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下的锣鼓家伙和媒婆的巧嘴都没能敲开五姑唐小姝的心。那些个杀猪的、开店的、兄弟多的人家,在她眼里,好像都隔着一层雾,看不真切,也进不到心里去。
我有一回下山,正好撞见她一个人坐在村口的老槐树下发呆,眼睛望着那条已经停工的关兴公路路基,眼神飘忽忽的。我一下子就明白了。她这哪里是眼光高,她是心里头还装着去年那个修路的王姓小子呢!
去年夏天,她和幺叔回来帮忙收麦子油菜,不知怎么就跟那个来修路的、说话带点外乡口音的王小子好上了。那阵子,五姑脸上总带着笑,干活都哼着歌,还偷偷把家里蒸的馍馍省下来给那王小子送去。可这事儿没瞒多久,就被奶奶发现了。奶奶气得抄起烧火棍,追着五姑满院子打,骂得很难听,什么“不要脸”、“跟野汉子跑”、“丢尽老唐家脸”之类的。那王小子被奶奶赶走了,他也随着修路队去了别处,再没音信。从此五姑唐小姝心里可能放不下任何人了,
这事儿过去快半年了,可五姑心里那个疙瘩,看样子还没解开。那些媒婆说得天花乱坠的条件,抵不过她记忆里那个可能已经模糊了的笑容。奶奶越是急着把她往外推,她心里那点不情愿,就越是拧成了疙瘩。
幺叔唐小龙还是三天两头往我们山洞跑,好像这儿成了他专属的避难所。他一来,就往草铺上一瘫,唉声叹气。
“烦!真是烦死了!”他抓着他那头学着谢霆锋留的、抹了点发胶的头发,“你奶奶非要我跟邻村那几个划清界限,说她们不正经。可人家姑娘挺好的,就是胆子大了点……”
我懒得搭理他,自顾自地收拾晒着的干野菜。
他见我不说话,又凑过来,开始他那一套吹牛打屁:“平萍,你是不知道,你幺叔我在广东,那可不是吹!厂里头追我的姑娘,那是排着队哩!一下工,就有姑娘抢着帮我打饭,打的都是肉!还有给我买衣服的,买鞋的!啧啧,那阵势……”
他唾沫横飞地吹嘘着,好像自己真是个多了不得的人物。可我听着,却觉得有点好笑。那些“排着队”的姑娘,要真像他说的那么好,他干嘛还跑回这山沟沟里躲清静?干嘛还为奶奶的几句骂就愁眉苦脸?
吹到后来,他自己也泄了气,往草堆上一靠,望着洞顶,喃喃地说:“可那些……好像都不是我真正想要的。她们是挺好,但总觉得差点意思。你幺叔我啊,是想找个真正对得上眼的,能说到一块儿去的,那才叫爱人!”
他说“爱人”这两个字的时候,眼神里有点迷茫,又有点自己都没察觉的向往。他嫌弃奶奶的安排,看不上那些主动示好的姑娘,可他自己心里到底想要个啥样的,恐怕也说不清楚。他就是觉着,不该是现在这样。
我停下手里的话,看着他。这个幺叔,长得是人模狗样,心眼不算坏,但总有点飘着,不着地。他向往着那种话本子里才有的“真正爱人”,却看不清自己脚下踩着的,是实实在在的泥土。
五姑念着一段无疾而终的旧情,把自己困在了过去。
幺叔追求着一个虚无缥缈的“真爱”,把自己悬在了半空。
他们都拧着一股劲儿,跟家里人拧,也跟自己拧。
这时候,小九拿着个木棍在地上乱画,抬头懵懂地问:“幺叔,啥叫爱人?是给你送鞋垫的人吗?”
幺叔被问得一噎,没好气地揉了揉小九的脑袋:“去去去,小孩子懂个屁!爱人就是……就是……唉,跟你说不明白!”他烦躁地站起来,又到洞口张望,生怕奶奶再举着笤帚追上来。
我看着他们,一个陷在回忆里出不来,一个飘在幻想里落不下。再看看我和小九,虽然守着这清贫的山洞,凡事都要靠自己,但至少,我们知道自己要什么——我们要活下去,要靠自己把这日子一天天过下去。我们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也没有那么多求而不得的执念。
山下的热闹是他们的,山上的清静是我们的。
他们的纠结和烦恼,像一团乱麻,理不清,扯还乱。
而我们,目标简单得很:弄到吃的,守住山洞,活下去。
这么一想,我倒觉得,我们这山上,虽然寂寞点,但也省心。至少不用像五姑那样为个过去的影子伤神,也不用像幺叔那样,为个摸不着的念头烦恼。
“幺叔,你要躲清静就老实待着,别老唉声叹气的,听着烦。”我往灶膛里塞了把柴,火苗蹭地旺了起来,“我这山洞,可不是给你唉声叹气用的。”
幺叔被我一呛,讪讪地闭了嘴,又百无聊赖地躺了回去。
洞外,山风依旧。洞内,火光灼灼。
各人有各人的念想,各人有各人的泥潭。我管不了那么多,我只管好我和小九的这一亩三分地,还有眼前这堆能取暖能做饭的火,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