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兄?”
覃故站在天极峰的山崖边,远眺着远处山脚下的喧嚣。
身后忽而传来清冷的呼唤,他转身回望,只见楼听雨一身素净的流云青衫,腰间环佩站在不远处。
那双总是清冷的眸子此刻盈满了复杂的情绪,正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覃故的目光在她身上短暂停留,淡淡应了声:“师妹。”
楼听雨原本只是看着背影相似才试探着唤了一声,没想到真是他。
她怔在原地,仔细端详着眼前人——依旧是那张五官绮丽的容颜,却与几年前判若两人。
如今的覃故清瘦得过分,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满头的霜白及腰长发连带着眉睫都成了白色,衬得那张精致的面容愈发疏离。
他站在那里,周身透着拒人千里的淡漠,仿佛与这尘世隔着一层无形的界限。
“真的是你……”楼听雨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大师兄为何独自站在此处?”
覃故收回望向山下的视线,垂下眼睫:“养伤久了,有些闷。师尊不许我离开寒梅坞,只好在这附近走走。”
话音刚落,身后传来一声轻笑。
“大师兄这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蒋延缓步走来,暗金色的麒麟纹锦袍在日光下泛着微光。他墨发半束,几缕碎发垂落在深邃的眉眼前,平添了几分不羁。腰间的本命剑灼阳在鞘中隐隐嗡鸣。
他在楼听雨身侧站定,锐利的目光将覃故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
“半年不见,大师兄这模样倒是越发……超凡脱俗了。”
覃故白睫微抬,淡淡扫了他一眼:“有劳师弟时常惦念。”
楼听雨微微蹙眉,不着痕迹地往前挪了半步,恰好隔断了蒋延投向覃故的视线。
“二师兄,慎言。大师兄毕竟是我们的师兄,你说话怎能如此轻浮。”
蒋延抱臂而立,从鼻间哼出一声:“切。”
楼听雨转向覃故,语气缓和了些:“大师兄见谅,二师兄他……”
“无妨。”覃故平静地打断她。
目光掠过楼听雨的肩头,与蒋延探究的视线在空中相遇。
山风骤起,卷起覃故几缕银发,宽大的素白衣袖被风拂动,隐隐勾勒出清瘦的腕骨轮廓。
蒋延的目光如有实质,沉甸甸地压过来,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
“惦念?”蒋延唇角勾起一抹没有笑意的弧度,“大师兄怕是误会了。我只是好奇,百年余前一剑惊绝九宗、横扫魔域的大师兄,如今怎么只能闷在这天极峰的寒梅坞里,被师尊小心看护着。”
这话已是近乎直白的挑衅。楼听雨眉头蹙得更紧,正要开口,却见覃故缓缓抬眸。
那双银白色眼睫下,墨色的瞳仁空蒙得什么也盛不下。
“师弟若好奇,”覃故的声音轻得像山间雾气,“不妨亲自去问问师尊。”
蒋延眼底锐光一闪,非但没被顶回去,反而上前了半步。
楼听雨几乎能感受到他身上那股灼热的、带着剑锋般侵略性的气息迫近,与她身侧覃故那近乎虚无的冷寂形成诡异的对比。
“问师尊?”蒋延低笑,混血轮廓深刻的侧脸在日光下投下明暗交错的阴影,“可我更想听大师兄亲口说。这伤……养得连本命剑都封了?”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覃故空悬的腰间。天下剑修,剑不离身。更何况是覃故曾经的佩剑“饮涧”。
空气凝滞,山风卷着寒梅坞特有的冷香,却吹不散三人之间无形的紧绷。
覃故静立原地,对这般挑衅未露半分愠怒。只是极轻地眨了下眼,洁白的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浅淡的阴影。
“剑,”覃故开口,声音平缓却清晰,“在心,不在形。”
他微微偏头,视线似乎落在蒋延腰间的灼阳剑上:“师弟执着于表象,剑心……恐难通透。”
这话轻飘飘的,却比任何尖锐的反驳都更具分量。
蒋延脸色微沉,敲击肘侧的手指蓦然停住。
楼听雨屏住呼吸,感觉到两人之间那根无形的弦越绷越紧。
蒋延的呼吸滞了一瞬,那股灼热的气息更近地压了几分:“剑心?大师兄与我谈剑心?一个连剑都握不住的人,也配谈剑心?”
他话音未落,手已快如闪电,猛地攥住楼听雨格挡在前的手臂。
力道之大,让楼听雨闷哼一声。她腕间蹁跹绫所化的淡蓝光晕一闪而逝,竟被蒋延硬生生压制。
“二师兄!”楼听雨又惊又怒。
蒋延却看也未看她,只死死盯着覃故:“让我看看,你这‘在心’的剑,还剩下几分锋芒!”
他周身灵力鼓荡,暗金锦袍无风自动,灼阳剑在鞘中发出低沉嗡鸣。
炽热的气浪以他为中心扩散,吹得地面碎石滚动,楼听雨的青衫猎猎作响。
而被这气势直接针对的覃故,素白衣袍被狂风吹得紧贴身躯,勾勒出过分清瘦单薄的线条。
银白的发丝狂乱飞舞,几乎遮住了眉眼。
然而,就在那炽热剑压即将彻底临身的刹那——
覃故抬起了眼。
依旧是那片空蒙的墨色,此刻却仿佛有极细的微光在深处一闪而过。
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尖几不可察地微动。
不是灵力,不是剑气,是一种无形的力量。
蒋延瞳孔骤然一缩。
他感觉自己周身的空间仿佛瞬间被无数极细的丝线缠绕、绷紧!
那感觉并非实质的束缚,却让他的灵力运转猛地一涩,灼阳剑的嗡鸣戛然而止,迫人的气势竟被硬生生扼住!
蒋延脸上的表情僵住,取而代之的是错愕与难以置信。
他攥着楼听雨的手不自觉地松了力道。
楼听雨也感觉到了那瞬间的诡异凝滞,惊疑不定地看向覃故。
山风依旧呼啸,但三人之间的空气却仿佛变成了粘稠的胶质。
覃故的唇色似乎更白了一些,但他站得笔直,银白的睫毛下,目光平静地回视着蒋延:
“师弟,非要碰一碰吗?”
那语调平淡无波,却在此情此景下,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挑衅。
蒋延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体内灼热的灵力本能地想要爆发,但那无处不在的“缠绕感”却如影随形,让他不敢妄动。
这是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力量,诡谲,莫测。
他盯着覃故,目光锐利如刃,试图从那平静无波的脸上找出破绽。却发现,覃故那双极黑的瞳仁里,此刻清晰地映出他带着惊疑与被牢牢“锁定”的狼狈。
这种认知让蒋延心头火起,却又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
就在这僵持不下的时刻——
一个清冷如冰玉相击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响起:
“覃故,回来。”
是臧剑玉。
这声音如九天落下的寒泉,瞬间浇灭了蒋延周身躁动的火气,也打破了那无形的禁锢感。
缠绕在蒋延周身的诡异感觉潮水般退去。
覃故指尖几不可察的微动彻底平息,眼帘微垂,掩去眸底深处一闪而过的疲惫。
楼听雨松了口气,这才发现自己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蒋延猛地后退一步,胸口微微起伏,眼神复杂地看向覃故,那目光里混杂着未散的怒意、探究,以及一丝忌惮。
一场险些爆发的冲突,就这样在师尊一句传音下消弭于无形。
覃故不再看他们二人,转身朝着寒梅坞的方向缓步而去。那背影在缭绕的山雾中,愈发显得孤绝疏离。
山风吹过,蒋延仍立在原地,盯着覃故消失的方向,目光锐利得像要凿穿那重重雾霭。
楼听雨揉着被攥出红痕的手腕,轻声道:“二师兄,你为何总是要去挑衅大师兄,和他过不去,他又没得罪过你。”
“况且他伤重未愈,你赢了也是胜之不武。”
蒋延丝毫抓住重点,收回视线,嗤笑一声:“伤重?我看他好得很。”
他转身,暗金袍角划破空气:“走了。”
留下楼听雨一人站在山风中,眉间忧色未散。
寒梅坞内,灵气氤氲,比外界更冷上几分。万千梅树姿态奇绝,却不见花朵,只有嶙峋枝干覆着薄霜。
坞内陈设极简,一亭一池,几方青石而已。
覃故踏着青石小径走入时,便见臧剑玉坐在亭中。
他背对着覃故,一身月白云纹广袖长袍,几乎与周遭的霜色雾气融为一体。
银发如瀑,未束未系,随意披散在身后,发梢几欲垂地。仅是背影,便已飘然若仙。
覃故走至亭外三步处,垂眸站定:“师尊。”
亭中之人未立刻回应。
山风穿过梅林,带来细碎的霜晶剥落声。半晌,那清冷如玉磬的声音才缓缓响起:“去了何处。”
并非疑问,而是陈述。
覃故神色不变:“外间山头,走了走。”
“见了何人。”臧剑玉依旧没有回头。
“巧遇三师妹与二师弟。”
这一次,亭内静默的时间更长了些。空气仿佛凝滞,连风都绕亭而过。一种无形的压力缓缓弥漫开来。
终于,臧剑玉缓缓转过身。
银发灰眸,面容俊美得不似凡人,似冰雕雪铸。他看向覃故,银灰色的眼瞳里没有任何温度。
他的目光在覃故身上细细扫过,从微乱的白发到衣袍上的褶皱,最后落在他略显苍白的唇上。
“你强行动用了灵力。”臧剑玉开口,声音平直。
覃故眼帘未抬,默认。
臧剑玉起身,步出亭子。他身形高挑,比覃故还要略高些许,月白袍袖拂过地面,不沾片尘。
他走到覃故面前,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呼吸带来的微气流。一股冷冽的、带着梅枝与霜雪气息的味道侵入覃故的鼻腔。
“为师说过,”臧剑玉抬起手,指尖虚虚拂过覃故额前几缕不听话的白发,“你灵脉未愈,不可妄动灵力。”
他的指尖带着寒气,虽未直接接触,却让覃故感到皮肤泛起细微的凉意。
“二师弟的挑衅,弟子不想忍。”覃故陈述道。
“不想忍?”臧剑玉银灰色的眸子微微眯起,里面闪过一丝危险的波动,“你可与本尊说,本尊会帮你。”
覃故抿唇不语。
“三日后,仙门大比正式于主峰举行。”
覃故眸光微动。
“九宗齐聚,鱼龙混杂。你,”臧剑玉侧过头,银灰眼眸余光扫过覃故,“留在寒梅坞,不得外出。”
覃故静立原地,山风卷起他宽大的袖袍和雪色发丝。过了几息,他开口:
“弟子想去。”
臧剑玉身形未动,语气却骤然沉冷:“你说什么?”
“弟子想去仙门大比。”覃故抬起眼,对上那双冰封湖面下暗流涌动的眸子。
空气瞬间绷紧。
臧剑玉周身那仙气飘飘的疏离感骤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他盯着覃故,银灰色的眼底翻涌着晦暗难明的情绪。
“给为师一个理由。”他每个字都像裹着冰碴。
覃故在他的注视下,面色更白了一分,但依旧站得笔直:“闷了。”
他重复了之前的理由,语气平淡:“只是想看看如今的九宗是何模样。”
臧剑玉忽然笑了。
那笑容极浅,出现在他冰铸的脸上,却无端带上了几分鬼气森森的艳色。
他再次逼近一步,两人之间几乎毫无间隙。他微微垂首,银发有几缕滑落,与覃故的白发几乎交缠。
冰冷的呼吸拂在覃故额前。
“看看?”臧剑玉的声音低哑下去,带着一种致命的磁性,“阿故,是在向为师提要求?”
他的手指抚上覃故的脸颊。指尖冰冷如玉,触碰的瞬间,覃故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你以为,”臧剑玉的指腹缓缓摩挲着覃故细腻的皮肤,动作轻柔,“本尊还会给你溜下山的机会?”
覃故没有躲闪,任由那只冰冷的手在自己脸上流连,极黑的眼眸空茫地望着前方。
唯有那微微抿紧的、失了血色的唇,泄露出一丝隐忍。
不知过去多久,臧剑玉眼底的暗流缓缓平复。他收回手,仿佛刚才那近乎狎昵的触碰从未发生。
“可以。”他吐出两个字。
覃故眼中未见喜色,依旧如一潭死水平静。
臧剑玉转身,月白袍袖划开一道冰冷的弧线。
“但要寸步不离,跟在本尊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