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如同最细腻的金粉,悄无声息地透过乾元宫寝殿最高处那几片特制的明瓦,在光滑如镜、倒映着朦胧影子的金砖地面上,投下几缕淡金色的、不断缓慢移动的光斑。这微弱却执着的曦光,努力驱散着黎明前最后的黑暗与浸入骨髓的寒意,宣告着新的一日的来临。寝殿内,温暖如春,与外间清晨的料峭截然不同。角落处,造型古雅的兽耳鎏金熏笼里,上好的银霜炭正无声地燃烧着,释放出融融却无烟的暖意,与那常年弥漫在空气中的、清冷而馥郁的龙涎香气息交织缠绕,共同营造出一室安宁静谧、与外界隔绝的慵懒氛围。
凤九歌自深沉的、仿佛坠入无尽暖洋的睡眠中缓缓苏醒。尚未睁眼,意识先于视觉回归,周身那股挥之不去的、如同被沉重车轮反复碾过般的酸软无力感便清晰地袭来,尤其是后腰与腿根处,那带着隐秘酥麻的清晰酸痛,无一不在缄默而执拗地提醒着她,昨夜那位尊贵的帝王陛下,是如何以一场激烈缱绻到近乎失控的缠绵,来“身体力行”地重申他那不容置疑的主权。她微微蹙了蹙远山般的黛眉,长而卷翘的睫毛如同被惊扰的蝶翼,脆弱地颤动了几下,才不情不愿地、缓缓睁开。映入眼帘的,是头顶那片熟悉的、明黄色绣着繁复龙凤呈祥图案的绡金帐幔,以及身边已然空置、只余下明显凹陷的褶皱与独属于他的、冷冽而熟悉的龙涎香气息的枕席。
萧无痕早已起身。此刻,他正背对着宽敞的床榻,站在不远处那面巨大的、边缘雕刻着盘龙吐珠纹样的西洋玻璃镜前,由着内侍监总管高德禄与两名手脚麻利、屏息静气的小内侍,为他一丝不苟地整理着今日大朝会必须要穿的、象征九五至尊的十二章纹衮服。那玄黑为底、以金线绣满了日月星辰山川藻火等繁复纹样的沉重礼服,仿佛承载着整个天下的重量与责任,将他挺拔如山岳、宽肩窄腰的身形衬托得愈发威严迫人,仅仅是静立在那里,便自有股令人不敢直视、心生敬畏的帝王威仪,凛然不可侵犯。
他似乎敏锐地察觉到了她醒来的细微动静,并未立刻回头,线条冷硬的侧脸在镜中显得格外深刻。只是在内侍为他最后系紧腰间那枚镶嵌着硕东海明珠的玉带时,他才透过面前那面光可鉴人、清晰无比的玻璃镜,目光如同最精准的鹰隼,精准地捕捉到了她在厚重帐幔后微微起身的、朦胧而窈窕的身影。镜中映出的帝王面容,俊美无俦依旧,却因晨起而更显线条冷硬分明,眸色深沉如同不见底的万丈寒渊,窥不透丝毫情绪。然而,在那片深不见底的寒渊最深处,在与她镜中尚带着几分迷蒙的视线遥遥相接的瞬间,却极快地掠过了一丝几不可察的、混合着餍足与某种难以言喻的温存的柔光,如同冰封千里的湖面下,悄然涌动着一股不为外人所知的暖流,转瞬即逝,快得让人几乎以为是宿醉未醒而产生的错觉。
凤九歌拥着柔软丝滑的锦被坐起,丝绸顺着光滑的肌肤滑落,不可避免地露出了颈侧与精致锁骨处那些难以完全遮掩的、暧昧的淡红色痕迹,如同雪地上偶然落下的红梅瓣,昭示着昨夜的疯狂。她脸颊微热,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有些不自然地伸手拉了拉寝衣那原本就已严谨的领口,试图将其拉得更高一些,更好地遮挡住那些令人羞涩的印记。昨夜他虽极尽缠绵,甚至带着些许惩罚性的、不容抗拒的霸道,但动作间却始终保留着一份刻入骨髓的、近乎本能的珍视,并未真正伤到她分毫,只是这留下的、属于他的印记,怕是今日需得费心用高领宫装仔细遮掩了。
“醒了?”萧无痕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传来,他已整理好衣冠,那身繁复的衮服更衬得他身姿挺拔,气势迫人。他转过身,目光沉静如水,落在她身上,那目光里,已不见了昨夜那几乎要将人灵魂都焚烧殆尽的炽热与赤裸裸的独占,彻底恢复了平日里的沉稳与内敛,仿佛昨夜那个在她耳边一遍遍执拗追问、在她身上留下无数属于他的标记的男人,只是她深夜一场荒唐而旖旎的幻梦。“时辰尚早,若还困倦,便再歇息片刻。早朝之事,自有朕与诸臣工议决。”
他这话语听着是寻常的体贴关怀,但凤九歌却凭借着她对他深入骨髓的了解,敏锐地捕捉到了其中一丝极其细微的、不易察觉的试探。他是在担心她因昨夜那般“劳累”而精神不济,误了正事?还是……内心深处,依旧对前日在凤鸣阁中,她与那位年轻编修“相谈甚欢”的一幕,心存最后一丝难以释怀的芥蒂,潜意识里并不愿她过多涉足前朝,与那些“年轻有为”的臣子们再有接触,哪怕仅仅是公务上的往来?
心中念头如同电光火石般飞速流转,凤九歌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如同平静无波的湖面,只微微垂下眼帘,浓密的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恰到好处地掩去了眸中一闪而过的了然与一丝淡淡的、混合着好笑的无奈。她轻轻摇了摇头,声音带着初醒时特有的微哑与柔软,语气却异常坚定,不容置疑:“谢陛下关怀,臣妾无碍。今日朝会,事关南方水患治理方略,臣妾既已参与前期筹划,便无中途缺席之理。”她顿了顿,抬起眼眸,目光清亮澄澈,如同被山泉洗涤过的墨玉,直直地迎上他深邃难测的注视,语气平和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坚定力量,“况且,臣妾早已答应过陛下,要竭尽所能,倾我所有,辅佐陛下,共创海晏河清、政通人和的清明盛世。此志从未更改。些许劳累,与此宏愿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她这番话,既清晰明确地表明了自己参与朝政、履行职责的决心,又巧妙地将自己的行为归因于对他的郑重承诺与对天下苍生的责任,将他可能存在的、那点微不足道甚至难以启齿的私心芥蒂,轻轻巧巧地化解于无形,提升到了家国大义的高度。
萧无痕闻言,深邃如同古井寒潭的眼底,那最后一丝难以言明的、晦暗未明的情绪也彻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纯粹的、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与全然认同的沉稳。他微微颔首,不再多言,只转向一旁垂手侍立的高德禄,吩咐道:“既如此,便伺候皇后起身梳洗吧。高德禄,仔细些。”
“老奴遵旨。”高德禄连忙躬身应下,姿态恭敬无比,随即挥手示意早已候在外间、手捧各类洗漱用具与今日要穿的皇后朝服的宫女们,依序鱼贯而入,动作轻盈,训练有素,不敢发出丝毫杂音。
半个时辰后,宣政殿内,百官齐集,依品级垂手肃立,庄严肃穆的气氛几乎凝成了实质。高大的殿柱支撑着巍峨的穹顶,空气中弥漫着檀香与旧纸墨混合的、属于权力中心特有的气息。
九龙御座之上,萧无痕身着繁复庄重、刺绣精美的十二章纹衮服,头戴垂着十二旒白玉珠的冠冕,珠帘轻轻晃动,将他俊美无俦的面容遮掩在后,看不真切具体神情,唯有一股沉凝如山、浩瀚如海、不容置疑的帝王威压,如同无形的潮水,弥漫开来,笼罩着整个大殿,令每一个身处其中的人都不自觉地屏息凝神。御座之侧,稍低一些的位置,特意设有一座同样精致华贵的凤椅,凤九歌端坐其上。她今日穿着一身正式的石青色织金凤纹朝服,衣料厚重,纹饰华美,头戴九龙四凤冠,累累珠翠垂落,熠熠生辉,将她平日里的素雅清丽、婉约风致尽数掩去,只余下母仪天下的雍容华贵气度与不容侵犯的凛然威仪。只是那朝服特意设计的高高立领,严谨地贴合着颈项,恰到好处地遮掩了颈间所有的春光与那些暧昧的痕迹。
朝会按部就班地进行,处理了几桩日常政务后,议题便转向了近来尤为困扰南方数州的春汛水患。工部一位侍郎出列,手捧玉笏,声音平稳地禀报了最新的灾情与朝廷一贯采取的传统救灾措施,无非是开仓放粮,安抚流民,组织人手加固现有堤坝,皆是治标不治本、年复一年的老生常谈,听得一些有识之士心中暗自叹息。
待工部官员奏毕,殿内出现了短暂的沉默。凤九歌微微侧身,向御座之上的萧无痕递去一个清冽而坚定的请示眼神。得到他几不可察的、代表允许的微微颔首后,她方从容起身,立于凤椅之前,声音清越悦耳,不高不低,却因殿内极致的安静而清晰地传遍了每一个角落,敲击在每一位臣工的心上。
“陛下,诸位大人,”她的目光平静如水,缓缓扫过下方垂首肃立、神色各异的百官,那目光并不锐利,却带着一种洞察世事的通透与一种沉静的力量,“南方水患,连年不绝,每逢春汛夏涝,必耗费国库钱粮无数,更使沿岸千万百姓家园尽毁,流离失所,饥寒交迫,苦不堪言。若朝廷只行事后堵漏救灾之策,头痛医头,脚痛医脚,恐非长久之计,亦非万民之福。”她的话语顿了顿,给予众人消化的时间,随即继续沉稳地说道,“臣妾近日查阅‘护凰司’所存之前朝档案,于故纸堆中,发现其中留存有数卷关于南方主要水系的水利图稿与前人治理心得笔记,虽年代久远,纸墨泛黄,但其间所载关于‘因势利导’、‘分洪蓄水’、‘上拦下排’之根本治水思想,高瞻远瞩,颇有可借鉴之处。”
她话音甫落,殿内便起了一阵细微的、难以完全抑制的骚动。不少官员,尤其是那些须发皆白、思想守旧、恪守祖制的老臣,脸上都露出了明显的不以为然与疑虑之色。前朝旧物,在他们看来,多是已被历史淘汰的糟粕,且前朝覆灭,其法岂能轻信?更何况,由皇后亲自主导、权力界限有些模糊的“护凰司”,本就因其职能特殊、触及某些前朝隐秘与后宫事务而备受争议与警惕。
凤九歌对下方那些或明或暗的质疑目光与细微的议论声恍若未觉,依旧沉稳如山,声音清晰地继续说道:“结合近十年各地呈报的详细水文记录与多次实地勘察所得,臣妾与工部几位精研水利、经验丰富的官员初步议定,或可选取受灾最重、情况最具代表性的沧州、云梦泽一带为试点,依据前朝图稿之思路精髓,结合现今地貌变迁之实际,重新规划部分严重淤塞、行洪不畅的河道,并于几处关键隘口、水流湍急之处,修建数座结构更为精巧、功效更强的新型水闸。”她示意随侍在侧的女官,将早已准备好的、绘制极其精细准确的水利工程示意图与详尽周密的预算草案,分发给位列前排的几位重臣阅览。“此新型水闸之设计,部分参考了近年来海外传入的某些机械传动与杠杆平衡原理,可于汛期洪水暴涨时灵活启闭,精准调控各河道水量,有效分泄洪峰,降低主河道压力;待旱季来临,则可关闭闸门,蓄水于上游,保墒抗旱,灌溉周边农田,一举两得。”
图纸与预算在几位重臣手中传递,引来阵阵低语与愈发凝重的神色。图纸刚一传阅至位列文官之首的户部尚书手中,这位年约六旬、面容清癯、眼神锐利如鹰、在朝中以固执和守旧着称的老臣,便迫不及待地出列,手持玉笏,因情绪激动,手指微微用力至骨节泛白。他声音洪亮,带着多年宦海沉浮养成的官威,言辞虽力求保持着对皇后的基本恭敬,却难掩其中强烈的不赞同与质疑:
“陛下!老臣以为,皇后娘娘此议,恐有大不妥!”
他刻意顿了顿,目光先是快速扫过御座之上面色不明的帝王,随即落在凤九歌身上,那目光中带着士大夫阶层固有的、对女子干政的深深排斥与不信任,沉声道:“其一,前朝旧稿,荒废已久,其法是否真的可行,尚属未知之数!且前朝治水,最终亦未能避免国破山河碎之下场,其法岂可尽信?贸然采用,若工程有失,非但劳民伤财,空耗国力,更恐贻误最佳救灾时机,酿成更大灾祸,届时悔之晚矣!其二,臣细观此工程预算,数额之巨大,实在骇人听闻,几乎相当于国库一季岁入之半!如今边境虽暂安,然各地军备、官员俸禄、日常用度皆处处需钱,库银本就不甚宽裕,骤然抽调如此巨款,用于此等未经实践证实之策,实非老成谋国、稳妥之道!其三……”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要将心中最大的顾虑和盘托出,声音更沉了几分,带着一种近乎痛心疾首的意味:“皇后娘娘母仪天下,德被六宫,统摄后宫,教导皇子公主,已是辛劳万分,为国操劳。此等关乎国计民生、工程营造、需与工匠民夫打交道之外事,自有工部、户部等专业衙司负责。娘娘万金之躯,亲自督导,深入灾区,奔波劳碌,若有不测,稍有闪失,臣等万死难赎其咎!且……恕老臣直言,妇人干政,牝鸡司晨,恐非国家之福,易惹天下非议,有损陛下圣德,动摇国本啊!”
这最后几句,已是相当不客气,几乎是指着鼻子直言不讳地质疑凤九歌逾越后宫本分,干涉朝政,甚至隐含了“红颜祸水”的指责。殿内气氛瞬间变得更加凝重,仿佛连空气都停止了流动。许多官员虽未出声附和,但看向凤九歌的目光中,也充满了复杂的疑虑、观望,乃至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
萧无痕依旧端坐于御座之上,冠冕上的十二旒白玉珠轻轻晃动,遮挡了他所有的表情,无人能窥见他此刻深邃眼眸中翻涌着怎样的情绪。他只沉默着,如同一尊亘古不变的神只塑像,并未立刻表态,仿佛在冷静地权衡各方利弊,又仿佛在耐心地等待着她的回应,等待着这场风暴的中心——他的皇后,如何应对这汹涌的反对浪潮。
凤九歌面对户部尚书这番几乎是指责与诅咒般的诘难,绝美的脸上并未出现丝毫愠怒、慌乱或是委屈。她甚至微微牵动了一下唇角,勾勒出一抹极淡的、带着些许悲悯与理解的浅浅笑意。她知道,以户部尚书为首的这些守旧老臣,他们的反对,并非全然出于个人私心或针对她本人,更多是源于他们固有的认知局限、对未知变革风险的巨大恐惧,以及深植于骨髓的、对传统礼教与权力结构的维护。
“张尚书忧国忧民,老成谋国,所言种种顾虑,确实不无道理,本宫亦深表理解。”她先是语气平和,甚至带着一丝尊重,肯定了对方忧心国事的出发点,这番以退为进,瞬间让那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缓和了几分,也让那些原本准备看她失态或强词夺理的官员微微一愣。“前朝旧法,年代久远,沧海桑田,确需审慎验证,不可盲目照搬。巨大预算,牵动国本,亦需仔细考量国库实际承受之能力,此乃户部职责所在,尚书大人谨慎理所应当。至于……妇人干政之说……”
她话锋在此微微一顿,目光不再局限于户部尚书一人,而是清凌凌地、如同秋水寒潭般扫过大殿下方每一位官员,那目光并不锐利逼人,却带着一种洞察世事的通透智慧与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不容置疑的坚定力量,让那些原本心存轻视或隔岸观火的官员,不由自主地收敛了随意的姿态,挺直了脊背,凝神细听。
“本宫今日立于此处,所为者,非为揽权,更非有意逾越祖宗成法、后宫不得干政之界限。”她的声音依旧平稳舒缓,不高亢,不激昂,却仿佛带着千钧之力,字字清晰地敲击在每个人的心鼓上,“乃是身为皇后,受万民奉养,见黎民百姓受苦,江山社稷因天灾而动荡不稳,心实难安,寝食难味。陛下励精图治,夙夜在公,志在开创远超历代的清明盛世,若我辈臣工只知固守陈规,不敢越雷池半步,遇事则言‘祖宗之法不可变’,面对积弊束手无策,则何以破局?何以兴利除弊?何以真正惠泽天下苍生?”她引经据典,声音愈发沉凝,“《礼记·礼运》有云:‘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 此言之意,在于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若确有有益于天下苍生、能解万民倒悬之苦的良策妙法,无论其出自何人之手,无论其为新法还是旧策,皆可仔细斟酌,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大胆尝试。岂可因建言者身份之别,便心存偏见,因噎废食,墨守成规,眼睁睁置万千子民于水深火热之中而不顾?”
她并未直接、激烈地反驳“妇人干政”这一敏感且根深蒂固的论调,而是巧妙地将问题提升到了“天下为公”与“惠民”这一更高更广阔的道德与政治层面,格局瞬间开阔宏大,反而显得户部尚书等人执着于性别与身份的反对,有些狭隘、短视,甚至……有些不近人情。
“至于张尚书所深切忧虑之风险与巨大耗费,”凤九歌将目光重新落回脸色变幻不定的户部尚书身上,语气从方才的宏大叙事转为具体务实的探讨,“本宫亦深知其中利害攸关,关系重大。故此番提议,并非要求朝廷立刻倾尽国力,在全国范围内盲目推行。方才本宫已再三言明,乃是谨慎的‘试点’之策。仅选取沧州、云梦泽此二处历年灾情最重、治理需求最为迫切紧迫之地,先行尝试,积累经验,验证此法实效。此为其一。”她伸出纤长如玉的食指,姿态优雅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力,“其二,关于所需银两,为表决心,亦为减轻国库骤然支出之压力,本宫愿从‘护凰司’历年积攒下的宫中用度结余、以及本宫名下部分脂粉田庄之岁入中,先行垫付此试点工程前期所需之大部分款项。待试点成效确切显现,证明此法确实可行有效,再行由朝会议定,评估是否推广至全国,以及后续款项如何由国库统筹支应。如此,可好?”
她此言一出,不仅是户部尚书瞳孔微缩,面露惊愕,连殿内许多原本持中立或观望态度的大臣都忍不住露出了震惊与难以置信的神色。皇后竟愿以私产、以宫中用度结余来垫付国家工程款项?这无疑是极其有力地表明了了她对此事的决心与信心,也极大地堵住了那些攻击她“劳民伤财”、“好大喜功”的部分口实,将个人的利益与国家的成败紧密捆绑在了一起。
“此外,”凤九歌不待众人从震惊中完全回过神来,继续清晰而坚定地说道,声音不大,却如同磐石坠地,掷地有声,“在此试点工程推行期间,为示郑重,亦为确保工程能严格按照预定方略进行,及时发现问题,解决问题,本宫将亲赴沧州,驻跸于当地行辕,全程督导工程进展,协调地方官府与民间力量,直至今年汛期真正来临,亲眼检验此法之成效。”她微微抬起下颌,目光清澈而决绝地望向御座方向,一字一句,如同立下军令状,“陛下,诸位大人,在此,本宫愿立下承诺:若此新式水利法在沧州试点无效,或因其施行不当而造成更大损失,所有责任,无论大小,皆由本宫一力承担!甘受朝廷任何律法处置,绝无半句怨言!”
“皇后!”萧无痕低沉而带着明显紧绷感的声音终于打破了他长久的沉默,骤然响起在大殿之中。他身体几不可察地向前微倾,冠冕上的旒珠碰撞发出细碎的清响。他显然没有料到凤九歌会提出亲赴灾区、全程督导,甚至立下如此沉重的军令状。那里条件艰苦,疫病可能横行,且水患无情,瞬息万变,危险重重,他如何能放心?
凤九歌转向他,目光沉静如水,却带着一种不容动摇的、仿佛淬炼过的钢铁般的坚毅与恳切:“陛下,臣妾心意已决。纸上谈兵,终觉浅薄。治水之事,关乎地理水文,民情物力,错综复杂,绝非仅凭几卷图纸、几场议论便可洞察透彻。唯有亲临其境,脚沾泥土,耳听民声,方能真正洞察症结所在,根据实际情况及时调整方略,确保工程事半功倍。且,”她语气稍缓,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臣妾以皇后之尊亲至灾区,身体力行,亦可极大安抚惶恐无助的灾民,凝聚民心,彰显朝廷赈灾济民、根治水患的坚定决心与诚意。此举,利大于弊。请陛下允准。”
她这番表态,层层递进,有理有据,有胆有识,更有承担全部责任的巨大勇气与破釜沉舟的决心,瞬间将在场许多原本中立的、甚至部分原本心存疑虑的官员彻底打动。就连方才激烈反对、言辞尖锐的户部尚书,张了张口,花白的胡须微微颤抖,看着凤九歌那平静却仿佛蕴藏着火山般力量的面容,一时竟也语塞,不知该如何继续反驳。她已将所有的风险与责任揽到了自己身上,并提出了如此切实可行、步步为营的试点方案与资金解决路径,若再强行反对,纠缠于性别之见,反倒显得自己迂腐不化,罔顾民生,甚至……有些惧怕她成功之后所带来的朝局变化了。
朝堂之上,陷入了一片前所未有的、近乎凝滞的寂静。唯有众人或粗或细、或紧张或平缓的呼吸声,以及殿外远处隐约传来的、象征着时间流逝的报时钟声,清晰可闻。
萧无痕深邃如同星空的目光,穿透那不断轻微晃动的、象征着帝王威严与距离的旒珠,久久地、复杂地落在凤九歌身上。那目光中翻涌着太多难以名状的情绪——有对她安危的深切担忧,有对她如此决绝的不赞同,有面对朝臣压力的权衡,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混合着无法言喻的骄傲、难以抑制的心疼、以及最终不得不做出的、带着无限信任的妥协的复杂情感。他了解她,比了解自己更甚,知道她一旦真正下定决心,便是九头洪荒巨兽也无法拉她回头。更何况,她所做的一切,她所争取的一切,确实是为了这萧家的江山社稷,为了他曾在她耳边低声许诺过要带给她的、那个海晏河清的太平盛世。
仿佛过去了漫长的一个世纪,他终于缓缓开口,声音带着帝王的最终决断与不容置疑的威严,清晰地响彻在寂静的大殿之中,回荡在每一根梁柱之间:“准奏。即日起,以沧州、云梦泽为试点,推行皇后所拟之新式水利工程。一应事宜,由皇后总揽全局,工部、户部及地方官员竭力协理,不得有误。所需银两,准其先从内帑及皇后所言私产款项中支取。朕,在此静候皇后佳音。”
“臣妾,领旨谢恩。”凤九歌起身,整理了一下并无丝毫凌乱的朝服袖摆,向着御座方向,姿态优雅而庄重地深深一拜。无人看见,在她低垂的眼眸深处,一丝如释重负却又更加凝重的光芒一闪而过。这条路,她终于迈出了最艰难的第一步。
退朝的钟声沉重而悠扬地敲响,百官怀着极其复杂、各异的心情,如同潮水般鱼贯退出庄严肃穆的宣政殿。凤九歌在宫女与女官的恭敬簇拥下,缓缓步出大殿高高的门槛。春日巳时明亮到近乎灿烂的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她庄重华贵的朝服与璀璨夺目的九龙四凤冠上,折射出令人不敢直视的、耀眼光芒。她的背影在光影中显得异常挺直,步伐沉稳坚定,仿佛刚才那场不见硝烟却激烈异常的朝堂博弈,并未在她心中掀起太多波澜,只是她漫长征程中一个必经的关卡。
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隐藏在宽大袖摆之中的纤纤玉手,掌心之中,已因方才的全力据理力争、面对重重质疑的压力,以及做出亲赴灾区、立下军令状的重大承诺,而微微沁出了一层冰凉的冷汗。前路,注定布满荆棘,质疑与危险并存,但她既已选择,便绝不会回头,亦不能回头。
数日后,一切准备就绪。凤九歌并未摆出皇后出巡的全副銮驾仪仗,那样太过招摇,也过于耗费时间与地方资源。她只带着一队精干的护卫、工部精心指派的几名真正精通水利的官员与技术工匠、以及从“护凰司”中挑选出的几位心思缜密、办事得力的女官与贴身护卫,轻车简从,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繁华似锦、歌舞升平的京城,一路向南,奔赴那片正被无情水患反复蹂躏、满目疮痍的土地。
马车颠簸,越往南行,空气中的湿意愈重,春意也愈发浓郁醉人,道路两旁的植被变得蓊郁葱茏,景色本该愈发秀丽如画。然而,沿途所见所闻,却与这生机勃勃的明媚春光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格格不入。宽阔的官道两旁,时而可见大片被洪水凶猛冲刷过后留下的狼藉田地,黑色的淤泥尚未完全清理,枯死的树木枝杈、破损的家什杂物、甚至偶尔可见的牲畜尸体混杂其间,一片死气沉沉的荒凉。许多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灾民,拖家带口,眼神麻木空洞,如同失去灵魂的木偶,踟蹰于道路两旁,见到他们这一行虽极力精简却依旧难掩皇家气度的车马经过,如同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纷纷挣扎着跪倒在地,伸出枯瘦的手,哀声乞食,那绝望而渴望的眼神,如同最锋利的针,一下一下,狠狠地扎在凤九歌的心上。
她下令车队刻意缓行,命随行人员将提前准备好的部分干粮、成药与干净的饮水,分发给沿途遇到的情况尤其严重的灾民。她并未下车,只是轻轻掀开车帘一角,沉默地、久久地凝望着窗外那一片片令人心碎的景象。那些灾民眼中毫无光彩的绝望,深深地刺痛了她,也愈发坚定了她的决心。前世的她,被囚于华丽的牢笼,沉溺于个人可笑的爱恨情仇与虚浮的荣华富贵之中,何曾真正低下头,弯下腰,亲眼看过、感受过这最真实、最残酷的人间疾苦?今生,苍天垂怜,给予她重来一次的机会,赋予她改变的力量与智慧,她便绝不能再让这些无辜的、沉默的百姓,年复一年地承受这天灾与人祸交织的无妄之灾!她要为他们,也为自己赎罪的新生,闯出一条生路。
经过数日不眠不休的跋涉,车队终于抵达了此次试点的核心区域——沧州境内那如同巨龙般蜿蜒盘踞、却又喜怒无常的青河流域。此地地势低洼,河网密布,水系错综复杂,是历年水患最为严重的重灾区之一,几乎年年小灾,三年一大灾。当地的官员早已接到朝廷八百里加急的旨意,在临时设下、条件颇为简陋的行辕外,战战兢兢地跪迎皇后凤驾。
行辕设在一处地势稍高、侥幸未被这次洪水完全淹没的旧官署内,屋舍简陋,墙皮有些剥落,空气中还隐约残留着洪水退去后的土腥与霉味。凤九歌对此毫不在意,甚至未曾要求过多修缮。她稍事休整,甚至未及更换下那身沾染了长途跋涉风尘的衣裳,便立刻召集当地所有相关官员与随行的工部官员,在临时充作议事厅的、光线昏暗的正堂内,听取最新的、详细到每一处堤坝的水情险情汇报,并亲自摊开带来的那卷绘制精细、标注详尽的水利工程总图,与众人一同围拢过来,就着摇曳的烛光,手指点划,深入研讨每一个施工细节,不放过任何一处可能的疏漏。
接下来的日子,凤九歌几乎将全部的心神与精力,都毫无保留地投入到了这项关乎万千生灵的试点工程之中。她迅速褪去了那个高坐庙堂、母仪天下、遥不可及的皇后光环,仿佛化身成为一名事必躬亲、严谨务实的“总工程师”。每日天边刚刚泛起鱼肚白,她便已起身,褪去华服,换上一身便于行动的素色简便衣裙,如云青丝也只是用一支再普通不过的青玉簪子松松绾起,不施粉黛,便带着随行人员与必要的护卫,迎着清晨凛冽的河风,奔赴各个紧张施工的河段工地。
她完全不顾皇后之尊,踩着泥泞不堪、深浅不一的滩涂,深一脚浅一脚地亲自深入河道中心勘察水势、土质。时而与那些皮肤黝黑、脸上布满岁月沟壑、与河流打了一辈子交道的经验丰富的老河工们,毫无架子地蹲在潮湿的岸边,耐心而仔细地倾听、询问他们口中关于历年水势微妙变化、当地特殊土质情况以及那些口口相传的、书本上绝无记载的治土小窍门;时而与那些满手老茧、眼神专注的工匠们一同围在临时搭建的工棚里,对着那些复杂精巧的水闸关键部件的打造图纸与木质模型,反复研讨最佳的工艺与材料,她偶尔提出的关于榫卯结构优化、杠杆省力原理应用的见解,思路之新颖独特,角度之刁钻精准,往往令那些浸淫此道数十年的老工匠都瞠目结舌,继而拍案叫绝,自此再不敢因她是女子而存有半分轻视,只剩下发自内心的敬佩。
“娘娘,您请看此处,”一位头发已然全白、脊背佝偻却精神矍铄的老河工,用粗粝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点着铺在石头上的图纸那一处标注着急弯的地方,带着浓重得几乎难以听懂的乡音官话,诚恳地说道,“往年官府的老爷们也不是没来治过水,可都是哪里堵得厉害就挖哪里,头痛医头,脚痛医脚,银子花了不少,力气也费了,可顶多管个一两年,洪水一来,照旧垮塌!依小老儿几十年泡在这青河里的经验看,这河道之所以年年淤塞得这么厉害,根子不在下游,而在上游!是上游山里树木砍伐太过,土松了,一下大雨,泥沙就全冲下来,到了这个鬼见愁的大弯道,水流一慢,嘿,全沉这儿了!您光派人在这儿挖,挖得再深,明年泥沙照样下来,白费力气!得在上游想法子,要么多种树,把土牢牢抓住,要么,干脆就把这个害人的大弯道,给它来个‘裁弯取直’,让它顺溜点儿!”
凤九歌听得极其认真,不时微微颔首,绝美的面容上没有任何不耐,目光紧紧跟随着老河工的手指,落在图纸那复杂的线条与标注上,脑海中则飞速运转,结合着“护凰司”档案中那些前朝图稿的零星智慧记载,以及她灵魂深处所带来的、超越这个时代的现代水利与生态保护知识,一个更为完善、更具前瞻性、兼顾工程与生态的治本方案,逐渐在她心中清晰、丰满起来。“老丈所言,真乃金玉良言,一语中的!治水如治病,需得辨证施治,找到真正的病根所在。不仅要疏浚下游,畅通河道,更要在上游源头着手,大力推行植树固土,恢复山林,从根源上减少泥沙来源。同时,您提到的这处‘鬼见愁’弯道,确为症结之一,或可大胆参考前朝古籍中提及的‘裁弯取直’之古法,结合现今地势,另开一段较为平直的引河,分流部分洪峰,方能从根本上减轻主河道的巨大压力……”
她的声音不高,在嘈杂的工地背景下甚至需要仔细倾听,但条理之清晰,见解之深刻,对民间智慧尊重吸纳的态度,让周围那些原本还对这位年轻皇后亲自来督导如此庞大复杂的工程抱有深深疑虑的地方官员、技术工匠与河工们,彻底心服口服,乃至心生敬意。他们真切地感受到,这位皇后并非只是深宫中不谙世事的金丝雀,也非只知空谈理论的迂腐文人,她是真的懂行,真的愿意俯下身子,倾听他们这些“下里巴人”用血泪换来的宝贵经验,并且能将其升华、融汇到更高层面的谋划之中。
这一日,为了实地勘察一处计划中需要实施“裁弯取直”关键工程的古河道旧址,更准确地评估施工难度与土方量,凤九歌在几名武艺高强、神情警惕的护卫与两名熟悉当地地形的向导陪同下,深入到了一片因常年泥沙淤积、早已人迹罕至的荒僻河谷地带。这里远离官道,芦苇丛生,比人还高,脚下是深可及膝的、松软而吸脚的黑色淤泥,每走一步都颇为艰难,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河泥腥气与水草腐烂的特殊味道。
时值午后,春日炽烈的阳光毫无遮挡地直射下来,蒸腾起一股闷热潮湿的气息。凤九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泥泞难行的滩涂上,月白色的裙摆与精致的绣鞋早已被溅起的泥点染得污浊不堪,她却毫不在意,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尺规,锐利地扫视着周围的地形起伏、植被分布,与手中紧紧攥着的地形图纸上的标注一一仔细对照,在心中默默勾勒着未来新河道的走向。
就在她专注地走到一处被去年特大洪水冲塌了半边、裸露着新鲜黄土的陡峭土坡之下时,脚下似乎突然被一个半埋在淤泥中的、边缘不甚规则的硬物猛地绊了一下,重心瞬间失衡,一个踉跄,整个人向前扑去,险些狼狈地摔倒在泥泞之中!
“娘娘小心!”紧随其后的护卫首领眼疾手快,反应迅捷如豹,一个箭步上前,稳稳地扶住了她骤然倾斜的手臂。
凤九歌借力稳住身形,心有余悸地轻轻吐出一口气,随即低头看向罪魁祸首。只见绊到她的,是一块大半部分还深深埋在黑色淤泥之中、只露出了一个不规则小角的青黑色石头。那石头表面沾满湿滑的泥浆,看上去与河滩上随处可见的、被水流冲刷得圆滑的普通卵石似乎并无二致。
然而,就在她的目光触及那石头裸露一角的瞬间,一种极其微妙、难以言喻的异样感觉,并非疼痛,也非恐惧,而是一种……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细微却清晰的共鸣与悸动,如同冬日静电般,倏然窜过她的脊髓,让她浑身控制不住地轻轻一颤!那感觉陌生而古老,仿佛沉睡在她灵魂最深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某种东西,被这看似普通的石头,轻轻触动、唤醒了一丝。
她心中猛然一动,一种强烈的直觉驱使着她。她不顾护卫担忧的劝阻,示意他们稍安勿躁,自己则蹲下身来,伸出戴着薄薄丝质手套、却依然能感受到泥土冰凉的手,小心翼翼地、一点点拂开那石头表面湿滑黏腻的淤泥。
随着覆盖的淤泥被一点点耐心地清除,石头的真容逐渐显露出来。那并非她想象中的普通青石,而是一块质地异常坚硬、颜色深沉如墨、触手冰凉的玄武岩。更令人惊异的是,在那相对平整光滑的石面上,竟然雕刻着密密麻麻、极其复杂而古拙的纹路!
那些纹路,并非任何她所知的文字或这个时代常见的祥瑞图案,而是一个个相互勾连缠绕、盘旋曲折、充满某种奇异韵律感的符号与线条,它们彼此交织,构成了一幅……残缺的、却仿佛蕴含着某种天地至理的、描绘着星辰运行轨迹与未知规律的古老图谱!
凤九歌的呼吸猛地一窒,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她的目光死死地、难以置信地盯在那石刻的、充满神秘意味的纹路上,心脏不受控制地怦怦加速跳动,血液奔流的声音在耳中轰鸣。这纹路……这古老而熟悉的感觉……为何……为何与她意识最深处那面“因果镜”(或者说,是优化设定中提及的、本质更为神秘的“星陨之镜”)背面那玄奥莫测、指引她命运的星图,竟有几分隐隐约约、似是而非、却又同根同源的关联!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抬起另一只手,指尖隔着衣料与肌肤,轻轻抚向自己颈后那枚深深隐藏的、与系统同生共息、承载了她两世秘密的朱砂胎记。指尖传来的触感温热,但冥冥中,她似乎能感受到那胎记深处,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与眼前石碑遥相呼应的温热与悸动!
“将此石……小心挖掘出来,避免损毁,清理干净表面淤泥,妥善运回行辕。”她强压下心中掀起的惊涛骇浪,努力让声音保持平稳,不泄露丝毫异常地吩咐道,但微微颤抖的指尖还是暴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
护卫们虽满心疑惑,不解皇后为何对一块看似普通的石头如此重视,但见她神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与肃穆,不敢有丝毫怠慢,连忙找来携带的简易工具,围着那块石头,如同对待易碎的珍宝般,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地将那块沉重的石碑从淤泥的禁锢中完整地挖掘出来,并用随身水囊中的清水,初步冲洗干净了石碑表面残留的污渍。
当石碑的全貌彻底显露在午后明亮的阳光下时,随行众人都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更加清晰地看到了那上面雕刻的、布满了整个石面的、古老而神秘的星纹。那纹路在日光下泛着一种沉黯内敛、仿佛能吸收光线般的光泽,线条古朴苍劲,仿佛承载了无数漫长岁月的重量与不为人知的古老秘密,静静地诉说着某种被遗忘的过往。
凤九歌站在石碑前,久久凝视,春日温暖的阳光照在她身上,却驱不散她心底悄然蔓延开的一丝莫名的、带着寒意的悸动。这块意外发现的星纹石碑,究竟来自何处?是何人所刻?它与她灵魂绑定的“星陨之镜”有着怎样千丝万缕、不为人知的联系?这个世界,除了她所知的王朝更迭、权谋争斗、爱恨情仇,是否还隐藏着更多、更深层次的、关乎命运轨迹、星辰运行乃至世界本源的古老秘密?
她仿佛听到,在遥远得无法触及、深邃得令人心悸的时空深处,有什么东西,正透过这块冰冷而沉默的石碑,向她发出微弱的、断续的、却又无法彻底忽视的、带着宿命意味的呼唤。
接下来的日子,凤九歌将绝大部分精力依旧毫无保留地投入在紧张的水利工程推进上,但闲暇时,或是夜深人静之际,她总会不自觉地走到那块被妥善安置在行辕偏僻院落中的星纹石碑前,屏退左右,独自一人,在月光或烛火下,默默凝视着那些鬼斧神工的纹路,试图从中解读出隐藏的信息,探寻其与自己、与镜子的关联。然而,那石碑如同一个缄默了千万年的谜题,始终静默而立,除了那次的灵魂悸动,再无异状,仿佛在耐心等待着某个特定时机、某个关键钥匙的到来。
与此同时,在她的亲力亲为、日夜督促进度与各方的通力协作下,试点工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迅速推进。新的、更为顺直的河道被一段段开辟出来,露出新鲜的泥土;坚固的水闸地基在选定的关键位置被打下,工匠们按照反复优化后的图纸,日夜轮班,叮叮当当地赶工,打造着那些结构精巧的闸门与传动部件。凤九歌事无巨细,从石料的选择、灰浆的配比,到民夫的伙食、工钱的发放,皆亲自过问,确保每一文钱都用在刀刃上,每一个人都能得到应有的待遇。她甚至亲自品尝民夫那粗糙却管饱的饭食,以确保他们能获得足够的体力支撑繁重的劳动。她的亲力亲为、体恤下情与公正严明,很快便赢得了工地上下所有官员、工匠、兵士乃至普通民夫的衷心爱戴与誓死效劳之心,“皇后娘娘千岁”的呼声,不时在工地上空真诚地回荡。
时间在汗水与期盼中飞速流逝,转眼,南方令人谈之色变的、漫长的雨季如期而至,没有丝毫延误。
天空仿佛漏了一个大洞,终日阴沉得如同墨染,厚重的乌云低低地翻滚着,压得人喘不过气,雷声如同战鼓,在云层深处隐隐轰鸣,预示着即将到来的狂暴。豆大的雨点开始毫无征兆地砸落,起初稀疏,很快便连成了铺天盖地的倾盆之势,雨水如瀑布般倒泻而下,天地间一片混沌,视线所及,唯有白茫茫的水幕与震耳欲聋的雨声。青河的水位以前所未有的、令人心惊肉跳的速度迅猛上涨,浑浊的、裹挟着泥沙与断枝的河水如同挣脱了束缚的咆哮巨龙,奔腾着,咆哮着,以一往无前的气势,疯狂冲击着新修筑的与残存的旧堤岸,每一次撞击都仿佛敲击在所有人的心上。
整个工地,乃至整个沧州,所有人都绷紧了心弦,空气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那些远在京城、曾激烈反对此策的守旧派朝臣们,或许正暗中等待着工程失败、皇后铩羽而归、沦为笑柄的消息传来。而坚守在工地、与皇后共同奋战了数月的每一个人,则都在心中默默祈祷,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那些新建的水利设施之上。
凤九歌站在行辕临时搭建的、视野开阔的了望高台上,任凭冰冷刺骨的狂风暴雨打湿了她单薄的衣裙,浸透了她的鬓发,雨水顺着她苍白却坚毅的脸颊不断滑落。她目光沉静如亘古不变的寒潭之水,穿透迷蒙的雨幕,死死地望向远处那在暴雨中若隐若现、承受着洪水最猛烈冲击的新型水闸与刚刚疏浚完毕、显得宽阔了不少的河道。雨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冰凉的感觉渗透肌肤,但她紧紧握住身前木质栏杆的手,却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成败,荣辱,乃至更多生命的希望,皆在此一举。
洪水如同被激怒的远古巨兽,如期汹涌而至,水位一度疯狂上涨,逼近甚至超过了有史记载的最高记录,浪头凶狠地拍打着堤岸,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无数双眼睛紧张地盯着河面,心提到了嗓子眼。然而,得益于新开辟的分洪河道在关键时刻发挥了预期的作用,及时将部分狂暴的洪峰引向了预设的泄洪区,以及那座凝聚了无数人心血与智慧的新型水闸,在操作人员精准的控制下,如同忠诚的巨人,稳稳地屹立在激流之中,灵活启闭,有效地调控着主干道的水量……咆哮肆虐的洪水,竟第一次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要害,挣扎着,却终究未能像往年一样,轻易地冲破束缚,肆意漫溢,吞噬下游那万顷良田与星罗棋布的村落!
数日后,连绵的暴雨终于力竭,渐渐停歇,如同哭干了眼泪的妇人。天空虽然依旧阴沉,但洪水失去了后续支援,终于开始不甘心地、缓缓退去。当第一批快马传来确切消息——下游受新工程重点保护的几个州县,除极个别地势低洼地带尚有少量积水外,绝大部分农田、房舍、百姓皆安然无恙,成功躲过了这场浩劫时——
整个青河治水工地之上,先是一片死一般的寂静,仿佛无法相信这巨大的喜悦,随即,如同火山喷发般,爆发出了震耳欲聋、直冲云霄的狂喜欢呼声!所有的河工、工匠、兵士、乃至闻讯赶来的当地百姓,无论男女老幼,无不热泪盈眶,激动得不能自已,相互拥抱、捶打着对方的肩膀,宣泄着这劫后余生的巨大喜悦与对未来的无限希望。他们不约而同地,朝着高台上那道虽然浑身湿透、狼狈不堪、脸色苍白却依旧脊背挺直如松的窈窕身影,发自内心地、如同潮水般跪拜下去,用带着哭腔与最真挚感激的声音,一遍遍高呼着“皇后娘娘千岁!”“娘娘圣明!活命之恩,永世不忘!”
凤九歌独自站在高高的了望台上,望着下方那片劫后余生、充满了无尽感激与崭新希望的人群,听着那震天动地、发自肺腑的欢呼,一直紧绷到极致的心弦,终于缓缓地、彻底地松弛下来。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到极点的情绪汹涌地漫上心头,有成功的巨大喜悦,有为民解除倒悬之苦的深切欣慰,有面对重重质疑最终证明自己的巨大成就感与释然,更有一种跨越两世、终于找到自身价值的归属与平静。她微微仰起头,任由冰凉的、带着泥土气息的雨水,混合着眼角或许存在的温热液体,一同无声地滑过她冰凉的脸颊,滴落在脚下的木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她做到了。用超越时代的智慧、异于常人的耐心、破釜沉舟的勇气与最务实的实践,证明了她的方略可行,证明了她的坚持值得,更证明了女子之身,亦能在这惯由男子主宰的朝堂与天下间,凭借真才实学与拳拳之心,做出不容忽视、彪炳史册的巨大贡献!
捷报以八百里加急的最快速度,风驰电掣般传回京城。
数日后的大朝会上,萧无痕手持沧州知府与工部特使联名呈上的、详细记录治水成功的奏报,当众沉声宣读。当那清晰有力的字句回荡在寂静的宣政殿内,听到试点工程成功抵御了数十年不遇的特大洪水,保护了下游无数生灵与宝贵田产的确切消息时,整个大殿先是陷入了一片极致的鸦雀无声,落针可闻,随即,便是阵阵难以压抑的惊叹、抽气声与由衷的、此起彼伏的赞颂!
那些曾经激烈反对、甚至言辞尖锐的守旧派大臣,尤其是那位户部尚书,面色复杂变幻,有被打脸的羞愧,有对未知事物的震惊,有观念受到冲击的茫然,但更多的,却是一种被铁一般的事实彻底折服后的、无话可说的沉默。事实胜于雄辩,在如此确凿无疑、利国利民的巨大功绩面前,任何基于偏见与守旧的言辞反对,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可笑至极。
萧无痕缓缓放下手中那份沉甸甸的奏报,目光如同盘旋的苍鹰,扫过下方神色各异、却大多面露敬服的群臣,最后,落在那御座之侧、依旧空置的凤椅之上,深邃如同星夜的眼眸中,是无法掩饰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骄傲、心疼,以及一种更深沉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混合着占有与无限怜爱的情感。他缓缓起身,挺拔的身姿如同山岳,声音带着帝王的威严与不容置疑的决断,清晰地响彻大殿:
“皇后凤氏,体恤民瘼,慧心独具,深入险地,不辞劳苦,所献之治水新策,于沧州试点大获成功,活民无数,保全田产万千,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于社稷有莫大之功!朕心甚慰,天下同欣!着即颁旨天下,将皇后所创、经实践检验有效之新式水利法,详定章程,推行于全国各水患频发之州县,由工部总领其责,各地督抚全力配合实施,不得借故推诿延误!另,赏赐皇后……”
他没有再具体说下去,因为在此刻这彪炳史册、泽被苍生的巨大功绩面前,任何物质上的赏赐,似乎都显得那么苍白、微不足道。他只是在心中默默而坚定地决定,待她风尘仆仆回京,他必要用自己独有的方式,好好“奖赏”他这个总是能带给他无限惊喜、骄傲与震撼的皇后,这个他失而复得、嵌入骨血的挚爱。
朝堂之上,自此,关于皇后理政、女子干政的反对之声,烟消云散,再无市场。凤九歌凭借着自己的超凡智慧、过人胆识与坚持不懈的努力,不仅成功推行了利国利民的重大改革,更是彻底赢得了满朝文武的由衷尊重,奠定了她无人可以撼动、光辉夺目的政治地位与千古贤后之名。
是夜,南方的行辕之内,灯火通明,却弥漫着一种不同于京城的、混合着泥土气息与成功喜悦的独特氛围。
凤九歌已沐浴更衣,洗去了一身的疲惫、汗水与风尘。她独自坐在暂居书房窗前的软榻上,手中拿着的,正是白日里工匠依着那块星纹石碑最新拓印下来的、墨迹未干的清晰拓片。跳跃的烛光下,那些古老而神秘的纹路,在纸面上更显深邃、诡异,仿佛拥有生命般,随时会蠕动起来。
成功的巨大喜悦在胸中渐渐沉淀,这块自发现之日起便萦绕心头的石碑带来的重重疑云,再次不受控制地浮上心头,带着一丝寒意。她伸出纤细的食指,指尖微微颤抖着,轻轻抚过拓片上那些曲折盘旋、充满未知意味的线条,试图从中找到一丝一毫的规律或线索,解开它与自己命运的联系。
就在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某个特定的、线条尤其复杂密集、如同宇宙漩涡般的奇异符号时——
“嗡!”
一阵极其轻微、却仿佛直接作用于灵魂本源、无比清晰的悸动与震颤,再次毫无预兆地、猛烈地袭来!那感觉,比之前在河边发现石碑时、比任何一次都要强烈数倍!仿佛她的灵魂最深处,有什么沉睡的、庞大的东西,被这个特定的符号彻底激活、唤醒,与遥远未知的、深邃的所在,瞬间建立了某种玄之又玄、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稳固而清晰的联系!
“啊!”她低低地惊呼一声,猛地缩回手指,仿佛被无形的火焰烫到一般。那张拓片也随之从她膝上飘然滑落,无声地摊开在地面上。
窗外,南方的夜空,暴雨洗刷后,月明星稀,银河迢迢,万籁俱寂,唯有不知名的夏虫在草丛间低吟。
凤九歌猛地抬起头,一双美眸惊疑不定地望向窗外那无垠的、布满璀璨却冰冷星辰的深邃夜空,心中波澜狂涌,再也无法平静。
治水成功了,她的声望与地位如日中天,前所未有的稳固。然而,这块意外出现的星纹石碑,以及这接连两次、一次比一次强烈的诡异灵魂共鸣,却仿佛在冥冥中告诉她,她的命运,她与萧无痕之间那纠缠两世的羁绊,乃至这个她所生存的世界的背后真相,或许远比她所知的、所经历的,还要复杂、神秘、浩瀚得多……
那来自遥远星空深处、冰冷而执拗的呼唤,究竟是什么?它想告诉她什么?又将要引领她去往何方?
(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