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外婆家那软乎乎的椅子上,屁股底下像垫了棉花,可我心里却像扎了根刺,坐立难安。眼睛看着那大彩电黑亮的屏幕,耳朵里听着外婆夸小长英的话,嘴里嚼着甜甜的芝麻糖,却品不出一点甜味儿,反倒泛着一股酸水。
是,我嫉妒了。这股酸劲儿,像陈年的老醋,在我心里发酵了好几年了。
前几年就听说,后外公托人把长英介绍到镇上给人当保姆去了。那时候我正背着比我还高的背篓在山里打猪草,听到这消息,心里就像被马蜂蜇了一下,又疼又麻。凭啥是她?我也啥都会干啊!我能砍柴,能挑水,能喂猪放牛,能挖药材,还能下套子抓野物!我比她能吃苦,比她有力气!外婆为啥不介绍我去?是不是嫌我累赘?是不是觉得长英更听话?
这念头像根藤蔓,缠在我心里,越缠越紧。现在亲眼看到长英过得这么好,白白净净,穿得整整齐齐,还能自己赚钱上学,我那点嫉妒,就像浇了油的柴火,“轰”地一下烧得更旺了。
同样是没人疼的女娃,她小长英就能跳出火坑,住进这亮堂堂的小洋楼,用上洗衣机、冰箱,还能对着大彩电,而我唐平萍,就得在山洞里啃野菜,跟野狗抢食,还要提防着奶奶和叔婶们像土匪一样来抢我们那点可怜的家当?
就因为她亲奶奶嫁了个有单位的后外公?就因为她命好,有人拉她一把?
我看着长英给爸妈倒水,那手指白生生的,指甲盖圆润干净。再偷偷瞄一眼自己的手,黑黄黑黄的,关节粗大,指甲缝里还有洗不掉的泥印子,手心是干活磨出来的厚茧子。我下意识地把手缩进袖子里,心里那股自卑和不服气拧成了一股绳,勒得我喘不过气。
外婆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长英在雇主家怎么勤快,怎么懂事,一个月五十块钱除了交学费还能攒下一点。后外公坐在一旁,偶尔点点头,脸上有点满意的神色。
妈听着,脸上笑着,可那笑容底下好像也藏着点别的。她拉过长英的手,摸了摸:“长英真是出息了,比我们萍萍强……”
这话像针一样扎在我耳朵里。我猛地抬起头,想反驳,可喉咙像被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我能说啥?说我在山上过得也很好?说我能养活自己和弟弟?说出来谁信?连我自己都不信!
爸闷头喝着水,没说话。小九和小娴倒是没心没肺,小九盯着那台大彩电看(还珠格格)小娴乖乖地坐在妈妈身边,小口吃着点心。
“萍萍,”外婆终于把目光转向我,带着点慈爱,也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叹息,“你在家……也受苦了。听说你们住在山上?”
“嗯。”我低低地应了一声,不想多说。
“你奶奶他们……没为难你们吧?”外婆又问,眼神里有关切。
我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为难?何止是为难!可这些话,我能跟外婆说吗?说了又能怎样?让她跟着操心?还是让后外公看我们老唐家的笑话?
“还……还行。”我硬生生把委屈咽了回去,把头埋得更低了。
长英好像看出我的不自在,悄悄坐到我旁边,小声说:“平萍姐,你在山上……挺不容易的吧?”
她这话带着真心实意的关心,可听在我耳朵里,却像是一种怜悯,让我的自尊心更加难受。我扯了扯嘴角,想挤出一个笑,却比哭还难看:“有啥不容易的,习惯了。”
是啊,习惯了。习惯了自己找吃的,习惯了自己对付寒冷,习惯了看人白眼,习惯了把所有苦水都往自己肚子里咽。
在这个明亮干净的屋子里,我像个误入的脏兮兮的土疙瘩,浑身都不自在。那电视,那冰箱,那洗衣机,还有变得白净秀气的小长英,都在无声地提醒我,我的日子有多糟,我的命有多差。
那根名叫“嫉妒”和“不甘”的刺,在我心里扎得更深了。
凭什么?
凭什么我就该烂在那山洞里?
凭什么我就不能像长英一样,换一种活法?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像野草一样,在我心里疯长。我看着窗外镇上街道上走过的那些穿着体面的人,第一次那么强烈地觉得,这山沟沟,这山洞,我待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