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白狐眼神幽怨,望向覃故的模样,活像在看一个负心汉。
覃故手中把玩着一颗用傀丝缠绕凝成的球,斜倚窗框,眸中冰雪融化了一瞬。
他注视着因为屡屡够不到球而沮丧垂落的九条尾巴,险些笑出声来。
“覃小子,来我院中一趟。”欧阳擎天的传音忽然落入耳中。
覃故抛球的动作微微一顿,球顺势落回掌心。
他瞥了一眼那只用屁股对着自己、气鼓鼓的白狐,那双一贯清冷淡漠的凤眸里极快地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
他随手将球抛到胸前高度,心念微动,原本紧密交织的傀丝仿佛拥有生命般自行解开,灵巧地缠绕上他修长瘦削的手指。
覃故整理了一番衣袍上的褶皱,起身在经过白狐的时候轻轻敲了他的脑袋,旋即推门大步离去,留白狐在原地气得炸毛。
欧阳擎天的住处离他不远,不过三分钟,覃故已站在那扇竹门外。
他正欲抬手叩门,里面的声音却先一步传来:“不必多礼,直接进来吧。”
覃故从容推门而入。
欧阳擎天正坐在房中的楠木椅上,神色肃穆,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他比七天前看起来更加憔悴虚弱,身形甚至有些透明,先前那股慈祥温和的气息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不容置疑的威严。
覃故望向他时,他也在仔细打量着覃故。
青年脊背挺直,步履平稳,走到他面前拱手行礼:“欧阳前辈……”
欧阳擎天上下端详着他,越看越是满意——唯独这身体……唉,也罢,尽力而为便是。
他指了指身旁的空椅,“坐。”随即不知从何处取出一张棋盘置于案上,又将盛着白子的棋笥推到覃故面前,语气随意:“再陪老夫下一局。”
覃故并未推辞,待欧阳擎天落子后,执起白子从容应战。
二人你来我往,棋局上黑白交错,看似势均力敌,实则白子已逐渐占据上风。
欧阳擎天拈着一枚黑子,指尖轻敲桌面,眉头紧锁,迟迟未肯落子。
覃故则把玩着手中白子,眉目间一派云淡风轻,俨然胜券在握。
“你这小子,还真是步步为营啊。”欧阳擎天苦笑着开口,目光仍未离开棋盘。
覃故唇角微扬,一如既往的谦虚,“欧阳前辈棋艺精湛,晚辈佩服。”说罢,他指尖白子轻落。
一子定局。欧阳擎天看着自己被白子大龙团团围住的黑子,唯有长叹一声,投子认负。
“老夫终究是老了,”他放下黑子,唇角泛起一丝苦笑,“未来终究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
覃故方要开口,却被欧阳擎天摆手制止:“不必多说,现在你只需听老夫讲。”
欧阳擎天直视着覃故那双冷澈的眸子,眼神渐渐涣散,仿佛陷入遥远回忆:“万万年前,天地间灵气充沛如江海奔涌,山川浸润于灵雾之中,草木得灵气可化精怪,寻常鸟兽吸纳日月精华便能开启灵智、踏上修行之路。”
“那时山河皆具灵韵,风中亦裹挟着能够滋养肉身、淬炼神魂的纯净灵气,修士吐纳间便可引天地灵气入体,大道仿佛触手可及。”
“然而好景不长,那般欣欣向荣的平静被打破了。天际骤响惊雷,紫电撕裂层云,一股腥臭浊气自天外坠落,落地即化作无数奇形怪状的魔物,那些魔物生得三头六臂,身覆鳞甲獠牙,周身黑雾缭绕,所过之处草木尽枯。”
“这些魔物嗜血成性,见生灵便扑杀,凡被其利爪或浊气所伤者,伤口会迅速溃烂,任你灵丹妙药也无法化解,只能眼睁睁看着浊气蔓延全身,在剧痛中化为一滩黑水。”
“此后,世人称此浊气为‘魔气’,唤那些异界生灵为‘魔族’。”
“彼时的修士无人知晓魔族从何而来,只知它们奉行弱肉强食,强者为尊。”
“实力强横者可自称魔王,割据一方。魔族一边屠戮修士,一边内斗不断,为争夺地盘与权力征战不休。”
“就在大陆的修士们濒临灭绝之际,一位无名修士踏遍大陆险地,终在上古神山深处寻得‘清灵玉’与其炼制之法——以此石打造的法器可净化魔气,触之便令魔族肉身灼烧。”
“他将此炼器之法公之于众,修士们以清灵玉搭配其他炼器材料依方炼制出诸多法器。自此,灵魔大战全面爆发,大小战役遍及大陆每一个角落。”
“最终,凭借清灵法器的压制,修士们将魔族主力逼至极北的‘万魔渊’,并以一座上古大阵将其封印于渊底,双方立约互不侵犯,大陆才得暂享太平。”
“可千年光阴流转,万魔渊中竟诞生出一位绝世魔头。”
“那魔天生掌控极纯魔气,性情残暴嗜血,手段之狠辣远超前人。他仅用三年便一统魔族,被尊为‘魔尊’。”
“魔尊即位当日,便率魔族冲破了万魔渊封印,再度掀起灵魔战火。”
“他推行‘赶尽杀绝’之策,誓将大陆变为魔族猎场,无数修士惨遭屠戮,宗门覆灭,城池血洗……不过百年,大陆修士数量十不存一,仅剩九位大能仍在苦苦支撑。”
“为保全修真界最后的火种,九位大能耗尽心血研得‘封魔阵’。”
“此阵虽不能斩杀魔尊与其麾下魔将,却能将其永久封印,代价却是以施阵者的修为与性命为引。”
“九人商议既定,各自择地设阵,以自身为饵,引魔尊与八大魔将入阵。”
“最终,九道灵光冲天而起,将魔头们分别封印于大陆九处险地,而九位大能也随之魂归天地。”
“后来魔尊与魔将被封,魔族顿成散沙。幸存修士趁势反攻,历经数百年,终将大陆上的魔族余孽清剿殆尽。然大战留下的创伤,与九位大能的牺牲,已永远刻入历史。”
“随着岁月流逝,新的危机再度浮现——大陆上原本磅礴的灵气竟如退潮般消散。先是深山大泽灵雾渐薄,继而滋养万物的灵气日益稀薄,草木失却灵性,鸟兽再难开智,修士引气入体越发艰难,诸多高深功法因灵气不足而失传……”
“最后,天地灵气稀薄至近乎断绝,仅在少数上古秘境中残存一丝灵韵,世间再难觅得真正修士。”
“如此过了万万年,一道微不可察的灵韵突然自地心深处溢出,悄然融入天地。”
“起初无人察觉,但随着时光推移,空气中灵气愈发浓郁——枯木重抽灵枝,山泉再蕴灵韵,凡人中开始出现灵根,天地间再度涌现修行者……沉寂千万年的世界,终于又迎来灵气复苏的序幕。”
欧阳擎天语毕,看向覃故,却见对方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你应当看出了,眼下在你面前的我,不过是万万年前一缕残魂。”他缓缓道,“我乃当年九人之一。当初决定牺牲自己封印魔尊与八位魔将时,曾有很长一段时日,我每日皆焦虑难安。”
“即便身为修士,拥有数千年寿元,我依然畏惧死亡——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那时我想,世上应无人不怕死,纵是能呼风唤雨的修士也不例外。说到底,我等仍只是人,而非神明。”
“面对死亡,我难以坦然。那段时间我常外出散心,可昔日繁华的街道空无一人,巍峨建筑尽成废墟,四处散落着断戈残甲与无名碎骨,城外野草被鲜血浸透,连根系都泛着暗红。”
“偶尔有微弱呻吟自瓦砾下传来,还不待我出手相救,便被死寂吞没……唯剩乌鸦在灰蒙天空中盘旋,发出刺耳啼鸣。”
“那一刻,我忽然释怀了。但仍想在死后留下些什么,于是创造了这星陨秘境,并剥离一魂置于其中。”
“如今这一缕残魂即将消散……你,可愿拜我为师?”
覃故面上故作淡然,睫羽却几不可察地轻颤。
他抬眸时眼尾泛着淡红,如碎冰映残霞,目光冷澈似水,强作镇定道:“为何是我?”
欧阳擎天转首望向窗外,威严的眼中泛起些许慈祥的笑意:“此次进入秘境的修士中,你天赋最佳。况且……选择你,也存了老夫的一点点私心。”
“可我是个活死人。”覃故语气平静的阐述一个事实,“我有必须完成的使命,是个没有未来之人。您选我……”
覃故顿了顿:“并非明智之举。”
又接着道:“而且以前辈之能,应当早已看出:我如今能活着,全凭体内的一股庞大力量维系生机。一旦有朝一日力量耗尽,便会立即化为枯骨。”
“可即便如此……您仍要收我为徒么?”
欧阳擎天从窗外收回视线,落在覃故那张清绝昳丽的脸上,露出一抹释然笑意:“那又如何?你合我眼缘。”
“这些时日,我将秘境中人挑挑拣拣了个遍,到头来还是你最称我心。万万年太过漫长,如今我只想随心一次,收你为徒。”
“至于活死人之说,我不在乎。”
随即欧阳擎天恨铁不成钢地剜了眼覃故,略微不满道:“你这小子,年纪轻轻谈何没有未来?有我在,绝不会让你死。”
“即便老夫这一缕孤魂散尽,待你拜我为师,我传你的功法与留下的东西,也足够你在如今修真界纵横自如。”
覃故还欲再言,却被欧阳擎天不由分说地拉起来推向门外。
“不必急于答复,予你三日思量。三日后,再告诉我你的决定。”
“嘭!”
竹门在身后合拢,覃故犹自怔忡,尚未从方才的对话中回神。
“呜——”
白狐不知何时跑来脚边,正用两只毛茸茸的前爪扒拉他的衣摆。
覃故回头望了眼紧闭的竹门,俯身捞起白狐,渐行渐远。
而门内,此刻的欧阳擎天正翻箱倒柜地寻觅什么,一边找,一边低声絮叨:“分明是在这里的……”
“怎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