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梳,福寿安康。”
“二梳,儿孙满堂。”
梳子从头顶缓缓梳到发梢,拉扯着覃故的发根,带来细微的刺痛。
梳齿划过发丝,发出细微的“沙沙”声,身后的美妇盯着镜子里低垂着眼的覃故,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仿佛穿透他望向了某个虚空的远方。
“三梳,举案齐眉。”
“四梳,百年偕老。”
“五梳,衣食无忧。”
“六梳……”
梳至第六下时,一股阴寒蓦地从地底钻出,缠绕上脚踝,顺着腿骨往上爬,覃故一个激灵,不受控制的身子生理性地打了个轻颤。
“七梳……怨魂散。”
“八梳,家宅宁。”
“九梳,白头到老,永结同心。”
满室刺目的红,红帐、红烛、红绸,红得浓稠,红得压抑,像是泼洒开来的血,浸染了目光所及的每一寸角落。
婴儿臂粗的红烛炽烈地燃烧着,烛泪汩汩而下,蜿蜒堆积在烛台底座,凝结成怪异而扭曲的形态。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檀香和某种陈旧木头的味道,隐隐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麝香的腥甜。
覃故一身层层叠叠、绣工繁复的凤冠霞帔,僵直地端坐在一面光影浑浊的铜镜前。
镜面里,映照出他过分昳丽却模糊不清的容颜,跳跃的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时明时暗。那一头白发,纯净得刺眼,如同隆冬的初雪。
梳毕,美妇取过一旁那顶缀满珠翠、流苏的凤冠,稳稳地戴在他头上。金玉相击,发出清脆又沉钝的声响。
“我的儿啊,”她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悲喜,“过了今日,你便是夫家的人了。到了夫家,要 ‘晨昏定省,不可失仪’。”
她一边调整着凤冠的位置,一边继续叮嘱,语速平缓却不容置喙,““凡事以姑爷为先,‘慎言,慎行,慎独’……切记,‘多看,多听,少问’。”
美妇顿了顿,指尖掠过覃故的肩线,“要听话,凡事,多忍让。 婆婆的话,要顺着听,丈夫的意思,要贴着猜。”
“那宅子深,路也曲折,白日里也莫要乱走……”她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某种告诫的意味,“ 有些院子,久不住人,阴气重。”
“夜里若听见什么动静,莫要起身。‘非礼勿视,非礼勿听’,他家是 ‘高门大户,规矩重’ ,与你以往的习性……不同。”说罢,美妇缓缓弯下腰凑近。
她的嘴唇几乎贴上覃故的耳廓,呼出的气息带着一股不祥的凉意:“好好过日子,早日为夫家开枝散叶。”
同时,一只冰冷的手按在了覃故的小腹上,力道不重,却让他瞬间绷紧了全身。那手在他腹上停留片刻,美妇的声音更低,几乎成了气音:“无论生下来的是什么,都是你命里的福分。要好好养着。”
铜镜昏黄的镜面,此时映照出稍远处一个端坐在太师椅上的身影。
那是个身着暗色绸缎褂子的中年男人,面容隐在阴影里,坐姿笔挺,如一尊沉默的雕像。
他在美妇说完之后,方缓缓起身,步履沉稳地走到近前,与美妇并肩而立。
男人目光如炬落在覃故镜中的倒影上:“今日之后,你便是他家的人,‘生同衾,死同穴’。要尽心侍奉,绵延子嗣,‘不可忤逆,不可有怨’。” 他的声音带着久居上位的威严,“这桩婚事,是祖上定下的,关乎两族颜面,‘休辱没了家门’。”
不知男人哪句话触动了一旁美妇的神经,美妇拿起帕子轻轻拭了拭眼角,低声啜泣,肩膀微微耸动:“儿啊……我苦命的儿啊……”
中年男子立刻横眉扫去,眼中满是厌弃,厉声斥道:“哭什么?今日是咱们五个孩子的大喜之日,你莫要在此平添晦气!”
“吉时已至——!” 门外,喜婆尖利拔高的嗓音猛地刺穿厚厚的红绸帷幕,像一把冰锥,扎进每个人的耳膜,“锣鼓响、鞭炮鸣,一步踏金、二步踏银,三步踏入夫家门,从此平安顺遂、子孙绵长!有请……新娘……出阁……!”
一方厚重的红色盖头从天而降,彻底遮蔽了覃故的视线,将他与外界鲜艳而诡异的光景完全隔绝。
忽的,左右两旁伸出一双冰冷而僵硬的手,一左一右牢牢架住他的胳膊,将他从座椅上直挺挺地搀起来。
他像一具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身不由己,双脚虚浮地沾着地,麻木地、被动地被那两股不容抗拒的力量挟持着,一步一顿,踉跄地向着紧闭的房门方向挪去。
“吱呀——”一声,房门从内被拉开,一股穿堂而过的阴风立刻扑面而来,吹得盖头边缘微微晃动,也带来门外一丝更加喧嚣却又透着空洞的锣鼓唢呐声。
那风冰凉刺骨,带着地窖般的寒意。
候在门外的喜娘声音尖利,语速快而紧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催促:“哟,新娘子可算是出来了。贵府其他四位新娘都已准备妥当,就等着您家这位了……这吉时可是掐算好的,片刻耽误不得。” 言下之意,嫌覃故这边太慢,有些拖拉。
中年男人闻言立刻上前半步,动作迅捷地将一个鼓囊囊的红色荷包塞进喜娘手里,声音压低,带着刻意的歉意与讨好:“嬷嬷多担待。这孩子是我们家老幺,“她”娘亲心头不舍,临行前不免多叮嘱了几句,多耗费了些时辰……还请行个方便。”
喜娘手腕一翻,那荷包便灵巧地滑入她的袖袋深处,动作娴熟得不露痕迹。
她脸上挤出一个模式化的笑容,嘴上连连附和,眼神却锐利地扫过被搀扶的覃故:“是是是,骨肉分离,难免伤感。可是这吉时,真真是耽误不得半分……况且嫁的可是那名门望族,累世公卿的大世家,规矩大过天,若是去晚了,你我都担待不起啊。”
中年男人连连点头,腰身微微躬着:“是是是,您说的是。翠柳,翠青,还不快服侍你家主子上轿!”
那两名一左一右搀扶着覃故的侍女闻言,立刻加大了力道,几乎是半拖半架着覃故,迈开了步子。
她们脚步细碎而急促,一边走,一边从随身挎着的篮子里抓出些什么东西,不停地向四周抛洒。
走到庭院之中,方才那股子阴风似乎更盛,打着旋儿吹过,风势陡然一强,竟将覃故头上那方红盖头的一角猛地掀了起来。
透过这转瞬即逝的缝隙,覃故的视线猝不及防地捕捉到院中的景象——入目所及,是廊柱门窗上张贴着的一个个硕大而刺眼的红双喜字,几盏硕大的红灯笼悬挂在檐下,散发出昏红的光晕,将庭院映照得一片诡异的暖昧。
然而,在这片浓烈的红色背景之下,却有无数张微黄的白森森圆形纸钱,正从侍女手中飘飘洒洒地飞出,随着阴风漫天飞舞,像无数只纷乱扑飞的蛾子。
一些纸钱旋转着,悄然落在“她”的嫁衣上,肩头,甚至有那么一片,轻飘飘地贴在了“她”未被盖头完全遮蔽的手背上。
下一秒,盖头在风势减弱后重新落下,严严实实地盖住他的视线,将那红白交织、喜庆与丧气并存的诡异画面再次隔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