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倏忽,如白驹过隙,自天京城那场惊变之后,转眼间,已是十载寒暑悄然流逝。
天京城南,安士坊斜街的尽头,毗邻着一片水光潋滟、垂柳依依的小小湖泊,有一间门面窄小的小小书肆,老榆木招牌上书“半间阁”,字迹朴拙、墨迹酣畅,似是主人自家信手所书。
书肆中列着七八架新旧书册,经史子集、医卜星相、传奇话本,无所不包,又摆了些墨锭、纸张、笔砚之类,门前挂一副竹帘,夏日卷起通风,冬日垂下挡寒,寻常得与左近杂货铺、豆腐坊无有二致。
半间阁的主人是个黑衫文士,面貌平庸,但身姿却甚是挺拔,在店中每日读书写字,辰时开门、酉时闭店,十年如一日。
附近的街坊因他自称姓路,而且喜欢舞文弄墨,每日里手不释卷,似乎是个饱学夫子,故此都唤他作路先生,而且也不见他如何用心营生,只是闲坐于柜台后读书,或与熟客闲谈,让两个伙计忙碌,生意倒也勉强维持的下去。
这日清晨,东方既白,路先生照例叫一个黑面的伙计挪开门窗的铺板,另外一个黄面的伙计则忙着掸去书架上的浮尘,又将笔墨纸砚一一摆好。
隔壁豆腐坊的王婆子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豆腐脑过来,笑道:“路先生,您今日起得早,尝尝老身新做的豆腐脑,加了虾皮、葱花,香得很。”
路先生也不推辞,含笑接过,从柜台下取出一包油纸裹着的蜜饯递还过去。
“昨日闲游时买的,实在有些甜,带回去给孙儿尝尝吧。”
王婆子喜滋滋的接过蜜饯,这路先生虽然也不富裕,不过到底是读书人,眼光高,往来赠送的这些小东西都是寻常贫户见也不曾见过的好东西,这一包蜜饯价值不菲,王婆子自家就绝舍不得买上一点尝鲜的。
不过若是路先生相赠,那自然是乐得笑纳了,况且他们街坊之间相处了十年,这般往来已是常事。
其实路先生当年刚来此地之时,街坊们都觉这个人十分古怪,明明不通营生,偏要盘下店面开个书肆,整日里不是读书就是写字,与街坊们相处时也是什么都不懂,完全不似表面上看去的平凡无奇,倒似是大户人家出身的一般。
但时日久了,大家都发现路先生不但有学问,写得一手好字,而且待人十分温和,附近孩童来顽皮,他不但不恼,往往还能给些糖果,教几个文字,让他们学写自己名字。
平日里,路先生也常帮着大家写写文书、起起名字、出出主意,如此一来二去,街坊们才渐渐熟稔起来,并且日渐尊敬。
毕竟这安士坊斜街名字里虽然有个士字,其实多是些贫民所居,一家几代人也未必能凑出一个会写名字的,对于路先生,自然是要高看好几眼的。
路先生坐在自己惯常待的窗边,一边吃着豆腐脑,一边顺着敞开的窗口往外望出去。
只见窗外这小湖沿岸,晨曦笼罩之下,烟火气渐起,各家各户都开始了自己的营生,卖炊饼的张三、熬米粥的李四都已经支起摊子,远处打铁的徐丁也开始烧起了炉子,几个顽童嘻嘻哈哈地的自湖边跑过,追逐打闹,也不知在开心些什么。
路宁静静地看着这一幕,眼中泛起温和笑意,这十年来,他抛下了仙官的清静事务与富贵荣华,连提箓院也不去了,日日与这些寻常百姓为伍,倒也逍遥自在,平日除却殷子寿、觉真和尚代表两大武道圣地偶来见礼问好,极少与当年的旧识往来。
倒是那位自天京惊变之后便存了急流勇退之心,从此卸职闭府、悠游林下的齐王杜言守,会偶尔乔装改扮悄悄来这里寻路宁,一不谈政务,二不讲请托,三不提往昔旧事,只是如同老友一般,品茗论道,谈天说地,一坐便是半日,倒也惬意。
如今已然升任提箓院佐辅司主,位高权重的袁飞,也时常会抽空来访,他多是借着向路宁请教修行疑难的名义,顺带探望依旧跟在路宁身边伺候的牛黄二童子,言语之间却根本不提及提箓院的公事,分寸拿捏得极好。
其实路宁依旧还是仙官四院之中提箓院的院主真人,也依旧留着仙官符诏,当年太子谋反事败之后,没过几日混元宗便将提箓院修复如旧,聚灵阵法也重新设下。
大梁天子为了酬路宁之功,更是亲颁敕旨,赐封提箓院主清宁道人为淳于伯爵,加封为超品的护国真人,赐号“清静秉诚微义安宁”,执掌大梁道门,总领仙官四院,为皇家主祭,每年食俸供奉四例,可谓极尊极荣、恩宠无双。
不过路宁却不曾领旨,甚至连传旨的太监都不愿意见,提箓院也不回,至于天子赏赐的供奉、爵禄等,亦是一概不受。
大梁天子也并未因此生气,旨意传下便算罢了,各种赏赐一丝一毫也不曾短缺,全存在了提箓院中,仿佛路宁不曾抗旨不尊一般。
混元宗的悟真、悟明倒是来看望过路宁,不过瞧他气质变化,便晓得其道心修为又有大进,周身窍穴也将祭炼圆满,不免恭喜了几句,也就熄了还叫他去提箓院理事的念头。
刚好石亦慎回紫玄洞天渡劫,大梁仙官缺额,混元宗便又派了一个新的弟子前来。
此人道行修为不过四境巅峰,而且寿数只余二十多年,几乎绝了未来长生道路,故此才会选择来人间积累财富,为家族子孙后代做些打算。
他接替了石亦慎的玉府院主,也刚好顺势接手了原本由提箓院负责的那些日常事务,再加上路宁自称受伤不浅,需要闭关多年恢复,从此便告别了昔日高高在上的院主生涯,躲进小小书肆自成一统。
初时,他隐居于此,还带着几分俯瞰人间、体察红尘的心思。
但是在百姓之间日久,渐渐便发现了这些人之中的真、善、美,假、恶、丑,比起在权贵高官之间感受到了人心叵测,普通百姓无论善恶,却都直白坦诚的多,也让路宁体会到了之前三十多年人生中完全没有体会到的复杂人性。
路宁渐渐沉浸其中,不仅不再超然物外,还嫌自己与普通人之间隔了一层,竟真个改了心思,如凡人一般过起了寻常日子。
他每日早晨与街坊闲话,白天里卖书售墨、亲自操弄营生,晚间则从不间断的读书,十年中几乎把四万八千册万寿道藏以及文琳阁中无数图书典籍尽数看了个遍,阅历见识大涨,智慧也圆融了不少。
除此之外,路宁在修行上亦是毫无一丝懈怠。
他先用了将近两年时间养好旧伤,之后便无时无刻不在用心锤炼窍穴,许是破而后立的缘故,又或许是如今紫府玄功、太上玄罡正法有锁链金桥连通,相互之间可为奥援的缘故,他这一身阴阳有无形真气与如意真气都在这十年之中突飞猛进。
阴阳有无形真气本就是上品真气,前途无量,而如意真气也在这红尘历练中变得越发精纯,和合万气,最终成功将这一道真气也晋升了上品,化为玄天如意真气。
如此一来,紫府玄功与太上玄罡正法之间愈发平衡、相辅相成,使得路宁修为水涨船高,等到了天京之变的第十个年头上,已然将两大真气全都凝炼得如水银般沉凝厚重,在宽阔坚韧的经脉中流转运行时,竟隐隐发出金玉交鸣、清越悠扬之声,显示出其真气品质已臻至一个极高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