚刚展现了“护凰司”力量的凤老夫人),又隐晦地提醒萧无痕,若将她完全与外界隔绝,消息不通,可能会引来凤家,尤其是老夫人的反弹与强力探查,届时局面可能会更加复杂难控,反而违背了他“静养”与“查明真相”的初衷,给他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与压力。这是柔中带刚的试探,也是为自己争取一丝喘息空间和与外界联系渠道的开始。

她需要与外界取得联系。不仅仅是为了报平安,安抚凤家,避免他们因过度担忧而采取过激行动,打乱她的计划,更是为了传递信息,了解外面的动向,甚至……在这看似绝望的困境中,寻求一丝可能的、来自外部的、意想不到的援助或转机。这封家书,是她打破这“金丝牢笼”的第一步,是她投石问路的关键一子,是她在这场力量悬殊的博弈中,争取主动权、布下暗线的开始。

萧无痕闻言,深邃的眸子盯着她看了片刻,那目光如同实质的x光,锐利而冰冷,仿佛要剥开她平静顺从的外表,直窥她内心最真实的想法与所有潜藏的算计。眼前的女子,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带着一种病态的、脆弱的美感,身形纤弱得仿佛一阵稍大的风就能吹倒,宽大的寝衣更显得她空荡荡的,惹人怜惜。但那双眼眸,虽然带着重伤虚弱导致的些许涣散,却清澈而平静,深处更藏着一股与她的孱弱外表截然不符的沉稳与韧性,如同风雪中顽强挺立、宁折不弯的细竹,看似柔弱,实则内蕴风骨,难以摧折。这种矛盾而独特的特质,让他心中那探究的欲望更加强烈,如同被撩拨的琴弦。

他自然听出了她话语中那柔中带刚的潜台词与那份不动声色的、基于现实力量的提醒。沉吟片刻,权衡了将凤家完全激怒的可能后果与维持表面平衡的需要,他终是冷冷开口,如同施舍般,带着掌控一切的绝对淡漠:“可。书信写好后,交由暗一查验,本王会派人送至凤府。”允许通信,但内容必须在他的严密监控与审查之下,确保不会传递任何不利于他、或者超出他允许范围的隐秘信息。这已是他在当前形势下做出的让步,也是他自信能完全掌控局面、不惧任何风浪的体现。他倒要看看,这只被他亲手关入笼中的、藏着秘密的金丝雀,在获得了这一丝缝隙后,究竟能玩出什么花样,又能引出多少隐藏在水面下的东西。

“多谢王爷成全。”凤九歌微微福身,礼仪周全,姿态柔顺,看不出丝毫不满与怨怼,仿佛真的接受了这被囚禁的命运,甘心做那笼中鸟,等待主人的垂怜。低垂的眼眸中,却在那瞬间,迅速掠过一丝计谋得逞的、冰冷而坚定的微光。

萧无痕不再多言,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复杂难辨,仿佛要将她此刻这副平静顺从、却又隐隐透着不可摧折的坚韧与智慧的模样刻入脑中,与记忆中那个浅薄恶毒、愚蠢冲动的形象反复对比,试图找出其中的破绽与联系,随即漠然转身,玄色的衣袂在空气中划过一个冷硬决绝的弧度,带着如同影子般悄无声息出现的暗一,缓步离开了听雪轩,将那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与无形的、华丽的牢笼,彻底留给了她。

看着他那消失在月洞门后的、挺拔而孤绝、仿佛背负着整个世界的沉重背影,凤九歌一直强撑着的平静与力气终于如同退潮般迅速褪去,身体控制不住地晃了晃,软软地倚靠在一旁冰凉的朱漆门框上,才勉强稳住没有倒下。阳光透过庭院中繁茂的枝叶缝隙,在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斑驳摇曳的光影,仿佛她此刻动荡不安、吉凶未卜的命运。她抬起头,用力地望向被高墙飞檐分割开的那一方狭小的、却依旧湛蓝如洗的天空,眸中闪过一丝冷冽而坚定的光芒,如同在绝望的深渊中,毅然燃起的不屈火焰。

镇北王府,听雪轩。

这里既是囚禁她的华丽牢笼,是萧无痕对她前世罪孽的惩罚与今生所有疑窦的审视之地,每一口呼吸都带着禁锢与博弈的味道。

或许……这也将是她新一轮生存与赎罪之战的起点,是她必须凭借智慧与意志去跨越的荆棘之路,是她与那个男人之间,爱恨纠缠、命运交织、彼此试探与征服的新篇章。她不会坐以待毙,她会利用一切可能的机会与资源,在这看似绝境的囚笼中,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生路,一条……通向最终救赎,或许也……通向理解与他的路。

萧无痕,我们……来日方长。这场由前世延续至今、掺杂着血泪与迷雾的纠葛,远未到结束之时,甚至,可能才刚刚开始。

(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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