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彻底驱散了夜色，将凤府偌大的宅院笼罩在一片金辉之下。然而，这温暖的日光，却照不进凤九歌心底那一片冰封的角落。腰间银铃传来的恒定微凉，时刻提醒着她昨夜从谢云舟那里得到的警示与赠予，而方才小丫鬟匆匆传来的关于“百花宴”的消息，更是如同一道催命符，与昨夜窃听到的“惊鸿计划”严丝合缝地对上了号。
风暴已不再只是天边的隐隐雷声，它裹挟着致命的寒意，扑面而来。她甚至能想象出苏清婉那伪装柔顺的面容下，是如何得意地勾勒着在百花宴上将她置于死地的场景。
她不再耽搁，指尖微用力地按了按眉心，仿佛要驱散那彻夜未眠带来的疲惫与沉重，将所有的惊涛骇浪——对“惊鸿计划”的忌惮，对府内暗桩的疑虑，对前路的莫测——尽数压回眼底深处。待她放下手时，面上已恢复了一贯的、无懈可击的温婉与沉静，只是那沉静之下，比往日更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凛然。她理了理并无一丝褶皱的素色衣裙，领着垂手恭立的汀兰，步履看似从容，实则比平日稍快了几分，向着凤府中轴线上最为庄严肃穆的“松鹤堂”走去。那里是接旨的正厅，也是凤老夫人平日处理重大事务、会见重要宾客的所在，象征着凤家无上的权威与根基。
松鹤堂内，气氛已然不同寻常。鎏金瑞兽香炉中袅袅升起的檀香，原本能宁神静气，此刻却仿佛与空气中无形的紧张因子混合，沉淀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凝滞。丫鬟婆子们个个垂手侍立，屏息静气，连走路都垫着脚尖，不敢发出丝毫声响，生怕惊扰了这山雨欲来前的死寂。凤老夫人身着深褐色缂丝万寿纹常服，每一道皱纹都仿佛刻满了岁月的智慧与风霜，白发梳得一丝不苟，仅用一支通体碧绿、毫无杂质的玉簪固定，正端坐在主位之上。她枯瘦却稳定的手中缓缓捻动着一串已被摩挲得光滑温润的紫檀佛珠，脸色平静如古井，眼神深邃无波，仿佛外界一切纷扰，哪怕是皇权旨意，都无法撼动其分毫。下首坐着得到消息匆匆赶来的凤长渊，他甚至连官袍都未来得及更换，深紫色的朝服衬得他脸色愈发凝重，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更深沉的思虑。
一名面白无须、身着深青色内侍官袍的太监，正手持那卷象征着无上皇权的明黄卷轴，尖着嗓子，以一种宫廷特有的、抑扬顿挫如同唱诵般的腔调宣读着圣旨。内容无非是皇帝陛下感念秋光正好，百花繁盛，特于下月初九在御花园举办“百花宴”，邀京城所有三品以上官员及勋贵家中的适龄嫡出小姐入宫赴宴，共赏秋色，以示天家恩泽云云。华丽的辞藻堆砌之下，掩盖的或许是冰冷的杀机。
凤九歌悄然步入厅内，裙裾微动，不染尘埃，与苏清婉以及其他几位族中姐妹几乎同时到达，无声地跪在后方冰凉的金砖地面上，垂首聆听。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身侧苏清婉投来的、那道看似温顺谦和、实则如同淬了毒的针芒般的视线，若有似无地扫过她的侧脸。凤九歌恍若未觉，只是将头垂得更低，浓密的睫毛掩盖住眸底所有的情绪，做出十足恭顺聆听的模样，心中却冷嗤：共赏秋色？只怕这场极尽奢华的宴席，是为她凤九歌一人精心准备的“断头台”吧！那御花园的百花再艳，恐怕也艳不过届时欲泼向她与凤家的鲜血。
圣旨宣读完毕，凤老夫人领着众人三叩首，谢恩之声整齐划一，态度恭敬无比，挑不出半分错处。那内侍太监将沉甸甸的圣旨交到凤老夫人手中，又扯着嘴角说了几句“凤家小姐们蕙质兰心，必能得太后、皇后青眼”之类的场面客套话，目光却似是不经意地扫过跪在下方的几位凤家小姐，尤其在低眉顺眼的凤九歌和努力维持着温婉笑容的苏清婉身上，微妙地停顿了一瞬，这才在一众管事妈妈愈发殷勤小心的相送下，转身拂尘而去。
内侍一走，松鹤堂内那根紧绷的弦似乎稍微松弛了些许，但气氛却并未真正轻松多少。压抑的寂静重新弥漫开来。凤长渊眉头紧锁，看向端坐上首、闭目捻动佛珠的凤老夫人，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担忧：“母亲，这百花宴……往年宫中虽有类似宴饮，却从未如此正式下旨，且明言需嫡出小姐出席。儿子总觉得，此事背后，似乎有些不同寻常的意味。”他久居官场，嗅觉敏锐，已然从中嗅到了一丝不祥的气息。
凤老夫人缓缓睁开眼眸，那双看透世情的眼中没有丝毫波澜，她将圣旨仔细卷好，如同对待易碎的珍宝，交由身边最信任、神色同样凝重的翡翠嬷嬷收妥，这才缓缓开口，声音平稳得听不出喜怒：“皇恩浩荡，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既然下了旨意，我等臣子，自当谨遵圣意，无需过度揣测，徒增烦恼。”她先定下基调，随即话锋微转，语气加重了几分，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目光扫向下方的孙女们，“不过，宫闱重地，规矩森严，步步惊心，远非家中可比。你们几个，尤其是九歌和清婉，近日需撇开一切杂事，好好跟着宫里出来的教习嬷嬷，重新温习宫规礼仪，一言一行，皆需谨记凤家体面，谨言慎行，莫要失了分寸，更不可有半分冲撞贵人之处。记住了吗？”
“孙女谨遵祖母教诲。”几位小姐齐声应道，声音在空旷的厅堂内回荡。
苏清婉更是抢上前一步，柔柔弱弱地福了一礼，动作如弱柳扶风，声音甜腻得能沁出蜜来，语气却无比坚定：“祖母放心，清婉定当时刻谨记祖母教诲，恪守宫规，言行必慎，绝不敢有半分行差踏错，定不会给凤家抹黑，让祖母与父亲忧心。”她说着，眼角余光却若有似无地、带着一丝隐晦的得意与挑衅，飞快地瞟了身旁垂首不语的凤九歌一眼。
凤九歌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是那副温婉柔顺、仿佛毫无棱角的模样，也跟着稳稳地福身，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沉静如山的力量：“祖母教诲，九歌字字铭记于心。定当时时自省，勤习礼仪，克己守礼，不负祖母与父亲期许，绝不敢堕了凤家声名。”
凤老夫人深邃的目光在凤九歌低垂的眉眼上停留了片刻，那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似是探究，似是权衡，又似有一丝极微弱的欣慰。她不再多言，只挥了挥手，语气恢复了平淡：“都下去准备吧。九歌留下，老身还有些关于围场之事的细节要叮嘱你。”
苏清婉闻言，垂下的眼眸中瞬间闪过一丝几乎无法掩饰的嫉恨与怨毒，指甲深深掐入掌心，但抬首时已换上了乖巧顺从的表情，与其他心思各异的姐妹一起，恭敬地敛衽退出了松鹤堂。
待众人的脚步声远去，厅内只剩下凤老夫人、尚未离去的凤长渊与静立一旁的凤九歌三人，空气仿佛变得更加粘稠凝重。凤长渊看向母亲，嘴唇翕动，似乎有话要问，关于围场，关于百花宴，关于这个越来越让人看不透的女儿。
凤老夫人却先开了口，是对凤长渊说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决断：“渊儿，你也先去忙吧。朝中事务繁多，陛下近日又……你身为首辅，责任重大，不必在此耽搁。九歌这里有我，有些话，我们祖孙二人说说体己话便好。”
凤长渊看了看母亲那不容置疑的神色，又看了看垂首立在一旁、显得异常乖巧安静、却莫名透着一股韧劲的女儿，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将满腹的疑问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拱了拱手：“是，儿子告退，母亲也请保重身体。”他转身离去时，官袍下的步伐显得有些沉重，仿佛背负着无形的巨石。
偌大的松鹤堂正厅，此刻真正只剩下祖孙二人。绚烂的秋阳透过高悬的镂空雕花窗棂照射进来，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投下斑驳跳跃的光影，空气中无数细微的尘埃在光柱中无声飞舞，寂静得能听到彼此清浅而克制的呼吸声，以及那紫檀佛珠被缓缓捻动时发出的、极细微的摩挲声。
凤老夫人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用那双饱经世故、锐利如鹰隼般能洞悉人心的眸子，静静地看着凤九歌。那目光并不严厉，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仿佛能穿透皮囊直抵灵魂深处的力量，无声地审视着，衡量着，仿佛要将她重生以来所有的改变、所有的隐忍、所有的秘密都看个透彻。
凤九歌屏息静气，眼观鼻，鼻观心，如同最温顺的晚辈，垂眸而立，任由祖母那极具压迫感的目光打量。她心中清明如镜，知道祖母此刻单独留她，绝不仅仅是叮嘱宫规礼仪或是询问围场细节那么简单。这更像是一场无声的考验，一次风暴来临前的最后确认。
时间在沉默中缓缓流淌，每一瞬都显得格外漫长。良久，凤老夫人才缓缓开口，声音比方才低沉了几分，带着一种罕见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柔和：“九歌，昨日围场救驾，你临危不乱，果断出手，做得很好。”她顿了顿，捻动佛珠的手指微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语气带着一丝几不可查的感慨与追忆，“胆大心细，沉稳果决，颇有你……祖父当年的风范。”
“祖母过誉了，当时情势危急，千钧一发，孙女儿只是情急之下的本能反应，并未想太多，实在当不起祖母如此夸赞。”凤九歌谦逊地低下头，声音温软，心跳却不由自主地加快了些许，心底涌起一丝微澜。祖母提到了早已逝去的祖父……这是否是一种隐晦的、对她能力与心性的认可？意味着她真正开始被纳入凤家核心的考量范围？
“本能反应，往往最能见人心，显本性。”凤老夫人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那双看尽千帆的眼睛里闪烁着睿智的光芒。随即，她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变得如同浸了寒冰般凝重，目光如炬，紧紧锁住凤九歌，“闲话不提。九歌，你且告诉祖母，对于这次的百花宴，你心中……究竟有几分成算？”她不再绕圈子，直接问出了最核心的问题。
凤九歌心中一动，知道关键时刻已然到来。她缓缓抬起眼眸，不再刻意掩饰，坦然迎上祖母那仿佛能洞穿一切伪装的审视目光。她知道，在睿智如祖母面前，一味的装傻充愣、故作天真绝非上策，甚至可能引起反效果。她斟酌着词句，既不能暴露“因果镜”系统和重生的秘密，又要尽可能透露关键信息，引起祖母足够的警惕。她轻声回道，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忧虑与凝重：“回祖母话，圣意难测，天威似海，孙女儿不敢，亦不能妄加揣度。只是……孙女儿近日隐约听闻，京中似乎有些关于‘前朝旧事’的流言蜚语，如同暗夜鬼火，飘忽不定，却隐隐与孙女儿的身世牵扯在一起。孙女儿愚钝，却也忍不住担心，此次百花宴，规模空前，名门贵女云集，众目睽睽之下，恐有有心之人欲借此生事，构陷污蔑，届时不仅孙女儿身败名裂，更会祸及凤家满门清誉，动摇家族根基。”她没有直接点破“惊鸿计划”与苏清婉，但“前朝旧事”、“构陷污蔑”、“祸及凤家”这几个词，已足够尖锐，足以刺破平静的表象，引起祖母最深的警惕。
凤老夫人捻动佛珠的手指猛地一顿，那光滑的珠串发出了一声轻微的磕碰声。她眼底深处倏然闪过一道冰冷刺骨、如同万年玄冰般的寒芒，但那寒芒只是一闪而逝，快得让人无法捕捉，随即又恢复了古井无波的平静，只是那平静之下，酝酿着的是怎样的惊涛骇浪，无人得知。她看着凤九歌，良久，才缓缓道，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千钧重量：“树欲静而风不止。既然有人不想让凤家安宁，存心要将凤家拖入这浑水之中，那凤家，也绝不能坐以待毙，任人宰割！”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沉淀下的、不容置疑的决断与狠戾，“你如今既已被卷入这漩涡中心，入了这局，便需步步为营，如履薄冰。记住，无论发生何事，凤家，永远是你最坚实的后盾，只要祖母在一日，便绝不会任由外人欺辱凤家女儿！但你也需时刻谨记，一着不慎，满盘皆输的道理！宫闱之争，权谋之斗，从来都是杀人不见血，你走的每一步，都可能关系到无数人的生死，包括你自己！”
“孙女儿明白！定当时刻谨记祖母教诲，绝不敢有片刻忘怀！”凤九歌心头一热，一股暖流涌过，随即又被更深的酸涩与沉重淹没。后盾……前世，她是何等愚蠢，竟被猪油蒙了心，亲手毁了这个世界上最温暖、最坚实的后盾，将真心疼爱她的亲人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今生，她拼却性命，燃尽残魂，也定要死死守住！这不仅是赎罪，更是她活下去的唯一信念与支撑！
“明白就好。心里有数，便不至于临阵慌乱。”凤老夫人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中似乎包含了千言万语，最终却只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她挥了挥手，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淡然，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去吧，好生准备，缺什么短什么，直接让翡翠去办。宫里……那地方，金碧辉煌之下藏着无数魑魅魍魉，未必就比昨日的围场安全多少，甚至……更为凶险。”
“是，孙女儿告退。”凤九歌依言深深一福，礼仪标准得无可挑剔，这才转身，迈着沉稳的步伐，一步步退出了这间承载着凤家荣耀与秘密的松鹤堂。
走出那庄严肃穆、仿佛连空气都带着重量感的厅堂，外面灿烂到近乎刺眼的秋日阳光让她微微眯起了眼，适应了片刻。与祖母这番短暂却字字千钧的交谈，信息量极大，在她心中掀起了巨大的波澜。祖母显然也早已察觉到了风雨欲来的气息，并且……似乎已经将她视为了可以共同应对这场危机的“自己人”，甚至隐隐有将她推向前台、委以重任的意味。这是一种难得的信任，是一份她前世求而不得的认可，但更是一份沉甸甸的、几乎令人窒息的责任！她不能再仅仅满足于被动防御，必须更主动地去布局，去破局！
她回到锦瑟轩，并未立刻歇息，而是屏退了汀兰，独自一人走到院中那株虬枝盘结、见证了无数春秋的老梅树下。此刻并非梅花盛开的季节，光秃的枝干在秋风中更显寂寥。她假意欣赏着院中秋色，俯身拂去石凳上并不存在的落叶，袖中的手指却借着宽大衣袖的掩护，极其迅速而精准地在石凳底部那粗糙的凹陷处摸索了一下。
空的。
触手所及，只有冰凉的、带着湿滑苔藓的石面。
昨夜她冒险放置在那里的、用特殊手法叠好、内含她从“惊鸿计划”中窃听到的关键信息（时间、地点、可能的手段）的密信，已然不见了踪影。
果然被取走了。
是暗一？他是否已经将信息传递给了萧无痕？还是昨夜那个身份诡异、与镇北王府探子风波牵扯不清的低等杂役李老四？亦或是……这锦瑟轩周围，还潜伏着其他她尚未知晓的、属于不同势力的眼睛？
无论是谁，消息已经传递出去。但这还远远不够。她现在需要做的，是进行下一步，更精妙的一步——不仅要让萧无痕清晰地知道“百花宴”有变，有巨大阴谋针对她以及可能牵扯出的“前朝旧事”，更要巧妙地在他心中种下疑窦，拨动他那根隐藏在仇恨与冷漠下的、与前朝息息相关的心弦，让他……无法再冷眼旁观，无法置身事外！她要将这潭水搅得更浑，将萧无痕这把最锋利的刀，也拉入局中，成为她破局的助力，或者说，至少是搅乱敌人布局的变数！
是夜，月华如水，清冷的光辉毫无保留地倾泻而下，将庭院中的草木、山石、亭台楼阁都镀上了一层朦胧而神秘的银边。秋风渐起，带着深秋刺骨的凉意，吹动着竹林中细长的叶片，发出持续不断的、如同情人低泣般的沙沙声响，更衬得这月夜寂静深沉，万籁俱寂。
凤九歌披着一件厚实的、毫无纹饰的素色锦缎斗篷，兜帽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优美的下颌和一点淡色的唇。她独自一人走出温暖却令人窒息的锦瑟轩，来到院中那处小巧精致、却因季节而显得有些萧瑟的莲池旁。池中，夏日亭亭玉立的荷花早已凋零，只余下几茎枯败的残荷，倔强地挺立在浑浊的水面上，在清冷月光的映照下，显出一种凄清而倔强的美，恰如她此刻的心境。她倚着冰凉的朱红色栏杆，微微俯身，望着水中那轮被秋风吹皱、随波晃动破碎不堪的月影，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心事重重，孤影茕茕。
她知道，暗一一定在。他就像一道真正融于夜色的沉默影子，或许就在不远处的屋檐下，或许在那株老梅树的阴影里，或许在她感知不到的某个角落。他如同最耐心的猎手，也如同最忠诚的哨兵，时刻注视着这里的一切，将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纳入监视的范畴。她不需要确切地知道他在哪里，也不需要看到他，她只需要确保，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能清晰地、一字不落地“送”到他的耳中。
她开始低声自语，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晰，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属于闺中少女对未知前程的忐忑、忧虑与迷茫，这声音融在微凉的夜风里，飘飘悠悠，断断续续，却目标明确地飘向那不确定的黑暗角落。
“百花宴……下月初九……”她轻轻叹息一声，那叹息声悠长而带着愁绪，仿佛承载了无尽的烦恼，“皇命难违，圣意如山，只是不知为何，自从接了这旨意，心中总像是压着一块巨石，惴惴不安，难以宁静。昨日才经历了围场那般九死一生的凶险，惊魂未定，如今转眼又要踏入那九重宫阙，都说一入宫门深似海，那里面……只怕比围场更加危机四伏吧……”她的话语里充满了对自身命运的无力与对深宫禁院的天然畏惧。
她顿了顿，仿佛在努力组织语言，将纷乱的思绪理清，声音里逐渐带上了一丝更深的、对家族命运的担忧：“我自幼长在凤家，蒙父亲祖母悉心养育，谆谆教诲，凤家上下待我恩重如山，这里便是我的根，是我唯一的安身立命之所。九歌别无他求，只愿家族平安顺遂，父兄仕途平稳，祖母身体康泰，凤家基业永固……可近日，总隐约听闻一些不好的流言，在暗地里传播，说什么‘前朝旧事’，说什么‘公主遗孤’……这些本该被时光尘埃掩埋的陈年旧事，为何总如鬼魅般阴魂不散，非要一次次地牵扯到我们凤家头上？若是……若是有那包藏祸心之人，借此在百花宴那般众目睽睽的场合生事，污蔑构陷我们凤家有不臣之心，那……那该如何是好？岂不是要陷整个家族于万劫不复之地？”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对家族的深切维护以及对那无形阴谋的愤懑与无力感，将一个担忧家族命运的孝女形象刻画得入木三分。
随即，她的话锋引向了更深的、也更私密的方向，带着一种近乎哀伤的追忆与孺慕之情，声音变得更加轻柔，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有时……夜深人静之时，我会忍不住想起我那早逝的、连面容都已模糊的生母。父亲和祖母怜惜我，从不与我多提她的过往，只怕勾起我的伤心事。我只隐约从一些老仆偶尔的唏嘘中得知，她似乎……单名一个‘婉’字？也不知她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有着怎样的性情，是温柔还是刚烈……若她泉下有知，看到今日有人欲利用她的名头、利用那些早已尘封沾满血泪的过往，来伤害她拼死护下、托付给凤家的女儿，伤害她女儿视若亲生的凤家……该是何等的伤心与愤怒？她未能得见前朝风华，亦未能陪伴我成长，只留下这无尽的遗憾与……这随时可能将我和凤家吞噬的危险。”当她提到生母名讳“婉”字时，语气格外轻柔缱绻，带着一种血脉相连的、发自内心的孺慕与深切的哀思，眼眶甚至微微泛红，在月光下闪烁着晶莹的微光。
她一边情真意切地诉说着，一边悄然分出一缕心神，沉入脑海，沟通那神秘的系统：【小镜，集中感知能量，扫描我左后方屋檐第二片阴影区域，分析是否存在异常生命体征及情绪能量波动？】
【指令收到。启动高精度生命体征及情绪能量扫描……扫描中……能量聚焦……锁定目标区域……检测到生命体存在！心率异常加速，呼吸频率紊乱，肌肉紧绷度超标……情绪能量波动剧烈！能量频谱分析：高度震惊、强烈痛苦、深度挣扎、迷茫……波动幅度远超正常阈值百分之二百！警告：该目标情绪处于极度不稳定状态，能量逸散，可能导致其隐匿气息泄露，存在暴露风险！】
果然！
凤九歌心中凛然，如同被冰水浇透。暗一的情绪反应竟如此剧烈！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期！是因为她提到了“前朝旧事”可能牵连凤家，触及了他作为萧无痕心腹所知的某些隐秘？还是……她生母的那个“婉”字，如同一把钥匙，意外地打开了他记忆中某个被尘封甚至可能被篡改的角落？这剧烈的反应，是源于暗一自己灵魂深处的悸动，还是他通过某种不为人知的方式，与萧无痕产生了更深层次的联系，间接反映了他主人的心绪？
无论是哪种，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一半，甚至效果比她预想的更好。她成功地将“百花宴”与“前朝阴谋”的警报，连同那一丝可能直指核心的关键线索“婉”字，一并清晰地传递了出去。并且，她刻意将自己塑造成一个心系家族、思念亡母、柔弱无助又深明大义的孤女形象，进一步冲击和淡化萧无痕心中那个被仇恨固化了的、“恶毒蠢笨”的凤九歌印象。
她见好就收，不再多言，只是又幽幽地、饱含愁绪地叹息了一声，仿佛将这秋夜的凉意和满腹的心事都叹了出来。她伸手裹紧了身上并不单薄的斗篷，仿佛真的不胜这深夜的寒气，转身，迈着略显疲惫与沉重的步伐，缓缓走回了灯火已熄、一片静谧的锦瑟轩内，轻轻关上了房门，将满院的清冷月光与那暗处汹涌的暗流，都隔绝在外。
窗外，月色依旧清冷如水，无声地笼罩着一切。
而在凤九歌左后方，那片屋檐下的浓重阴影里，暗一如同彻底融入了建筑本身的雕像般，全身的肌肉都绷得死紧，每一个关节都仿佛锈住。他戴着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紧抿嘴唇和冷硬下颌的玄铁面具，露出的皮肤在月光下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苍白。他的额角，甚至因为极致的隐忍而有青筋隐隐跳动，如同挣扎的蚯蚓。
凤九歌方才那番情真意切、字字泣血般的“独白”，无一遗漏，清晰地、如同冰锥般凿入他的耳中，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砸在他的心湖，掀起了滔天巨浪！
“百花宴”……“前朝旧事”……“公主遗孤”……这些词汇组合在一起，如同惊雷在他脑海中炸响！他瞬间串联起了所有线索——凤九歌昨夜为何冒险外出，前往那危险的北街悦来居；今日接到圣旨后，她眉宇间那挥之不去的沉重与忧虑；以及此刻她言语中透露出的巨大恐惧！一场精心策划、意图在百花宴上将她个人乃至整个凤氏家族彻底打入地狱的巨大阴谋，正在那觥筹交错、衣香鬓影的华丽外衣下，疯狂地酝酿着！其狠毒、其周密，令人发指！
而当他听到那个“婉”字时，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却力逾千钧的巨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带来一阵窒息般的剧痛！一股尖锐的、混杂着难以言喻的深沉悲痛、刻骨铭心的眷恋与某种深埋于灵魂深处、被强行封印的记忆被悍然触发的剧烈悸动，如同失控的、毁灭性的洪流，以摧枯拉朽之势，猛地冲垮了他凭借十几年非人训练才建立起来的、坚固如铁的冷静堤坝！
婉……
这个字……这个仿佛带着魔力与诅咒的字……
一些模糊的、破碎的、边缘染着血色雾气、仿佛来自遥远梦魇的画面，不受控制地、疯狂地闪过他剧痛无比的脑海——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划破夜空，冲天的火光将夜幕染成血红，一个温柔而绝望、带着泣音的女声在声嘶力竭地呼唤着什么……还有一道冰冷的、带着无上威严与残酷杀意的目光，如同实质般刺穿他的灵魂……
头痛欲裂！仿佛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在颅内疯狂攒刺！
他死死咬住牙关，几乎要将自己的嘴唇咬出血来，才勉强将那几乎冲口而出的、痛苦的呻吟硬生生堵了回去。凭借着融入骨髓的强大意志力，他才勉强将那些混乱的、带着血色与痛苦的记忆碎片重新压制回意识深处，但那剧烈起伏、如同风箱般的胸膛，和完全紊乱、无法控制的气息，却无比清晰地暴露了他内心此刻正在经历的滔天巨浪与撕心裂肺的挣扎！
他奉命监视凤九歌，最初带着绝对的冷漠与审视，甚至隐含着一丝为王爷不平的敌意。他是王爷手中最锋利的刀，刀不需要有感情，只需要执行命令。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潜伏在暗处，日夜观察，他看到的，是一个与所有情报中描述的那个骄纵跋扈、愚蠢恶毒、被轻易利用的凤家嫡女截然不同的人。她聪慧隐忍，洞察先机；她心系家人，屡次在危机中维护凤家；她身处重重阴谋与杀机之中，却总能以弱胜强，巧妙地周旋……尤其是昨夜，她明知北街是龙潭虎穴，仍为了获取关键信息而冒险前往；今日，她接到那催命符般的百花宴圣旨，首先担忧的仍是家族安危；方才，她对早逝生母流露出的那发自内心的哀思与孺慕……这一切的一切，都像水滴石穿般，一点点侵蚀着他那冰封的心防，让他无法再将她简单地视为一个需要警惕、监视和报复的、扁平化的“敌人”符号。
更重要的是，她刚才透露出的信息，不仅关乎她个人的生死，更可能牵扯到更深层次的、连王爷都极为重视、甚至关乎其自身血脉与使命的惊天隐秘！那个“婉”字，像是一把钥匙，似乎即将打开一扇通往血腥过去与复杂现实的大门！
他该怎么办？
按照铁一般的规矩，他应该将今夜听到的一切，包括凤九歌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语气停顿，都原封不动、客观冷静地记录下来，立刻呈报给王爷。他是影子，是工具，不该有自己的判断和情感。但是……如果就这样如实上报，王爷会如何处置？会相信她这番听起来情真意切的“独白”吗？还是会因为那深入骨髓的恨意与不信任，认定这又是那个“毒妇”精心设计的、以退为进的诡计？以王爷对凤九歌那复杂难言却根深蒂固的恨意，很可能会……他几乎不敢想象那后果。他不想看到她……因为这份本应是示警、饱含血泪的信息，而陷入更加万劫不复的危险境地，甚至可能……香消玉殒。
忠诚与某种悄然滋生的、连他自己都无法完全理解和定义的复杂情绪，如同两条巨蟒，在他心中疯狂地撕咬、搏斗，几乎要将他的灵魂撕裂。这一夜，对于隐匿于黑暗中的影卫暗一而言，注定是一个在忠诚、使命与初萌的个人意志间痛苦挣扎、彻夜无眠的长夜。
镇北王府，书房。
烛火通明，跳跃的火苗将室内映照得亮如白昼，却驱不散那弥漫在空气中的、源自主人身上的冰冷气息。萧无痕并未穿戴那身标志性的、染过无数鲜血的银甲，只着一袭毫无纹饰的玄色锦袍，柔软的布料贴合着他挺拔健硕的身形，更衬得他气质冷峻迫人，如同蛰伏的猛兽。他脸上依旧戴着那半张雕刻着狰狞饕餮纹的玄铁面具，在跳跃不安的烛光下反射出幽冷莫测的光泽，完美地遮住了他鼻梁以上的所有表情，只露出一双薄唇紧抿、线条冷硬的唇，以及那双深不见底、如同万年寒潭般不起丝毫波澜的眼眸。
他坐在宽大厚重的紫檀木书案之后，那书案光滑如镜，映照着晃动的烛影。他手中正拿着一封刚刚由心腹暗卫无声无息呈上的密报。那是暗一每日例行送来的、关于凤九歌一切动向的详细记录。
他修长而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指，缓缓展开那卷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纸条，目光沉静如冰，逐字逐句地阅读。前面部分，是关于凤九歌清晨接旨、在松鹤堂与凤老夫人简短交谈、以及回到锦瑟轩后并无特殊举动、只是独自在院中呆立片刻的常规记录，平淡、琐碎，毫无价值。
然而，当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尺规，落到最后，关于昨夜凤九歌于月下莲池旁那番“独白”的部分时，他周身那仿佛能冻结空气的冰冷气息，几不可察地凝滞了一瞬，虽然短暂，却真实存在。就连他捻着纸张边缘的指尖，都微微顿住。
“……凤小姐言及对百花宴之不安，恐有人借‘前朝旧事’与‘公主遗孤’之名构陷凤家，言辞恳切，表达其对凤家维护之心切切……其后，提及早逝生母，名讳中似带一‘婉’字，哀叹其未能得见前朝风华，亦担忧亡母之名被利用，祸及自身与凤家，语带哀戚，情真意露……”
字迹是暗一一贯的冷静、工整、毫无个性，如同印刷出来的一般。但萧无痕却仿佛能透过这冰冷毫无感情的方块字，清晰地看到昨夜那清冷月光下，那个倚着朱栏、素衣斗篷、眉宇间笼罩着化不开轻愁与忧虑、仿佛随时会被秋风吹走的纤细身影。她那低回的、带着颤音的叹息，似乎就响在他的耳边。
“前朝旧事”……“公主遗孤”……
萧无痕的指尖，无意识地在那四个刺眼的字上轻轻敲击着，发出极有规律的、沉闷而压抑的“笃笃”声，在寂静的书房内回荡，仿佛敲在人的心弦上。那双隐藏在冰冷玄铁面具后的眼眸，锐利如发现了猎物的鹰隼，闪烁着极度复杂、晦暗难明的光芒，有冰冷的算计，有深刻的怀疑，有习惯性的憎恶，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淡的探究。
果然，二皇子和那个善于伪装的苏清婉，还是按捺不住，要动用这张他们自以为是的“王牌”了吗？而且，时间就如此巧合地定在了百花宴。倒是选了个“好”场合，众目睽睽，皇亲国戚齐聚，确实是一举定乾坤、不容翻身的好地方。
他并不完全相信凤九歌这番话是毫无目的的、发自肺腑的“独白”。那个女人，前世能将他玩弄于股掌之上，今生又展现出如此深沉的心机与演技，心思之缜密，手段之莫测，他早已领教。这很可能又是她精心设计的一场戏，一场以退为进、示敌以弱、实则引他入局的算计。她想借他之力，对抗二皇子和苏清婉，将自己从危局中摘出来。
但是……那个“婉”字？
当这个字如同带着某种奇异魔力般映入他眼帘时，萧无痕那冰封般死寂的心湖，仿佛也被投入了一颗灼热的石子，不受控制地漾开了一圈圈混乱的涟漪。一种遥远而模糊的、带着血腥气与无尽悲凉的熟悉感，如同鬼魅般悄然掠过心头，带来一阵尖锐却短暂的刺痛。
就在这时，他那锐利如刀的目光，落在了这份看似寻常报告的最后一行。那是暗一附加上去的一句话，字迹与前面一般无二，冷静工整，但其代表的意义，却与以往任何一次汇报都截然不同，堪称石破天惊——
“属下潜伏多日，近距离观察，观凤小姐此番言辞，恳切异常，情真意露，不似作伪。其对凤家维护之心，溢于言表。且其所忧之‘前朝旧事’与‘百花宴’之关联，与近日京城暗流及我等掌握之部分线索颇多吻合之处，并非空穴来风。属下斗胆判断，‘百花宴’恐生惊天大变，牵涉甚广，望王爷慎察，早做决断。”
萧无痕敲击桌面的手指，倏然停顿！那沉闷的“笃笃”声戛然而止，书房内陷入了一片死寂，唯有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更显气氛凝滞。
暗一……
他跟在自己身边多年，是自己从尸山血海中捡回来、亲手培养起来的最锋利、也最沉默、最可靠的一把刀。他冷静、高效、绝对服从，从未，从未在任何一次情报汇报中，附加过任何属于他个人的判断、意见乃至情绪！他只会像最精密的仪器一样，客观记录所见所闻，如同没有感情、没有自我意识的傀儡。
而这一次，他破例了。不仅破例，而且用语极其慎重，“恳切异常”、“情真意露”、“不似作伪”、“斗胆判断”、“惊天大变”、“望王爷慎察”……这些带着明显倾向性和警示意味的词语，竟然出现在了暗一的报告中！
是因为凤九歌那番演技精湛、足以乱真的“情真意切”的表演，连暗一这样心志坚定的影卫都被蛊惑了吗？还是因为……那个如同禁忌般的“婉”字，不仅仅触动了自己那模糊的记忆，也同样如同魔咒般，触动了暗一内心深处某些被封印、甚至可能连他自己都未知晓的东西？
萧无痕缓缓向后，靠向冰凉坚硬的椅背，玄铁面具在晃动的烛光下投下浓重而扭曲的阴影，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更加深邃、莫测，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书房内死一般的寂静持续了许久，久到仿佛时间都已凝固。
良久，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带着一种决然的利落。他走到书房内侧一面看似毫无异样的墙壁前。手指在墙壁上几个极其隐蔽、与木质纹路融为一体的凸起处，按照某种复杂而古老的顺序，或轻或重地按压了几下。只听一声极轻微、几乎微不可闻的机括响动，墙壁悄然无声地滑开一道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露出后面一间隐藏得极好、散发着阴冷与陈旧气息的隐秘暗室。
他步入暗室。室内没有窗户，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光线与声音，只在角落点着一盏如豆的、散发着昏黄光芒的长明灯，光线幽暗，勉强照亮方寸之地。空气中弥漫着陈旧书卷、淡淡防虫药草以及岁月沉淀下来的、无法驱散的阴冷气味。他径直走到一个用料考究、雕刻着简单云纹的紫檀木多宝格前，从最上层一个毫不起眼、却暗藏玄机的抽屉里，取出一枚样式古朴、触手冰凉的小巧钥匙，然后，他用这把钥匙，动作沉稳地打开了旁边一个更为厚重、颜色深沈、散发着凛冽寒气的铁力木箱。
箱子里存放的物件不多，寥寥数件，皆用特制的、防潮防蛀的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如同守护着某个尘封的秘密。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如同对待易碎的珍宝，取出了其中最长方、也是包裹得最严密的一个长形包裹，动作轻柔得近乎虔诚，仿佛那里面承载着他生命中最沉重的一部分。
他捧着这沉甸甸的包裹回到书案前，将其轻轻放下，仿佛怕惊扰了沉睡的魂灵。他站在原地，沉默地凝视了包裹片刻，然后，才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深吸了一口冰凉的空气，开始缓缓地、一层层地解开那紧密包裹的油布。他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仪式般的庄重与难以言喻的滞涩。
最终，一幅泛着岁月光泽的画卷，毫无保留地呈现在他面前。
画卷的纸张已然泛黄，边缘有着明显的磨损和细小的裂痕，显是年代极为久远，且曾被反复展开、凝视。
他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不可查的颤抖，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将画卷横向展开。
画中，是一名身着前朝宫装华服的年轻女子。那宫装的制式华丽而典雅，纹样繁复，色彩鲜艳，却带着前朝独有的风貌，与当今服饰迥然不同。她梳着前朝贵族女子间流行的典雅高髻，发间簪着精致的步摇与珠花，流光溢彩。她眉目如画，肌肤胜雪，气质雍容华贵之中，又透着一股书香门第的温婉娴静，唇角含着一抹温柔浅笑，那笑容仿佛能融化冰雪，却又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仿佛洞悉世情的淡淡哀愁。最引人注目、也最让萧无痕瞳孔收缩的是，在她白皙如玉、线条优美的颈后，垂落几缕乌黑如墨的青丝之间，若隐若现地，点着一颗殷红如血、形状宛若展翅凤凰的朱砂痣！
这女子的眉眼……与凤九歌，竟有五六分的惊人相似！尤其是那眉宇间的神韵，那份潜藏在温婉表象下的坚韧与灵秀，几乎如出一辙！只是画中女子更显成熟雍容，而凤九歌则带着少女的青涩与一丝被磨难磨砺出的冷冽。
萧无痕的目光，如同被最坚韧的丝线牵引，死死地、一瞬不瞬地盯住画中女子颈后那点刺目的朱砂，那目光复杂到了极致，充满了追忆、痛楚、迷茫以及一种深沉的、几乎要破茧而出的炽热情绪。他的目光又仿佛穿透了薄薄的画纸，看到了另一个鲜活存在的、颈后同样有着神秘胎记的素衣少女——凤九歌。
暗一那破天荒带着个人判断的密报，凤九歌那看似无意、实则处处机锋的月下“独白”，眼前这幅承载着血泪与秘密的故人画卷……还有那个如同梦魇般萦绕在心头、带着无尽血腥与悲凉气息的“婉”字……
所有的线索、所有的碎片，似乎在这一刻，被一条无形而坚韧的命运之线，粗暴而又精准地串联了起来，指向一个他追寻多年、却又下意识逃避的惊人真相！
他伸出带着常年握兵器留下的薄茧的食指，极其轻柔地、如同羽毛拂过般，拂过画中女子那温婉含笑的面容，动作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刻骨铭心的眷恋与无法释怀的深沉痛楚。玄铁面具之下，无人得见的表情，此刻必然是扭曲而复杂的，交织着爱恨情仇，翻涌着惊涛骇浪。
“百花宴……”他低声重复着这三个字，声音沙哑干涩，如同被粗粝的冰雪摩擦过喉咙，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冰冷的杀意与决绝，“看来，本王……是不得不去，凑凑这个‘热闹’了。”
窗外，夜色浓重，万籁俱寂。而一场席卷朝堂与江湖、牵动无数人命运的风暴来临前的致命暗涌，已然在这座权倾朝野的王府最深处的书房内，无声而剧烈地加剧、旋转，等待着最终爆发的那一刻。
（第23章暗一违令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