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世堂前厅早已恢复了秩序,伙计们各司其职,抓药的抓药,算账的算账,仿佛上午那场鸡飞狗跳的闹剧只是投入湖面的一颗小石子,涟漪散尽,便再无痕迹。
空气中弥漫着药材特有的香气,有几缕阳光透过窗棂洒在青石地面上,映得光影斑驳。
林轩惦记着三七那笔汤药费——两千两银子,跟正在核对账目的苏半夏打了声招呼,便揣着几分“取回自家东西”的轻松心情,晃悠悠地朝着府衙走去。
霖安城的府衙他算是熟门熟路了。通报之后,衙役引着他往后堂走。刚穿过一道月亮门,便瞧见不远处的廊檐下,宋知州正满脸堆笑,亲自将一人送出来。
那人背对着林轩,身形微胖,穿着一身料子极好的藏青色锦缎长袍,虽看不见正脸,但那股子久居人上的沉稳气度,却是隔老远都能感受到。宋知州的态度更是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恭敬,与平日面对林轩时那种带着疏离的客气截然不同。
就在那人转身准备离开的瞬间,林轩的目光恰好与他交错。
那是一张富态而威严的面孔,约莫五十上下,皮肤红润,下颌留着修剪整齐的短须,一双眼睛深沉如古井,看不出什么情绪。但林轩心头却是一动——这人的眉眼轮廓,与那贺元礼竟有五六分相似!只是眼前这人气质更加内敛,也更具压迫感。
【贺元礼他老子?贺家真正的掌舵人?和宋知州竟是如此相谈甚欢……】
电光火石间,林轩心中已有了猜测。
而那贺宗纬,目光也似是不经意地从林轩身上扫过。他的眼神平静无波,没有任何审视或敌意,就像看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甲,脸上更是毫无表情,随即自然地转开,对着宋知州最后拱了拱手,便在管家的陪同下,朝着另一个方向离去。
林轩面上不动声色,依旧是一副懒洋洋的模样,心里却嘀咕了一句:【老狐狸,装得还挺像那么回事。】
“林公子来了,快请进。”宋知州送走了贺宗纬,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转身对林轩招呼道,引着他进了后堂偏厅。
两人分宾主落座,丫鬟上了茶。宋知州捋了捋胡须,打着官腔:“林公子此番前来,所为何事啊?”
林轩心里翻了个白眼,脸上却笑嘻嘻的:“宋大人真是贵人多忘事,小子此次前来自然是来取那两千两‘汤药费’啊。您看,我们家三七还躺在榻上等着银子买人参补身子呢。”
宋知州被他这直白的话噎了一下,干笑两声:“哦,对对对,你瞧本官这记性。”
他朝旁边的师爷使了个眼色。师爷会意,立刻捧出一个早已准备好的木匣,打开,里面是码放整齐的一叠银票。
“林公子,点点,两千两,一分不少。”宋知州将木匣推了过来。
林轩也不客气,拿起银票,手指飞快地捻过,确认数目无误,脸上笑容更盛:“大人果然公正严明,言出必行!小子代三七多谢大人了!”
说完,便将银票熟练地揣入怀中,动作流畅自然,仿佛只是收了一叠草纸。
宋知州看着他这毫不掩饰的“爱财”模样,眼角微微抽动,又假意关心了几句三七的伤势,言语间试探着济世堂是否还会借此生事。
林轩打着哈哈,应付道:“大人放心,我们济世堂是小本经营,只求安安稳稳过日子。只要没人再来找麻烦,我们自然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关门……哦不,开门做生意,和气生财嘛。”
得到他这句保证,宋知州显然松了口气,又闲扯了几句,便端茶送客。
林轩揣着热乎乎的两千两银票,心情颇为愉悦地走出了府衙大门。午后的阳光暖洋洋地洒在身上,他舒服地眯起了眼,琢磨着这笔“横财”该怎么花。
然而,他并未察觉,在府衙大门另一侧不远处的墙角阴影里,贺宗纬并未真正离开。他如同融入了阴影的石像,静静地伫立着,冰冷的目光如同潜伏在暗处的毒蛇,死死地钉在林轩那逐渐远去的、略显单薄的背影上。
他身旁的心腹管家,顺着主人的目光望去,低声道:“老爷,那人就是林轩。少爷的事,还有铺子的事,都是因为他……”
贺宗纬抬起戴着翡翠戒指的手,用一个微小的动作制止了管家后面的话。他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仿佛戴着一张精心雕琢的面具,唯有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翻涌着难以察觉的、刻骨的冷意与审视。
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平缓,不带一丝烟火气,却让周围的空气都仿佛凝滞了几分:
“那人……就是苏家赘婿,林轩?”
语气很轻,像是在确认,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他顿了顿,看着林轩消失的方向,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
“看着……不过是一介文弱书生,平平无奇。” 他像是在评价一件无关紧要的物品,“身上……也没有三头六臂嘛。”
这轻飘飘的话语,落入空气中,却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蔑视与……已然升起的敌意。
……
林轩揣着那叠厚厚的银票,脚下生风地回到了济世堂。后院厢房里,三七正靠坐在床头,小莲细心地给他喂着清水。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少年依旧苍白的脸上,却已能看见一丝生机在眼底流转。
“哟,咱们的小功臣气色恢复的不错啊!”林轩笑着迈进房门,声音里带着轻松。
“姑爷!”三七见到他,眼睛一亮,挣扎着想坐直些。小莲也连忙放下水碗,站起身。
“别动别动,好好靠着。”林轩几步走到床边,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那叠银票,在手里掂了掂,发出诱人的沙沙声。“看看,这是什么?”
三七和小莲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这么多的银票,对于他们来说,简直是做梦都不敢想。
“姑爷,这……这是?”三七有些懵。
“你的汤药费,外加精神损失费!”林轩说得理直气壮,随手就把银票往三七怀里塞,“两千两银票,贺家赔的,收好了,以后想买什么买什么,想吃啥吃啥,把自己养得白白胖胖的!”
三七看着怀里那摞能压死人的银票,像是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连连摆手,苍白的脸都急出了几分血色:“不行不行!姑爷,这我不能要!这是您和小姐为我讨回来的公道,理应是济世堂的,是姑爷您的!我……我就是个伙计,哪能拿这么多钱!”
“嘿,你这小子!”林轩眼睛一瞪,故意板起脸,“让你拿着就拿着!这是你用命换来的!跟我客气什么?再说了,你姑爷我像是缺这点钱的人吗?”
内心oS:【虽然目前月例只有五百文,但气势不能输!】
三七却异常固执,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姑爷待我恩重如山,我这条命都是姑爷救的,怎么能再要这钱?您就收着吧,给铺子里添置东西也好!”
两人正一个硬塞一个猛推间,苏半夏处理完前面的事务,也走了进来。看到这情景,她微微一怔,随即明白了原委。
林轩像是看到了救星,连忙把银票往苏半夏手里一递:“娘子,你来得正好!这小子死脑筋,非不要。这钱你收着,算是咱们济世堂的公共资金。”
苏半夏看着手中沉甸甸的银票,又看了看一脸焦急的三七和满脸无奈的林轩,清丽的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她却没有接下,而是轻轻将银票放回了三七的枕边。
“林轩,三七,你们都别争了。”她声音柔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清晰,“这钱,是贺家赔偿给三七个人的。是他受了苦,遭了罪,才换来的。于情于理,都该由他自己支配。我们济世堂,还不至于要动用孩子用命换来的钱来添置物件。”
她这番话,既肯定了林轩为三七出头的心意,也维护了三七的尊严和权益,听得林轩和三七都愣住了。
三七更是感动得眼圈发红:“半夏姐姐……”
苏半夏对他温柔地点点头:“收下吧,三七。这是你应得的。怎么用,你自己决定。”
一时间,三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最后,不约而同地,齐刷刷地落在了床边一直没说话的小莲身上。
小莲正为三七感到高兴,冷不丁被六道目光聚焦,顿时吓了一跳,圆圆的脸蛋瞬间涨得通红,手足无措地摆着手:“啊?我……我……姑爷,小姐,你们看我做什么呀?这……这钱是三七的,我……我怎么能……”
林轩眼珠一转,计上心头,脸上堆起“和蔼可亲”的笑容,凑近小莲:“小莲啊,你看,三七他现在重伤未愈,行动不便,身上揣着这么一大笔钱,多不安全啊?万一被贼人惦记上怎么办?你跟他最熟,又细心,这钱,暂时由你替他保管,是最合适不过了!等他以后身体好了,要用的时候,再问你拿,怎么样?”
“啊?我……我保管?”小莲看着那叠银票,只觉得心跳加速,她一个丫鬟,每个月工钱才几百文,哪里见过、摸过这么多钱?更别说替人保管了!
“不行不行!姑爷,我……我怕弄丢了,我……我不行的!”
三七也小声嘀咕:“就是啊,姑爷,让小莲姐保管……这……多不好意思……”
林轩却开始了他的“死缠烂打”大法:“有什么不行的?小莲你办事,姑爷我最放心了!你看你照顾三七多细心?这保管银钱也是一样的道理!就这么说定了啊!你要是不同意,就是看不起姑爷我,觉得姑爷我信不过你!”
他一番歪理邪说,连哄带吓,最终,小莲在他“信任危机”的攻势下,晕晕乎乎、半推半就地,接过了那个沉甸甸的两千两银票。她小心翼翼地将银票抱在怀里,仿佛抱着一个易碎的宝贝,小脸严肃无比,郑重承诺:“那……那好吧,姑爷,小姐,你们放心,我……我一定替三七保管好!绝不弄丢一分钱!”
林轩这才满意地拍拍手:“这就对了嘛!”
小莲看着怀里属于三七的“巨款”,又看看床上脸色微红的三七,不知怎的,脑子里突然冒出个念头,脱口而出:“那……那我先替三七收着,这……这就算是三七以后……以后娶媳妇的钱!”
“噗——咳咳咳……”正在喝水的三七直接被呛到,整张脸连同脖子根都红透了,羞得差点把脑袋埋进被子里,“小……小莲姐!你……你胡说什么呢!我才多大啊!哪里……哪里就要娶媳妇了?”
小莲说完也意识到失言,臊得满脸通红,她慌慌张张地,像是要赶紧找个理由逃离这让她手足无措的氛围,小声嘟囔了一句:“我……我去厨房给三七弄些吃食!”
说完,也顾不上看众人的反应,便捧着那“烫手”的银票,低着头,快步走出了厢房,只是那步伐,怎么看都有些慌不择路的味道。
林轩看着小莲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再瞅瞅床上因为被众人关注而有些不好意思、把脑袋往下缩了缩的三七,乐得哈哈大笑。
他纯粹是觉得这俩孩子一个慌慌张张、一个害羞腼腆的样子十分有趣,故意拉长了声音逗三七:
“听见没,三七?你小莲姐这可是把你的‘老婆本’都接管过去喽!你小子以后可得乖乖听她的话,好好养伤,快点好起来,不然小心她扣你的‘饷银’!”
“姑爷!”三七被调侃得耳根发红,声音闷在被子里,带着少年人纯粹的窘迫,“您……您就别拿我打趣了!”
苏半夏看着这一幕,也是忍俊不禁,无奈地摇了摇头。看着这温馨的一幕,眼中满是柔和。
她又轻声嘱咐了三七几句“好好休息,莫要劳神”,见这边无事,便转身离开了厢房,
林轩看着苏半夏离去的背影,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大事不妙”的惊恐。
【坏了!娘子这方向……是去后厨的路!】
他内心哀嚎一声,仿佛已经看到了那即将诞生、色泽可疑、味道成谜的“爱心午餐”。
【哎呀,我的胃哦……刚赚了两千两,还没来得及享受,就要先经历一场苦难了……】
他痛苦地揉了揉肚子,感觉刚才揣银票的喜悦,已经被对未知料理的恐惧彻底冲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