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像一匹脱缰的野马,拽着日子疯跑。刚吃完杨家的喜酒,还没缓过气,不知哪家娃娃满月的鞭炮又噼里啪啦炸响了;那头老人去世的唢呐声呜咽着还没散尽,这头又有人家盖新房“浇梁”要请客。我们一家子,真成了赶场的戏班子,脚步沾地的时候少,飘在各种宴席上的时候多。
爸妈脸上的那点刚回来时的光彩,肉眼可见地黯淡了下去,蒙上了一层疲惫和焦虑的灰。倒不全是累的,更多的是愁的。
爸那个总是塞在裤腰里的、洗得发白的帆布钱袋子,以前看着还算厚实,现在却像泄了气的猪尿泡,飞快地瘪了下去。寨子里人情往来有规矩,像我们这样一家五口去吃酒,关系近点的,得随三十、五十;关系一般的,也不能低于二十。这家三十,那家五十,钱就像不是钱似的,从爸那布满老茧的手指缝里淌出去,连个响动都听不见。
我看着爸在每次出门前,蹲在门口,一遍遍数着那几张越来越少的皱巴巴的钞票,眉头拧成了死疙瘩。妈在一旁看着,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他们在外头厂里流水线上熬更守夜,一分一毛攒下的那点血汗钱,没来得及给我们扯几尺像样的布,没来得及给家里添置点啥,就这么轻飘飘地散在了这正月里一场接一场的“热闹”里。
“这……这谁家经得起这么掏啊……”有一回,我听见爸低声对妈嘟囔,声音里带着一股无能为力的沙哑。
妈没说话,只是用力地搓洗着盆里的衣服,水花溅得老高。
而那些长舌妇们,在这种场合,更是如鱼得水。她们似乎永远不知道累,永远有充沛的精力去关注别人家的每一个角落。酒席上,她们唾沫横飞,大显身手,东家长西家短的声音,比唢呐还响,比鞭炮还炸耳。
“看见没?学冬家这回回来,看着光鲜,怕是也没落下几个子儿吧?你看秀秀那脸色,蜡黄蜡黄的!”
“就是,在外头打工,听着好听,还不是给人当牛做马?能挣几个钱?这正月酒席一吃,怕是底裤都要掏空了!”
“啧啧,当初还说他们家要在镇上买房呢,吹牛的吧?我看呐,能把这几个娃拉扯大就不错了!”
“哎,你说他们家那大女,萍萍,长得是越来越扎眼了,以后不知道便宜了哪家小子?聘礼要是要得多点,说不定还能帮衬帮衬家里……”
“女娃嘛,不就是那么回事?读那么多书有啥用?早点嫁人换点彩礼才是正经!”
这些话,像带着倒钩的鞭子,抽在爸妈身上,也抽在我心上。我看着爸妈在那些目光和议论中,越发显得佝偻和沉默。他们像是两棵被风雨反复捶打的老树,努力想为我们撑起一片天,却发现脚下的泥土正在不断流失。
钱袋子空了,人情债却欠下了。爸常说,“人情大过债”,现在算是真切地体会到了。你去吃了别人的酒,别人以后就会来吃你的。这是个走不出去的圈儿。
有一次,去吃一个远房表叔家孙子的满月酒。爸妈翻遍了口袋,也只凑出二十块钱,包在红纸里,薄薄的,递出去的时候,爸的手都有些抖。那收礼金的亲戚,捏了捏红包,脸上虽然还笑着,眼神却明显淡了几分。
那一刻,我站在爸妈身后,感觉脸上火辣辣的。不是因为羞耻,是因为愤怒。凭什么?凭什么辛辛苦苦挣来的钱,要这样白白散掉?凭什么我们要活在这些闲言碎语和沉重的人情往来里?
回到山洞,看着角落里我们那点可怜的存货——晒干的草药,几只熏得黑硬的野兔腿,那是我和小九准备开春后拿到镇上换钱,给我交学费、买文具的。可照现在这样下去,这点东西换来的钱,够填那人情债的无底洞吗?我的学费怎么办?我还想继续读书啊!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攫住了我。我看着跳动的火光,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钱,是多么重要。它不仅能买来吃的穿的,还能买来一点点尊严,买来选择和未来的可能。而我们,恰恰最缺的就是它。
那些长舌妇们嘲笑爸妈没钱,嘲笑女娃读书无用,她们用她们那套狭隘的价值观,试图把我们牢牢钉死在这贫瘠的山沟里,重复着和她们一样的人生。
不,绝不行!
我心里那头被一次次宴席、一次次闲话喂养起来的不甘的野兽,此刻发出了低沉的咆哮。我要挣钱,要靠自己挣很多很多的钱!我要让爸妈不用再为随礼发愁,我要让自己有底气继续读书,我要让那些长舌妇闭上她们的臭嘴!
这正月流水席吃下来,吃空了我家的钱袋子,也吃硬了我的心肠。人情债,我还不起,也不想按她们的规矩还。我要走我自己的路,哪怕这条路,得用我这双满是茧子的手,从石头缝里一点点抠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