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小黑屋,关上门,那颗因为偷偷洗干净自己而雀跃的心,渐渐平复下来。身上湿衣服贴着皮肤,冰凉的感觉还在,但心里那股劲儿却没散。我看着身上这件虽然洗净了,却依旧像偷穿大人衣服一样空荡荡、长一截短一截的外套,还有那裤脚拖沓、需要不停卷起的裤子,刚才在洞里的那点决心又冒了出来。
光洗干净还不够。这身行头,还是让我看起来像个没人管、随便裹块布的叫花子。
我不想再这样了。
再苦,也不能忘了自己是个女娃娃。再难,也得想办法让自己看起来利索点,不能总是拖拖拉拉,走路都绊脚。
可是,怎么改呢?我没有新布,更没有钱买。唯一的指望,就是眼前这几件破得不能再破的旧衣服。
我的目光在屋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墙角那个破柜子底层。我记得那里面好像有一把生锈的旧剪刀,是以前妈妈留下来做针线活的,后来大概是不能用了,就被扔在了这里。还有,我的铅笔盒里,好像有一根用完了的圆珠笔芯,尖尖的,或许能当锥子用。至于针线……我身上这件小褂的里衬边缘,好像磨破了一个小口子,里面隐约能看到妈妈当年缝上去的备用线和一根插在上面的针!
这个发现让我心里一亮。就像在黑暗里摸到了一根火柴。
我赶紧蹲到柜子前,伸手进去摸索。里面堆满了杂物,有烂麻绳、破草鞋、还有一些不知道是什么的零碎。我耐着性子,一点一点地扒拉着,手指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也顾不上疼。终于,在角落里,我摸到了一个冰凉、沉甸甸、带着锈迹的东西——是那把剪刀!
我把它拿出来,剪刀已经锈得几乎张不开了,两个刀片紧紧咬在一起。我费了好大的劲,才勉强把它们掰开一条缝,刀刃钝得恐怕连纸都剪不动。
但这难不倒我。我想到院子角落里有一块磨刀石。趁着奶奶还在堂屋门口,三叔四叔他们可能还没起床,我悄悄溜出去,找到那块表面粗糙的石头,蘸了点旁边盆里的雨水,开始“咔嚓咔嚓”地磨那把锈剪刀。
磨刀的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清晨里还是有点响。我一边磨,一边紧张地四下张望,心怦怦跳,生怕被哪个早起的人发现。磨一会儿,我就用手试试刀刃,感觉好像锋利了一点点。来回磨了十几遍,手指都磨酸了,再看那剪刀,虽然还是锈迹斑斑,但刀刃处总算露出了一点金属的光泽,用力的话,应该能剪动布了。
我像得了宝贝一样,把剪刀揣进怀里,又溜回小屋。接下来是找那根针。我小心翼翼地拆开小褂里衬的那个小口子,果然,里面缠着一小卷黑线,线上别着一根细小的针。针已经有点发暗,但针尖还是亮的。
工具齐了!虽然简陋得可怜,但这就是我全部的家当。
我把那件最破旧、最宽大的外套铺在床板上。这件衣服是妈妈的一件旧工装改的,又厚又硬,颜色是洗得发白的藏蓝。我比划着,这衣服的长度都快到我膝盖了,袖子也长出好大一截。
怎么改?我没学过裁剪,甚至连看都没看过别人怎么做衣服。我只能凭着感觉,想着小燕燕她们穿的衣服是什么样子的。
首先,这长度得改短。我深吸一口气,拿起那把沉重的锈剪刀,对准衣服下摆比膝盖上面一点的位置,用力剪了下去。剪刀很钝,布料又厚,我几乎是靠着一股蛮力,像锯木头一样,“刺啦”一声,才剪开一个小口子,然后顺着那个口子,一点点往前挪动剪刀。声音很难听,像在撕扯什么。剪下来的布条歪歪扭扭,像狗啃的一样。
但我顾不上好看难看了,能短一截是一截。接着是袖子。我把袖子挽到手腕合适的位置,然后用剪刀同样笨拙地剪掉多余的部分。剪完后,外套看起来像个被胡乱砍了几刀的破麻袋,边缘参差不齐,但长度总算勉强合适了,不再像个唱戏的长袍。
接下来是裤子。这条裤子更是长得离谱。我把它平铺好,比划着脚踝的位置,然后用那根圆珠笔芯在布料上划了条歪歪的线(其实看不太清),再次拿起剪刀,像完成一件重大工程一样,小心翼翼地剪掉了一大截。裤脚也变得毛毛糙糙的。
光是剪短,还不行。这些衣服太肥大,穿在身上空空荡荡的,风一吹就灌进去,干活也不方便。我得想办法把它弄合身点。
这可难住我了。收腰?收裤腿?这对我来说太复杂了。我拿着针线,对着衣服发愁。最后,我想了个最笨的办法:在衣服的后背中间,沿着缝线的地方,用手把多余的面料捏起来,然后用针线粗略地缝上一道。虽然缝得歪七扭八,针脚大的大、小的小,但好歹让衣服后面看起来没那么晃荡了。裤腿我也用同样的办法,在脚踝处往里收着缝了几针,免得走路灌风。
做这些的时候,我的手指被针扎了好几下,冒出血珠,我就放在嘴里吮一下。眼睛因为长时间盯着昏暗光线下细小的针眼,又酸又胀。但我心里却有一股从未有过的专注和耐心。一针,一线,虽然丑陋,却是我自己动手,在试图改变现状。
当我终于把外套和裤子都勉强“改造”完,虽然针脚粗糙,边缘不齐,但穿在身上一试,果然感觉不一样了!长度合适了,不再拖地,行动也方便了许多。虽然依旧破旧,打着补丁,但至少看起来是合身的、利落的,而不是随便捡来的。
我看着水洼里模糊的倒影(虽然衣服还湿着,贴在身上不舒服),那个身影虽然瘦小,但不再那么邋遢和窝囊了。枯黄的头发披在肩后,洗得干干净净的脸,配上这身虽然丑但还算整齐的衣服,好像……好像真的有了一点“人”的样子。
我心里涌起一股微弱的、却实实在在的成就感。这不是别人施舍的,也不是侥幸得来的,是我自己,用这双满是冻疮和伤口的手,一点点争取来的。
我把剩下的布头仔细收好,说不定以后还能用来打补丁。把剪刀和针线藏回原处。然后,我挺直了腰板,站在小屋中央。
外面,奶奶可能已经开始骂骂咧咧地准备做早饭,叔叔婶婶们也该起床了。新的一天,新的活计,新的冷眼,可能都在等着我。
但我不怕了。
以前那种怕,是源于无助和依赖,怕没饭吃,怕被赶出去,怕失去那一点点可怜的栖身之所。但现在,我好像想通了一点:只要我还能动,还有力气,我就饿不死。只要我还能思考,还敢动手,我就能让自己过得好一点点。这个家容不下我,但我可以靠自己的一双手,挣一口饭吃,挣一份清白。
我不再指望他们的怜悯,也不再恐惧他们的恶意。
人活一口气。这口气,我以前差点被磨没了,但现在,我要把它重新捡起来,撑直我的脊梁骨。
再难,也要清清爽爽地活着。
今天的太阳,好像真的不一样了。它照进我这间小黑屋,虽然只有一小块光斑,却让我觉得,前路似乎没那么黑暗了。我唐平萍,要穿着这身自己改的“新”衣服,去面对接下来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