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如同一块巨大的、吸饱了墨汁的丝绒，沉沉地覆盖着城市。白日的喧嚣与浮躁早已沉淀，只剩下边缘地带隐约传来的、模糊不清的车流声，像是遥远海岸线永不停歇的叹息。
公寓内，只余一盏孤零零的台灯亮着，在宽大的书桌上投下一圈温暖却似乎随时会被四周黑暗吞噬的光晕。
凤九歌蜷坐在光影中央，像一尊被时光遗忘的雕塑，已经维持这个姿势许久了。她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扭曲地映在背后的书架上，与那些沉默的书籍阴影交融在一起。
指尖，是冰凉的，甚至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完全察觉的、细微的颤抖。它们一遍又一遍，近乎偏执地、极其轻柔地抚过摊开在桌面上那份复印件中的某一行字。
那是萧无痕的手写批注，力透纸背的黑色墨迹，在暖色灯光下泛着冷静的光泽：
“镜如因果，照见前世今生？”
每一个字，其独特的架构，转折处锐利如刀锋的笔触，以及贯穿始终的、沉稳而磅礴的力道……都像是一把把烧红的烙铁，不仅仅是烫在视网膜上，更是狠狠地、精准地烙印在她灵魂最柔软的深处。
这已经不是“似曾相识”或者“惊人的相似”可以轻易解释的了。这是一种……超越了理性认知范畴的、源自灵魂本源的烙印复刻。
“巧合？”她几乎是无声地翕动嘴唇，干涩的音节在空旷寂静的房间里刚一吐出，就迅速消散。世界上怎么可能存在如此完全超越个体后天养成书写习惯、甚至连字迹背后蕴含的神韵气度都一模一样的巧合？
除非……除非那执笔的，根本就是同一个灵魂核心，只是在不同的时空洪流中、披上了不同的血肉躯壳。
这个大胆到近乎荒诞的念头，却如同雨后滋生的藤蔓，带着令人恐惧又无法抗拒的诱惑力，在她心底疯狂地缠绕、生长。
她猛地闭上双眼，浓密卷翘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般剧烈颤抖，试图强行驱散脑海中随之翻腾不休的、光怪陆离的混乱画面——
冰冷的、反射着幽光的银甲面具，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与金铁交鸣，视野里无边无际的暗红色……还有，那惊鸿一瞥间，回眸时额间一点朱砂灼目、眼神悲戚而决绝的如火红衣女子……
这些碎片，与萧无痕在咖啡馆柔和灯光下，那双深邃如同千年古井、却盛满了与她如出一辙的深切困惑的眼眸，不断地交织、重叠。
“我们……是不是曾经在什么地方……见过？在……很久很久以前。”
他那个石破天惊的问题，如同带着魔力的咒语，再次清晰无比地回响在她的耳畔。
当时，她被巨大的迷茫和一种源自本能的恐惧攫住，无法给出任何确切的回答。但现在，眼前这行铁证如山的字迹，像是一把古老而精准的钥匙，无可挽回地打开了她心中那扇一直紧闭的、名为“理性抗拒”的厚重闸门。
她不能再逃避了。
如果这一切不是她一个人精神压力过大产生的臆想，如果萧无痕也真切地共享着同样诡异而真实的梦境碎片，如果连笔迹这种极度个人化、几乎无法完美复刻的特征，都如此鲜明地指向同一个惊世骇俗的答案……
那么，那面静静躺在博物馆深处、引发了一切诡谲事件的青铜镜，必然是整个巨大谜团最核心的关键！它是钥匙，是桥梁，是连接着某个被遗忘的时空、某段被尘封的惨烈过往的神秘枢纽！
一股强烈到无法抑制、几乎要破胸而出的冲动，在她胸腔内猛烈地撞击、奔涌——她必须立刻、马上，再次去面对那面镜子！不是以平日里那个客观、冷静、严谨的文物修复师的身份，而是以一个被无形力量卷入巨大谜团中心、急切寻求真相与答案的当事人的身份！
而萧无痕……他是另一个不可或缺的关键。他的存在，他的感知，他的梦境，他的笔迹……所有线索都如同被无形的手牵引着，最终牢牢地指向他。他必须同行！
这个决定大胆而冒失，甚至有些疯狂，完全违背了她一贯恪守的严谨细致的工作原则。但此刻，她顾不了那么多了。认知世界的基石已经剧烈动摇。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试图压下指尖那无法控制的微颤，凤九歌拿起手机，找到了那个被她谨慎备注为“萧无痕教授”的号码。时间已晚，但她有一种近乎直觉的笃定——电话那端的人，同样无法安眠。
电话接通的声音只在寂静中响了两下，便被迅速接起，快得仿佛对方一直将手机握在手中。
“凤老师？”萧无痕的声音从听筒那端传来，低沉平稳，但若仔细分辨，却能捕捉到一丝不易察觉的、等待已久的沙哑。
“萧教授，”凤九歌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专业，尽管胸腔里的心脏正如同失控的鼓点般剧烈敲击着耳膜，“抱歉这么晚打扰您。关于青铜镜，我……有了一些非常、非常个人化的……新发现，或者说，是某种强烈的直觉。”
她谨慎地斟酌着用词，巧妙地避开了直接提及那惊世骇俗的笔迹对比。
“这些发现，可能与您之前提到的……那些奇特的梦境感受，存在某种难以解释的关联。”
她刻意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破釜沉舟般的坚决：
“因此，我打算申请明天晚上，利用博物馆的非开放时间，对青铜镜进行一次更精细的、非侵入性的检测和维护。主要是想再次确认镜背纹饰的某些微观特征，以及……感受一下它的材质，在特定环境下的……能量反馈？”
她选择了一个在考古学和物理学领域都相对中性、甚至略带前沿性的词汇，但她相信，他一定能理解这平淡术语下隐藏的惊涛骇浪。
“这项工作，如果有您这位对‘星陨’传说和星图关联有深入研究的天文学考古专家在场，从跨学科角度提供实时的观察意见，将会更有价值。不知您是否方便……”
她没有把话完全说完，但邀请的意味已经无比明确。
电话那端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凤九歌几乎能透过电波，在脑海中清晰地勾勒出萧无痕此刻的模样——他一定微蹙着那双英挺的剑眉，深邃的目光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在书桌光滑的表面上，轻轻敲击着那稳定而独特的节奏。
果然，仅仅几秒钟后，他的回应清晰传来，带着一种与她相似的、斩断所有退路般的决断：
“当然方便。凤老师，您需要我什么时候到场？我需要准备什么特殊的观测设备吗？”
他甚至没有多问一句关于她所谓的“新发现”和“直觉”的具体内容，这种超越言语的心照不宣的默契，在此刻，本身就已经是最好、最有力的答案。
“不用特殊设备，”凤九歌暗暗松了一口气，“主要是借助修复室现有的高倍显微镜和多光谱成像系统进行常规数据采集。您人到场就好，您的……观察和感受，本身就是最重要的‘仪器’。”她最后一句意有所指。
“好。时间地点，您定。”萧无痕的回答干脆利落。
“明晚八点，国家博物馆地下二层，第三修复室外。我会提前办好所有准入手续。”
“我一定准时到。”
挂断电话，凤九歌长长地、近乎虚脱般地吁出一口气。直到这时，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掌心不知何时已沁出一层薄薄的、冰凉的冷汗。
前路充满了未知，甚至可能潜藏着无法预料的危险，但一种奇异的、混合着深深恐惧与隐隐兴奋的情绪，却在她心中激烈地激荡、碰撞。她不再是孤独地面对这令人不安的超自然谜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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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夜晚，七点五十分。
国家博物馆这艘承载着历史重量的巨轮，在白日里接纳了无数好奇的游客后，此刻早已闭馆，静静地泊在都市的夜色之中。
白日的喧嚣与人流如同退潮般散去，只剩下空旷得有些逼人的廊道和陷入沉睡的展厅。冰冷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缓慢地流动着，带着博物馆特有的、混合了消毒水、细微尘埃和历史厚重沉淀物的复杂气味。
沿着走廊天花板延伸的节能灯带，投下冷白色的、缺乏生命温度的光线，将人的影子在光洁如镜的地面上拉得长长的、扭曲变形。
凤九歌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深色便装，站在第三修复室外的金属安检门前，身影在宽阔的廊道里显得格外纤细。手指因为内心翻涌的紧张而微微蜷缩，冰凉指尖下意识地互相摩挲着。
就在这时，一阵沉稳而富有节奏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不疾不徐地响起，在这过分寂静的廊道里，每一步都像是敲打在人心之上，显得格外清晰、沉重。
她倏然抬起头，目光投向声音来源的拐角处。
下一刻，萧无痕高大的身影如期出现。他同样穿着便于活动的深色休闲装束，外面套了一件薄款的黑色风衣，挺括的面料更衬得他肩宽腿长，气质卓然。
他的脸上依旧是一贯的冷峻沉稳，看不出太多明显的情绪波动。但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眸，在廊道冷白灯光下接触到她目光的瞬间，骤然亮起一簇难以完全掩饰的、灼热的光。
“凤老师。”他走到近前，微微颔首，声音在空旷高挑的空间里产生微弱的回响。
“萧教授，麻烦您特意跑这一趟。”凤九歌拿出通行卡，刷开了那扇厚重的门禁，侧身让他先行进入，“里面的所有设备我已经提前预热调试好了。”
修复室内灯火通明，如同白昼。各种精密的仪器安静地运行着，发出低沉而持续的、几乎融入背景的细微嗡鸣声。
房间正中央，那张特制的、带有高效防震功能的工作台上，那面引发了无数风波与谜团的神秘青铜镜，正静静地安放在柔和而均匀的无影灯光下。
它依旧是那副历经沧桑的破碎而斑驳的模样，暗绿色的铜锈覆盖了大半镜身，仅存的那些蜿蜒曲折、充满神秘美感的残留纹饰，在灯光下沉默地诉说着被时光掩埋的故事。
但在今晚，在凤九歌和萧无痕被特殊感知所加持的眼中，它似乎与往日截然不同，周身仿佛笼罩着一层无形的、引而不发的能量场。
两人不约而同地放轻了脚步，连呼吸都下意识地放缓了几分，仿佛怕惊扰了这沉睡的古老魂灵。他们一前一后，默契地走到工作台前，目光同时聚焦、牢牢地锁定在那面镜子上。
一时间，谁都没有开口说话。一种混合着高度紧张、殷切期待、对未知的深深敬畏的复杂情绪，在两人之间无声地弥漫。
“开始吧。”最终还是凤九歌率先打破了沉默，她的声音因为紧绷而略显干涩。她动作熟练地戴上特制的乳胶手套，调整着高倍显微镜的镜头。
“我先进行常规的显微观察和基础数据记录，萧教授，您可以先从宏观角度，再次感受一下镜体的整体气韵和……那些您曾提到的、附着其上的‘温度’与‘情绪’。”她将最后一个词说得极轻。
萧无痕点了点头，没有靠近打扰她严谨的专业操作。他只是向旁边稍稍移动了两步，选择一个能纵览全局的位置，静静地伫立在那里。
他的目光带着近乎实质的穿透力，从镜子残破的边缘，到那些神秘莫测的蜿蜒纹路，一寸寸地掠过。他的眉头微微蹙起，薄唇紧抿，似乎在极力地捕捉着空气中那些常人无法感知的微妙信息。
时间，在精细的观察与数据记录中，一分一秒地缓缓流逝。
当最后一项常规数据记录完毕，保存提示音清脆地响起时，凤九歌才仿佛惊醒。她缓缓直起身，轻轻吸了一口气，眼中闪烁着混合了理性探究与破釜沉舟般决然的光芒。她转过身，目光直直地看向萧无痕。
“萧教授，”她的声音比刚才清晰了许多，“接下来……我想尝试一下……触感反馈。”
萧无痕的目光骤然锐利起来：“触感反馈？”他重复了一遍，语气中带着询问，但更多的是一种了然。
“是的。”凤九歌肯定地点头，“不同的材质基底、不同的铸造工艺细节，都会在其表面留下独一无二的、极其细微的‘触感记忆’。对于经验丰富的修复师而言，有时能通过指尖那些超越仪器探测极限的、极其细微的感受差异，捕捉到一些被常规检测手段所忽略的信息。”
她顿了顿，声音不自觉地压低了几分，带着一种神秘的意味：“而且……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这面镜子……它似乎一直在‘等待’着什么。等待一个……特定的时刻，或者……特定的人。”
他没有明说它在等待什么，又在等待谁，但萧无痕瞬间便已了然于心。
他沉默地注视着她，那双深邃的眼眸中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情绪。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又转向工作台上那面沉默的青铜镜，最终，缓缓地、极其郑重地点了点头。
“我明白。需要我怎么做？”
“按照最严格的研究规范，您不能徒手直接接触镜体。”凤九歌说着，取出一副全新的薄型乳胶手套递给他，“但您可以戴上这个，在指定的支撑点，与我同时……去感受它。”她强调了一下“同时”二字。
这是一个近乎僭越的提议，模糊了研究者与研究对象之间那道至关重要的安全距离。但在此刻，探寻真相的迫切渴望，压倒了一切。
萧无痕没有任何犹豫，利落地接过手套戴上。
两人再次靠近工作台，分别站在了镜子的两侧，隔着这面古老的器物，遥遥相对。
“我数三下，”凤九歌的声音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颤抖，“我们一起，将指尖……轻轻地放在镜缘这个相对平整的支撑部位。”她指定了一个位置。
萧无痕凝神屏息，全身的肌肉都处于一种引而不发的备战状态。他的目光与她在空中交汇一瞬，清晰地传递了彼此眼中同样的高度紧张与孤注一掷的决绝。
“一。”
空气中弥漫着令人心悸的寂静。
“二。”
仿佛能听到彼此逐渐加速的心跳声。
“三！”
随着最后一声落下，两人几乎是凭借着一种超越言语的默契，在同一毫秒，将戴着乳胶手套的右手食指，轻轻地触碰到了青铜镜那冰凉、粗糙的镜缘之上！
就在两人的指尖，同时接触到那古老金属表面的刹那——
异变，陡生！
没有丝毫声响作为预警，那面原本死寂、黯淡的青铜镜，仿佛一头沉睡了千万年的史前巨兽骤然被触及了逆鳞，轰然苏醒！
镜身猛地、剧烈地漾起一层温润而持久的微光！
那光芒如同月华在最清澈的秋夜凝聚而成，柔和、内敛，却带着一种无法用现有科学理论解释的生命活力！它并非均匀覆盖，而是主要沿着那些残存的纹饰脉络欢快地流淌、汇聚、交织！
原本破碎不堪的镜体，在这奇异光芒的映照下，竟然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违背物理常识的、暂时性的“视觉完整”感！
“！” 凤九歌的瞳孔在这一瞬间骤然收缩到极致。她的呼吸彻底停滞。她戴着手套的指尖，能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一股微弱却绝对真实的、如同人类心脏般规律搏动着的温热脉动，正从冰冷镜身的最深处传来！
与此同时，一股庞大、纷乱、带着排山倒海之势的记忆洪流，毫无征兆地、粗暴地强行涌入她的脑海！
——红衣白雪！
视野被漫天纷飞的大雪充斥。她穿着一身如火般绚烂的嫁衣，站在冰天雪地之中。手中，紧握着一把冰冷刺骨的金簪，对准了自己起伏的胸口。对面，是那个戴着玄铁面具、铠甲染血的身影。他看向她的眼神，是滔天的恨意，但恨意之下，是更深沉的痛苦与复杂的情愫！心口传来尖锐的窒息剧痛！
——宫宴剑舞！
场景切换。奢华的宫殿内，她身着飘逸长裙起舞。水袖之中寒光乍现！软剑直刺高座之上的明黄身影！而几乎在同一瞬间，另一道玄色身影掠至！金铁交鸣！是他！萧无痕！他用身体和佩剑，为她挡下了四面八方的刀剑，也挡住了她疯狂的刺杀！他看向她的眼神，充满了惊怒、不解与绝望！
——心跳共享！
画面翻转。昏暗的密室。他毫无生气地躺在床榻上，气息微弱。她跪在地上，死死紧握他冰冷的手。一种奇异的连接感建立起来。她能清晰地“听”到他微弱、杂乱的心跳声，沉重地撞击着她的灵魂！“不要死！”她在心中疯狂呐喊！
——战场挡箭！
最后的场景，是极致的热与混乱。烽烟弥漫，箭矢如蝗！一道红色身影正在浴血奋战。一支淬毒的冷箭，从刁钻角度电射向她后心！“小心！”嘶哑的怒吼炸响！那道玄色身影猛地扑来，将她扑倒，用背部承受了那致命一击！温热的鲜血瞬间涌出，染红铠甲！他艰难地低下头，看向她，眼眸中盛满了关切、庆幸、诀别与……深沉的爱意？
“啊——！”
凤九歌控制不住地发出一声短促的、饱含极致痛苦的呻吟，身体剧烈摇晃，几乎瘫软。
这些涌入脑海的，是动态的、连贯的、带着所有感官细节和汹涌情感的“全息记忆电影”！那强烈的爱恨情仇，那生死相依的羁绊，那刻入骨髓的愧疚……海啸般席卷着她的灵魂！
而几乎在同一时间，站在她对面的萧无痕，也遭遇了同样猛烈、甚至更为残酷的灵魂冲击！
他的身体猛地绷紧如铁。戴着面具的左侧脸颊肌肉剧烈抽搐，左眼下方传来了清晰无比、如同被烙铁烫过的剧烈灼痛！他的脑海中，同样被粗暴地塞入了大量他前世完全未知的、属于“凤九歌”视角的记忆碎片：
——饮鸩止渴？
同样是新婚夜的场景！她穿着一身雪白孝服，手中端着一杯毒酒。眼神是绝望与疯狂，深处却是献祭般的决绝。她仰头，将那杯毒酒一饮而尽！身体软软倒下，肌肤变得透明，生命飞速流逝……她这样做，是为了逆转他中毒将死的结局？是为了启动那个需要献祭生命的“以命换命”？！
——弥留告白！
画面跳回城墙之上，他为她挡箭之后。视角变成仰视。他（萧无痕）通过共享的记忆，“看”到“自己”用尽最后力气，想要抚摸她的脸颊，却无力垂落。他听到“自己”气若游丝地说：“九歌……别怕……好好……活下去……”然后，是更轻的、几乎如同叹息般的最后几个字：“……你母亲……是我姑姑……我们……本该……”话语戛然而止。他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生命的最后一缕气息抽离，最后映入“眼帘”的，是她彻底崩溃的脸庞，以及她颈后那枚骤然迸发出刺目光芒的朱砂胎记！
轰——！！！
所有的记忆画面，所有的感官冲击，所有的爱恨情仇，在这一刻达到了无可超越的顶峰，然后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
青铜镜身上的微光，也仿佛耗尽了能量，缓缓黯淡，最终彻底熄灭，恢复成那副古朴、死寂的模样。
修复室内，重新被仪器运行的轻微嗡鸣声所占据。
死一般的寂静，再次降临。
凤九歌和萧无痕，依旧维持着刚才的姿势，僵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们的脸色都苍白得吓人，额头上布满了细密冰冷的汗珠。胸腔剧烈起伏，大口呼吸着空气。
四目，不由自主地相对。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凝固的、极度震撼与茫然之后的死寂。
那双曾经锐利、冷静的眼眸，此刻充满了惊涛骇浪般的混乱与难以置信的震惊。
那双曾经沉静如水的眼眸，此刻盈满了未干的泪痕、刻骨痛苦，以及拨开迷雾后的恍然与明悟。
他们的目光，在空中艰难地交汇、碰撞、死死地纠缠在一起。
前世今生，爱恨情仇，牺牲守护，误解真相……所有那些纷乱复杂的记忆，在这一刻，仿佛被一双无形的手，强行地拼凑、整合、贯通了起来！
原来……真相竟是如此！
那不是命运无情的玩笑。那是在权谋与误解的沼泽中，两个骄傲而深情的灵魂，用最极端、最惨烈的方式，彼此伤害，又彼此拯救，彼此憎恨，又彼此深爱的史诗！
时间，仿佛过去了漫长的一个世纪。
萧无痕率先挣扎着找回了一丝对身体的控制权。他极其缓慢地、带着小心翼翼的颤抖，收回了那根触碰镜子的手指。他的目光，却依旧死死地锁在凤九歌的脸上。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疼痛，尝试了几次，才终于找回了属于自己的声音。那声音沙哑、低沉、破碎不堪，带着难以置信的确认，以及失而复得般的狂喜与深沉痛楚：
“九歌……？”
这一声呼唤，太轻，却又太重。它跨越了时空阻隔，穿透了生死轮回，承载了前世太多未能说出口的爱恋、太多被误解的仇恨、太多牺牲与守护的重量。
凤九歌积蓄在眼眶中的泪水，在这一声呼唤中，彻底决堤。
她用力地、重重地点头，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嘴唇哆嗦着，哽咽着，泣不成声：
“无痕……是我……”
简单的几个字，却像是终于拧开了紧锁了太久太久的、情感的潘多拉魔盒。
萧无痕猛地绕过工作台，一步跨到她的面前。他的动作快得几乎带起了一阵疾风，却在真正靠近她的瞬间，变得无比轻柔、甚至带上了一丝惶恐的迟疑。
他抬起那双微微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捧住了她布满冰凉泪痕的脸颊。指尖隔着薄薄的乳胶手套，传递来他掌心灼热的体温，以及她泪水滚烫的湿润。
他的目光，贪婪地、一寸寸地掠过她的眉梢、眼眸、鼻梁、唇瓣，最后，带着一种确认般的执着，定格在她那光洁的颈后。
“真的是你……”他再次低语，声音里的沙哑更重，“我……我都看到了……那杯毒酒……那个系统……你……” 巨大的情绪堵塞了他的喉咙，让他无法成言。
凤九歌仰着头，任由泪水肆意流淌。她抬起手，冰凉的手指带着微颤，覆盖在他捧着自己脸颊的那只大手的手背上，然后，用力地、紧紧地握住。
“我也看到了……”她的声音哽咽得厉害，“那道疤……是我……对不起……还有那支箭……你……” 她也说不下去了，前世的尖锐愧疚与今生的巨大震撼交织撕扯。
不需要更多的言语了。
那些强行涌入的记忆碎片，已经说明了一切，解释了一切，也……原谅了一切。
萧无痕猛地闭上了眼睛，仿佛无法再承受她眼中的泪水与痛苦。他手臂猛地收紧，将她紧紧地、用力地、几乎要揉入自己骨血般地拥入怀中！
这个拥抱，隔着一层薄薄的乳胶，却仿佛穿透了血肉与时空，直接抵达了两人灵魂的最深处！带着失而复得的狂喜，挣脱轮回的庆幸，沉淀了太久的思念与痛楚！
凤九歌没有任何挣扎，反而伸出双臂，紧紧地回抱住他。将泪水涟涟的脸庞深深地埋在他坚实的胸膛前，侧耳倾听着他剧烈的心跳。
他们就这样紧紧地相拥着，仿佛要将过去错失的所有时光，都在这一刻用力地弥补回来。
不知过去了多久，凤九歌的情绪才稍稍平复。她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看着他线条冷硬的下颌，轻声问：“所以……那面镜子……就是‘因果镜’？”
萧无痕缓缓地松开她一些，但手臂依旧保护性地揽着她的腰肢。他转过头，目光复杂地看向那面平静的青铜镜。
“不完全是。它更可能是‘星陨之镜’的核心残片，是‘因果镜’系统在现实世界的物质载体或者……一个空间锚点。”
他顿了顿，试图用现代的概念解释：“它感知到了我们两人的灵魂波长以及那份特殊的羁绊，当我们同时接触它，就满足了启动条件，将封存的记忆碎片反馈给了我们。”
凤九歌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自己的心口：“那……它以后还会这样吗？这种记忆回溯……会不会需要代价？”
萧无痕的眼神随之一暗，手臂不自觉地又收紧了些：“不知道。这一切都超出了现有认知。但既然我们已经知道了真相，就不会再像前世那样被动承受。”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这一世，无论如何，我不会再让你独自面对任何危险与未知。”
这是承诺，是跨越了生死轮回的承诺。
凤九歌的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暖流。她仰头看着他坚毅的侧脸和眼眸中的深情，用力地点了点头。
“不过，”萧无痕话锋一转，眉头微蹙，“记忆的闸门一旦被强行打开，恐怕就难以再合上了。接下来，可能会有更多的细节，在日常生活中不断被唤醒。”
凤九歌对此深有同感。那些记忆碎片虽然带来了真相，但很多地方依旧是模糊的。
想到这里，她的脸颊微微泛红，心底生出一种混合着羞涩与无措的情绪，让她不自然地想要从他紧密的怀抱中稍稍退开。
然而，萧无痕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意图。他揽在她腰际的手臂非但没有松开，反而收得更紧，将她更牢固地圈禁在自己的怀抱之内。
他低下头，深邃的眼眸牢牢地锁住她微微闪烁的目光，那里面翻涌着前所未有的、清晰而炽热的情感。
“九歌，”他唤着她的名字，声音低沉而充满磁性，“这一世，没有国仇家恨，没有阴谋离间，没有系统逼迫……我们，是不是可以……抛下所有包袱，只是作为萧无痕和凤九歌……重新开始？”
他的问题，如此直白，如此烫人。
凤九歌的心跳骤然失序。
重新开始？带着前世所有的、甜蜜与痛苦交织的记忆？
她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俊颜，那双眼眸中清晰地倒映着她自己迷茫的神情与无法掩饰的悸动。前世他挡箭身亡时绝望的眼神，与她饮下毒酒时决绝的心情，交织在一起……但最终，都化为了此刻他怀抱的温暖，和他眼中失而复得的珍视。
或许，轮回的意义，就在于给予他们修正错误、弥补遗憾的机会。
或许，镜中那缕微光，照见的不仅是前世的因果，更是今生通往幸福的道路。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勇敢地迎上他灼热的目光。眼中虽然还残留着泪光，但她却缓缓地绽放出一个清浅的、却无比真实的笑容。她再次用力地点了点头，声音虽然微哑，却异常清晰、坚定：
“好。”
一个字，轻如羽毛，却重逾千斤。
萧无痕的眼中，在听到这个字的瞬间，骤然迸发出如同万千星辰同时燃烧的璀璨光芒！他再也无法克制内心汹涌的情感，低下头，将一个温柔而无比珍重、仿佛带着誓言般重量的吻，轻轻地印在了她光洁饱满的额头上。
古老的青铜镜在一旁静默无声，镜身上那些神秘的纹饰泛着幽暗的光泽。
镜中那缕奇迹般的微光虽已熄灭，但它所照见的因果，所连接的两个历经磨难的灵魂，他们的故事，在这一世，才刚刚真正地拉开序幕。
（第113章 现代·镜中微光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