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一这天,天还没大亮,寨子里就热闹起来了。鸡叫狗吠的声音比平时响得多,还夹杂着娃娃们兴奋的尖叫和大人的吆喝声。我躺在山洞里的地铺上,听着远处隐隐约约的喧闹,睁着眼睛看着黑乎乎的洞顶。小九在旁边翻了个身,嘟囔了一句梦话,又睡沉了。小娴蜷缩着,呼吸均匀。
我知道,今天学校放假一天。那些被选上去小盾乡表演节目的同学,这会儿肯定已经起床了,正被家里人围着,换上最好看的衣裳—他们的娘,说不定正用蘸了水的木梳,仔细地给他们梳头,有专门的老师给她们把头发辫子扎得紧紧的,系上红头绳。脸上可能还会抹点廉价的雪花膏,或者用红纸蘸水,在脸蛋上擦出两团红晕。
想着那热闹的场景,我心里像有只小手在轻轻挠着,又痒又酸。我悄悄爬起来,披上外衣,走到洞口。拨开树枝帘子,晨风凉飕飕的。远处寨子的方向,能看到星星点点的灯火,比平时多,也亮得更早。还能隐隐听到敲锣打鼓的声音,那是准备出发去小盾乡表演队伍,
“姐,你起这么早干啥?”小九揉着眼睛坐起来,瓮声瓮气地问。
“天亮了,该起了。”我转过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今天放假,你俩多睡会儿也行。”
小娴也醒了,她眨巴着大眼睛,小声问:“姐,今天……小盾乡是不是很热闹啊?”
“嗯,肯定热闹。”我点点头,走过去摸了摸她的头,“但跟咱们没关系。快起来吧,吃了早饭,我得出门干活。”
我们简单吃了点稀饭咸菜。吃完饭,我看着小九和小娴,说:“今天你俩就在山洞附近玩,别跑远。看着点灰姑娘和花姑娘,别让它们乱跑。我去后山割点猪草,再看看有没有新长出来的药材。”
小九“哦”了一声,有点没精打采。小娴倒是乖乖点头:“嗯,姐,我帮你喂猪。”
我拿起背篓,把镰刀别在腰后,又带上挖药的小锄头和麻袋。走出山洞时,我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寨子的方向。锣鼓声好像更清晰了些,还隐约有鞭炮的响声。我心里那点羡慕,像水里的泡泡,冒了一下,又被我硬生生压了下去。
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
我低着头,沿着熟悉又陌生的山路往后山走。林子的鸟叫得欢,还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走到平时割猪草的那片山坡,绿油油的野苎麻和灰灰菜长得很茂盛。我蹲下身,挥起镰刀,“唰唰”地割起来。锋利的刀刃划过草茎,发出清脆的声音,青草的汁液沾在手上,带着一股涩涩的清香。我割得很专心,一把一把,很快就把背篓底铺满了。
可耳朵里,好像总能听到远处传来的、若有若无的喧闹声和音乐声。想象着此刻小盾乡的操场上,一定是人山人海,红旗招展。那些参加表演的同学,穿着鲜艳(至少在他们自己看来是鲜艳的)的衣服,脸上画着妆,在台上又唱又跳。台下的大人们鼓掌叫好,小娃娃们看得眼睛发直。那该是多高兴的场面啊。
而我,只能在这寂静的山坡上,对着这些不会说话的野草,一下一下地挥着镰刀。汗水顺着额头流下来,滴进眼睛里,涩涩的。我用袖子抹了一把脸,继续干活。背篓渐渐满了,沉甸甸地压在背上。
割完猪草,我又转到一片背阴的林子,去找药材。前几天发现的几棵重楼,不知道长大了没有。我拿着小锄头,仔细地在腐殖土里扒拉着。果然,那几棵重楼又长高了些,紫色的花苞更饱满了。我小心地把它们连根挖出来,抖掉泥土,放进麻袋里。又找到几棵年份小的天麻,也一并挖了。
干活的时候,时间过得快些。等我把背篓和麻袋都装得差不多了,太阳已经升得老高,晒得人暖烘烘的,也有些燥热。
我背着沉重的背篓和麻袋,慢慢往回走。山路崎岖,肩膀被勒得生疼。走到一个高坡上,我停下来歇口气,回头望向公社的方向。只能看到层层叠叠的山峦和模糊的屋顶,只剩下山野间固有的寂静。
回到山洞时,已经快中午了。小九正拿着树枝在地上划拉,小娴在洞口喂灰姑娘和花姑娘。看到我回来,他们跑过来帮我卸下背篓。
“姐,你回来啦!累不累?”小娴仰着小脸问。
“不累。”我摇摇头,把猪草倒进猪圈旁边的石槽里,那两头野猪立刻“哼哧哼哧”地凑过来吃。又把药材摊开在通风的地方晾着。
山洞里静悄悄的,只有猪吃食的声音和泉水滴答的声音。外面的世界今天充满了欢声笑语,但那些快乐,一丝一毫都没有飘进我们这个隐蔽的山洞里。
我们坐在洞口的光亮处,默默地啃着干硬的饼子。虽然谁也没再提六一节的事,但空气里好像弥漫着一种淡淡的、说不出的失落。
这个六一儿童节,就像无数个普通的日子一样,在我的记忆里,只会留下割猪草时镰刀的“唰唰”声,挖药材时泥土的气息,还有肩膀上被背篓绳子勒出的红痕。那些锣鼓、歌声、笑脸和掌声,都离我很远很远,远得像另一个世界的事情。
吃完午饭,我又拿起工具,准备去整理一下新开出来的一小块菜地。日子总要继续过下去,活也永远干不完。属于别人的热闹已经散场,而属于我们的、寂静又坚韧的生活,还在日复一日地继续。
我抬头看了看天,阳光刺眼。这个六一,终究还是我一个人,在这深山里,默默地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