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山飞雄提出的那个问题,像一滴落入静水的墨,迅速在晴的心底晕开,扩散成一片难以忽视的暗色。“是巧合吗?”
——这轻飘飘的三个字,背后承载的可能性却沉重得让人窒息。竞技体育崇尚纯粹,但晴并非天真到认为阴影完全不存在。
只是当这阴影可能笼罩在影山受伤的事件上时,那种感觉变得格外尖锐和令人不安。
接下来的两天,晴在照顾影山复健和完成学校课业的间隙,投入了大量精力去搜寻影山想要的资料。
她动用了所有能想到的渠道:通过父亲的关系联系体育记者,在排球专业论坛上匿名求助,甚至尝试联系了几所曾与驹场高校交过手、可能存有自己拍摄录像的学校。
这个过程并不顺利。全国大赛期间,各校对战术资料的保护意识很强,而一场比赛中某个球员的某个瞬间的特定角度录像,更是如同大海捞针。
回复大多是礼貌的拒绝或者石沉大海。论坛上的求助也反响寥寥,偶尔有几个回复提供的线索,经过核实后也被证明无用。
影山并没有催促,但他的沉默本身就像是一种无声的追问。他的复健依旧艰苦,每一天都在与疼痛和无力感搏斗。
小林康复师引入的新项目——无负重的直腿抬高保持,要求他平躺,将受伤的左腿伸直,缓慢抬离床面约15厘米,并保持这个姿势10到15秒。这个对健康人而言轻而易举的动作,对术后不久的影山来说,不亚于一场酷刑。
晴看到他的大腿肌肉因为极度用力而剧烈颤抖,看到汗水瞬间浸透他的鬓角,看到他死死咬住下唇以至于留下深深的齿痕,却依然固执地试图维持那可怜的角度。
每一次尝试,都像是在燃烧他的意志力。而支撑这意志的,除了重返赛场的渴望,是否还有那份对“真相”的执着?晴不敢确定,但她能看到,每当复健间隙,影山看向笔记本电脑的眼神,会比看向复健器械时,更多一种冰冷的锐利。
第三天下午,转机意外地出现了。晴收到了一封来自陌生地址的电子邮件。发件人自称是秋田商工排球部的经理,表示在论坛上看到了晴的求助,而秋田商工恰好在Ih第二轮对阵过驹场高校,当时他们学校有摄影部的同学在场边多机位拍摄了比赛录像,用于内部复盘。
邮件里附带着一段视频文件,正是秋田商工对阵驹场那场比赛的、从底线角度拍摄的片段,其中恰好包含了多次驹场自由人上杉幸太郎的防守镜头。
晴的心跳瞬间加速。她立刻将视频下载下来,甚至来不及仔细查看,就带着笔记本电脑匆匆赶回了医院。
当她推开病房门时,影山刚刚结束下午的冰敷,左膝上覆着冰袋,正靠在床头闭目养神。听到动静,他立刻睁开了眼睛,目光精准地投向晴手中的电脑,带着清晰的询问。
“找到了。”晴言简意赅,走到床边,打开电脑,“是秋田商工那边提供的,他们和驹场比赛时,底线角度的录像。”
影山瞬间坐直了身体,扯到了膝盖的伤处,让他眉头狠狠一皱,但他毫不在意,伸手就拿过了电脑。晴帮他点开视频文件。
屏幕上出现了不同于官方转播视角的画面。这个角度更贴近场地,能更清晰地看到球员们的跑动路线和身体细节。
影山直接快进到秋田商工进攻、驹场防守的片段,目光紧紧锁定了那个身穿驹场队服、动作敏捷的自由人上杉幸太郎。
病房里只剩下视频播放的声音。晴也屏息凝神地看着。
一次、两次、三次……画面中,上杉展现出了出色的防守能力,救起了不少险球。他的防守动作确实很大,扑救时经常伴有滑跪和鱼跃,看起来拼劲十足。
影山看得极其专注,不时暂停、回放,观察着上杉在防守时的重心变化、手臂动作以及与攻手发生身体接触时的细微反应。
看了大约二十分钟,影山暂停了视频。他指着屏幕上的一个片段,示意晴看。
那是一次秋田商工主攻手的直线重扣,球速很快。上杉从后排移动过来,他的站位稍微有些靠后,救这个直线球有些勉强。
他奋力鱼跃救球,在球即将落地前用手臂将球垫起,但同时,他的整个身体也冲向了场边——那里站着秋田商工的一名准备保护的同队副攻手。
在慢放镜头下,可以清晰地看到,上杉在救球后,似乎有一个非常短暂的、失去平衡的过程,他的腿部有一个下意识向外扫的动作。
这个动作幅度不大,在高速比赛中极易被忽略,而且看起来完全像是救球后的惯性所致。秋田的副攻手被他的腿绊了一下,踉跄了几步,但没有摔倒,裁判也没有表示。
“这个动作,”影山的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和撞到我之前,像吗?”
晴仔细对比着脑海中影山受伤的那个画面。都是救球后的冲撞,都涉及到了腿部的动作。
不同的是,对秋田球员的那一下,看起来更“自然”,更像是完全失控下的惯性;而撞到影山的那一下……在官方录像的慢放里,结合他之前略微内收的跑动路线,确实显得有那么一丝……难以言喻的微妙。
“有相似之处。”晴谨慎地选择着措辞,“但单凭这个,无法证明任何事。这种级别的比赛,身体接触频繁,很多动作都在毫厘之间,很难界定是故意还是无意。”
影山沉默了片刻,重新播放了上杉几次其他防守和救球后与对方球员发生接触的片段。有些接触看起来很干净,有些则或多或少带有一点类似的小动作,比如救球后手臂看似无意地挥动,干扰了对方跑位;或者倒地后,腿部的回收动作稍慢,影响了对手的移动。
这些动作单独拿出来看,都可以用“拼抢积极”、“动作过大”来解释,在激烈的比赛中甚至会被称赞为“有血性”。但当它们被集中在一起,被一双带着怀疑和审视的眼睛观察时,就逐渐勾勒出一种模糊的、令人不安的模式。
影山没有说话,只是眼神越来越冷。他退出了秋田商工的录像,再次点开了乌野对阵驹场那场比赛的官方录像,直接拉到碰撞前的那一刻。
现在,有了上杉在其他比赛中类似动作的“前科”作为参照,再看乌野与驹场之战的那个碰撞瞬间,感受已然不同。上杉那向内收的跑动路线,以及碰撞前手臂那个细微的抬起格挡动作,在怀疑的滤镜下,似乎再也无法用“纯粹巧合”来轻易打发了。
“他不是冲着球去的最终路线。”影山忽然开口,声音沙哑而肯定,他指着屏幕上上杉的跑动轨迹,“至少,不完全是。他预判了我会去救那个球,他调整了自己的路线……他在制造接触。”
这个结论让病房里的空气骤然降温。如果影山的推断是真的,那就不再是意外,而是一次隐藏在激烈对抗下的、有针对性的……
晴感到一股寒意沿着脊椎爬升。她看着影山紧绷的侧脸,那上面没有愤怒,没有委屈,只有一种近乎可怕的、冰冷的平静,仿佛在分析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战术漏洞。但这种平静之下,压抑着怎样的惊涛骇浪?
“还需要更多证据。”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单凭这些录像,依然是间接推测。我们需要找到更直接的证据,或者……了解上杉幸太郎这个人。”她想起影山之前要她找上杉过往比赛资料的要求。
影山关掉了录像,病房里陷入一片沉寂。窗外的天色渐渐暗沉下来,仿佛预示着他们正在触及的这片领域,也充满了未知的阴暗。
良久,影山才低声说,像是在对晴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如果是故意的……”
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但那双冰蓝色的眼眸中,有什么东西彻底沉淀了下来,坚硬如铁。
他没有说出后半句,但晴仿佛能听到那未尽的言语:那么,这件事就远未结束。
寻找真相的任务,变得前所未有的紧迫和沉重。而这条复健之路,在身体的痛苦之外,又悄然混入了一丝来自竞技阴影的寒意。影山头上的王冠,仿佛由纯粹的荣耀,开始缠绕上了荆棘的痕迹。
晴拿起手机,开始更努力地搜寻一切与上杉幸太郎相关的信息。这个一年级自由人的身影,仿佛也投射下了一道长长的、需要被审视的阴影。而他们接下来要面对的,可能不仅仅是身体的重建,还有对某种黑暗可能的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