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娘一曲终了,余韵仿佛还在湖面缭绕。她抬眼间,也注意到了对面画舫上探出头来的萧箐箐和苏文博。她微微一怔,随即收敛了方才唱歌时外露的情绪,恢复了几分清冷与疏离,但还是依着礼数,朝着二人所在的方向,远远地、优雅地微微屈膝,行了一礼。
萧箐箐也连忙抱拳回礼,动作爽利,带着将门儿女的英气。苏文博则有些手忙脚乱地合拢折扇,胡乱拱了拱手。
两艘画舫默契地缓缓向岸边靠拢。船一停稳,萧箐箐便率先跳下船,几步走到婉娘面前,脸上洋溢着毫不掩饰的赞叹:“婉娘姑娘!你唱歌真是太好听了!我这辈子还没听过这般动人的嗓音和旋律呢!”
她的夸奖直接而热烈,如同她的人一样。
婉娘看着眼前这位明媚活泼、眼神清澈的姑娘,心中的戒备稍减,莞尔一笑,那笑容如同微风拂过湖面,带着淡淡的涟漪,却依旧难掩眼底的轻愁:“姑娘谬赞了,婉娘不敢当。实在是这歌曲本身的旋律就极为新奇动听,词也真挚,婉娘不过是借花献佛,班门弄斧罢了,上不得什么台面。”
“这都上不了台面?”萧箐箐瞪大了眼睛,语气夸张,“那市面上那些咿咿呀呀、听得人直想打瞌睡的曲子,岂不是都要羞愧得无地自容,自己跳进这镜月湖里算了?”
她这话说得有趣,连婉娘身后的丫鬟翠儿都忍不住抿嘴偷笑。婉娘也被她逗得唇角弯弯,愁容似乎都淡了一分。她柔声问道:“还未请教姑娘芳名?如此动听的曲子,不知是何方高人所作?”
“我叫萧箐箐!”萧箐箐爽快地自报家门,然后指向刚走过来的苏文博,“这曲子嘛,是他姐夫写的。”
苏文博赶紧挺了挺胸膛,接过话头,带着几分与有荣焉:“没错,正是我姐夫,林轩林的手笔!”
他看向婉娘,语气中带着由衷的佩服:“不过婉娘姑娘你真是……太聪慧了!只听我……呃,唱了一遍,竟然就能如此完整,不,是更完美地演绎出来,实在令人佩服!”
他总算还有点自知之明,没好意思说自己是“原唱”。
婉娘听到苏文博肯定的回答,心中微动。她看着苏文博,很想顺势问一句“不知苏三公子在省城一切可好?”,她身后的翠儿更是急得一个劲儿地使眼色,就差替她开口了。
然而,话到嘴边,婉娘还是咽了回去。身份的云泥之别,像一道无形的墙,让她不敢越雷池半步。她不能,也不该,在这样公开的场合,向苏家二房的少爷打听三房公子的事情,那只会给文渊带来麻烦,也让自己显得更加不堪。
她强行压下心头的悸动与思念,转而将话题引回林轩身上,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与敬佩:“就是那位……近日研发出药皂与清凉油,更两次妙手回春,将苏老太公从鬼门关拉回来的苏家赘婿,林轩林先生?”
“对!就是他!” 苏文博和萧箐箐异口同声,语气里都带着一种莫名的自豪,仿佛林轩的厉害,也有他们的一份功劳。
婉娘轻轻颔首,眼中异彩连连,真心赞道:“林姑爷真乃奇人也。不仅精通岐黄之术,善于经营,竟还有如此音律才华。”
她顿了顿,语气变得有些小心翼翼,带着恳求,“不知……不知林姑爷所作的这首曲子,可否允准妾身……在阁中演唱?”
她深知,未经作者允许,私下传唱他人作品是为不敬。
苏文博一听,立刻大包大揽地拍了拍胸脯,豪爽道:“这事包在我身上!我姐夫那人,最是大度!你尽管拿去唱!这么好的歌,正该让更多人听到,让它发光发热!”
他仿佛已经成了林轩的独家授权代理人。
婉娘心中一喜,连忙道谢:“多谢苏二公子!不知这首意境深远的曲子,歌名是……?”
苏文博几乎是下意识地,目光瞟向身旁的萧箐箐,字正腔圆,脱口而出:“《箐箐的一个吻》!”
“……” 萧箐箐瞬间石化,有些恼怒地瞪向苏文博,拳头都握紧了。
这一次,她可是听得真真的!
这家伙!胡说八道什么!
若不是有人在场,就凭他敢起这歌名,只怕早就将这纨绔丢到河里喂鱼了!
“是《轻轻的一个吻!》!” 她赶紧纠正过来,毕竟,前两次她听到的就是这个名字!
婉娘是何等心思玲珑之人,她看了看苏文博那带着讨好和暗示的眼神,又看了看萧箐箐那羞恼交加的模样,瞬间便明白了这歌名背后的旖旎心思。她心中暗觉好笑,又有些感慨苏二公子的大胆直白。
在她听来,这歌曲的意境深远,情感含蓄而磅礴,叫《月亮代表我的心》是再贴切不过,与“一个吻”这般直白的名字,意境上着实差了些味道。只是不知,这位萧箐箐姑娘,是否能体会这苏二公子笨拙而热烈的心意呢?
她自然不会点破,只是微笑着再次道谢,将这小小的插曲掩于心底。
这时,苏文博抬头看了看天色,日头渐高,他猛地想起正事,连忙对萧箐箐道:“箐箐姑娘,时辰不早了,我们得赶紧回去找林轩了!要是去晚了,错过了贺家的宴席,我姐肯定要生气了!”
萧箐箐也回过神来,努力忽略掉刚才那个令人又羞又恼的歌名,对婉娘拱手道:“婉娘姑娘,那我们就先告辞了!”
婉娘再次屈膝还礼:“萧姑娘,苏二少爷,慢走。”
看着萧箐箐和苏文博并肩离去的身影,一个英姿飒爽,一个……努力显得风流倜傥,婉娘站在原地,心中五味杂陈。有对那首好歌的喜爱,有对林轩其人的好奇,但更多的,还是因见到苏家人而勾起的、对远方那个书生郎君刻骨铭心的思念与担忧。
阳光照在她身上,却暖不进那被愁绪浸透的心房。
……
贺府午宴,排场极大。朱门大开,仆从如云。受邀前来的,几乎是霖安城所有有头有脸的药行东家、知名坐堂大夫,以及颇有声望的乡绅富户。
宾客云集,谈笑风生,一派繁华景象。贺元礼一身华贵锦袍,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笑容,周旋于宾客之间,只是那笑容底下,偶尔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郁,行动间也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僵硬——臀背的板伤显然并未痊愈。
他父亲贺宗纬则稳坐主位附近,与几位重量级人物寒暄,气度沉凝,不怒自威。
当林轩、苏半夏一行人到来时,原本喧闹的宴会厅出现了片刻的凝滞,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好奇、探究、审视、不屑……种种复杂的视线交织在几人身上。
苏半夏今日穿了一身月白云纹的襦裙,外罩一件淡青色薄纱披帛,乌发简单挽起,插着一支素玉簪,脸上未施过多粉黛,却自有一股清冷出尘、不容侵犯的气度。她微微颔首,向几位相熟的前辈行礼,姿态不卑不亢。她神色平静,只是微微抿着的唇线透露出一丝紧绷。
而她身边的林轩,则依旧是一身半新不旧的青色细布长衫,头发随意束在脑后,几缕碎发不羁地垂在额前。他脸上带着点没睡醒的慵懒,眼神漫不经心地扫过全场,仿佛不是来赴一场危机四伏的宴会,而是来邻居家串门蹭饭的。
周围的一切都好像与他无关,他甚至还饶有兴致地打量了一下贺府的布置。
主要是看看哪里能藏人,哪里会可能埋伏刀斧手!
贺宗纬父子立刻迎了上来。贺元礼抢先一步,脸上堆起热情洋溢的笑容,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苏小姐,林姑爷,大驾光临,真是令我贺府蓬荜生辉啊!前些时日,手下人不懂事,闹出些误会,让二位受扰了,贺某在此代他们赔罪了!”
说着,他还假模假样地拱了拱手。
苏半夏神色清冷,面对贺元礼这虚伪的客套,她只是微微颔首,算是回礼,并未多言。她深知贺家手段,这表面的和气下不知藏着多少机锋,心中警惕,不欲与之多作无谓的寒暄。
林轩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揉了揉眼睛,仿佛刚睡醒:“好说好说。贺少东家太客气了。不过嘛,赔罪光用嘴说多没诚意,听着干巴巴的。贺少东家要是真心疼我们之前受了惊吓,折现就行,银票或者现银我们都收,不挑。”
“……”
贺元礼脸上的笑容瞬间僵硬,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一口气差点没上来。他活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在自家宴会上,听到有人如此直白、如此……不要脸地索要“赔罪金”!他几乎能感受到周围宾客投来的诧异和看好戏的目光,脸色一阵青白,嘴角微不可查地抽搐了一下,勉强维持着几乎要碎裂的风度,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林……林姑爷真是……风趣幽默,快人快语。”
萧箐箐内心oS:【林先生好生厉害!一句话就把那个假惺惺的贺少爷噎住了!看他那表情,哈哈!不过...折现好像确实更划算...】
贺宗纬的目光则越过林轩和苏半夏,落在了他们身后的萧箐箐和苏文博身上。他脸上带着惯常的、看不出情绪的微笑,看向苏半夏,语气温和地问道:“苏侄女,这位姑娘看着有些面生,不知是……?”
不等苏半夏回答,林轩立刻上前一步,脸上露出一种“提起我家亲戚那可说来话长了”的热情表情,语速飞快地开始信口胡诌:
“贺家主您问得好!说起来这关系有点绕,您容我细说——这位萧箐箐姑娘呢,她是我娘子半夏她姥姥家的三舅姥爷,那位三舅姥爷他小姨子的干女儿,认了个干亲嘛,您理解吧?那位干女儿呢,又有个亲表妹,那位表妹呢,恰好又是我这位箐箐姑娘的表姐……哎哟您看我这嘴笨的!”
他故意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做出努力理顺关系的模样,然后仿佛突然灵光一现,总结道:
“所以这么七拐八绕,层层递进地论下来,箐箐姑娘最终得叫半夏一声表姐!没错,就是表姐妹!亲的……呃,反正就是很亲的那种表妹!她初次来霖安城投奔我们,小姑娘家没见过什么世面,我们带她来贺家主您这盛大宴会上开开眼界,见见场面!贺家主您德高望重,心胸宽广,肯定不会介意我们多带个自家妹妹来沾沾喜气吧?”
他一番话说得又快又绕,像一团乱麻,听得贺宗纬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努力想理清这复杂的关系,却发现脑子有点跟不上。什么三舅姥爷的小姨子的干女儿的表姐的堂妹……最终好像、似乎、大概是落到了“表妹”这个关系上?
但一会表的一会亲的,显然林轩在胡说八道!
站在林轩身侧的萧箐箐,听着这番天花乱坠的亲戚关系论,眼睛忍不住眨巴了好几下,长长的睫毛像蝶翼般扑闪。
【我的天!这林先生也太能扯了吧!这张嘴就来的能力真是令人佩服!】
她心里疯狂吐槽,不过,牢记着来时路上林轩的嘱咐——“一切需听我安排,不可擅自行动。”于是,她极力压下心中的好笑和茫然,脸上迅速堆起一个符合“初次出门、略显腼腆又努力大方”的表妹应有的笑容。
待林轩话音一落,她便上前半步,学着江湖儿女的样子,落落大方地朝着贺宗纬和贺元礼拱了拱手,声音清脆悦耳:“小女萧箐箐,初次见面。今日随表姐、表姐夫前来叨扰,若有不便之处,还请贺家主和贺少爷多多海涵!”
她这番举动,既接住了林轩给她安的“表妹”身份,又带着一股不同于寻常闺阁女子的爽利劲儿,让人挑不出错处。
贺宗纬被林轩那通弯弯绕搞得有点头晕,还没完全理清头绪,就见这“表妹”自己站出来认了亲,还如此客气有礼。他面上维持着得体的微笑,仿佛丝毫不介意这通明显的胡说八道和这小辈略显突兀的江湖礼节:
“呵呵,原来如此,是苏小姐的表妹。无妨,无妨!林姑爷的……呃,既然是亲戚,便是客人,欢迎之至!萧姑娘,请随意,不必拘束。”
他的目光在萧箐箐身上再次停留一瞬,这姑娘眼神灵动,气质不俗,举止大方,毫无怯场之色,可不像是什么没见过世面的小门小户女子,心中疑虑未消,但暂时按下不提。
接着,他的目光又转向努力想摇扇子、却因天气微凉而显得有些滑稽的苏文博,心中更是无语:【林轩,你这是拖家带口来我贺府蹭饭呢?你怎么不把苏府全上下都叫来啊…】
此人脸皮极厚,思路也是新奇,嘴皮子更是利索,难怪自家儿子会三番五次折损在他手里!
他面上却笑道:“哟,苏二少爷也大驾光临,真是稀客,稀客啊!”
苏文博“唰”地一下合上扇子,学着江湖人的样子抱了抱拳,努力摆出镇定自若的派头:“贺家主,好说,好说!本少爷……呃,我今日正好有空,随我姐夫一同来凑个热闹!”
他完全没注意到贺元礼那双阴冷的眼睛,正上下打量着他。毕竟,曾经好歹也是盟友的关系,这才多久,这小子就‘叛变’了,看样子和林轩的关系缓和了不少!
叛徒,到哪里都没好下场的……
这时,林轩仿佛才注意到站在贺宗纬身后、脸色不太自然的贺元礼,突然想起什么,还特意后仰看看他的屁股!
他露出一个极其“真诚”的惊讶表情,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周围几桌听见:“哎呀!元礼兄!几日不见,你……你这就能下地走路了?恢复得可真快!真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啊!我还想着公堂之上那几十板子非同小可,特意带了些我们济世堂秘制的、效果奇佳的跌打损伤药膏来,准备送给元礼兄呢!”
他边说边真的作势往袖子里掏,“不过现在看来,是我纯属瞎操心了!元礼兄身强体壮,果然异于常人!”
说完,手又从袖子里拿了出来,显然,掏了半天,掏了个寂寞!
贺元礼的脸色瞬间由白转青,再由青转红,胸脯剧烈起伏,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那几十板子是他的奇耻大辱,如今伤处还隐隐作痛,全靠强撑!林轩这话,无异于在众人面前,将他结痂的伤疤血淋淋地撕开,还撒上了一把盐!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冲上去撕烂林轩那张嘴的冲动。
贺宗纬眼中厉色一闪而逝,但老狐狸就是老狐狸,他面上笑容不变,甚至更和煦了几分,伸手虚按了一下,仿佛在安抚儿子,也像是在对众人解释:“林姑爷有心了!之前都是小儿年轻气盛,不懂事,与济世堂闹了些误会。如今误会既已由官府裁断清楚,便让它过去吧。这世上之事,冤家宜解不宜结嘛。苏小姐,林姑爷,还有几位小友,快请入席!宴席即将开始,诸位定要尽兴!”
他侧身引路,姿态做得十足。
【林轩,任你牙尖嘴利,也不过是逞一时口舌之快!且让你先得意片刻,待会儿宴席之上,自有手段让你原形毕露,看你还能嚣张到几时!】
贺宗纬心中冷笑,已然布好了接下来的局。
林轩仿佛毫无所觉,笑嘻嘻地拉着苏半夏,带着一脸好奇打量四周的萧箐箐和努力挺直腰板的苏文博,坦然入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