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透,我就被隔壁屋里窸窸窣窣的动静弄醒了。外婆起得比往常更早。我竖着耳朵听,她好像在翻找什么东西,动作很轻,带着一种犹豫不决的焦灼。过了好一会儿,脚步声挪到门口,停了一下,然后是门轴轻微转动的声音,她出去了。
我心里沉甸甸的,知道外婆肯定是为彩礼钱的事出去了。她能去哪儿借呢?这村里家家都不宽裕,谁肯把钱借给一个看起来根本还不起的老太婆?
果然,没到晌午,外婆就回来了。我正蹲在院子角落里剁猪草,抬头看见她慢腾腾地挪进院子,整个人像被霜打过的茄子,蔫头耷脑,脸色比早上出去时更灰败,眼神躲闪着,不敢看人。
她一声不吭,直接钻进她那间小黑屋,好久都没出来。连舅妈摔摔打打指桑骂槐地说“懒死鬼投胎,还不死出来做饭”,她也没应声。
我心里揪得慌,趁舅妈不注意,偷偷溜到外婆屋门口,从门缝往里看。只见外婆一个人坐在炕沿上,低着头,肩膀一抽一抽的,正用那件破袖口使劲抹眼泪。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像小刀子一样割着我的耳朵。
她肯定是没借到钱,还受了委屈。
下午,外婆又出去了。这次,她换上了那件稍微齐整点的、带补丁的灰布衫,头发也用手蘸水抿了抿。她像是下了很大决心,朝着村尾方向走去。那边住着几户条件稍好点的人家。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外婆才回来。我远远看见她的身影,心里就咯噔一下。她走得更慢了,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虚浮无力。走到近前,我看清她的脸,眼圈红肿得厉害,嘴角向下耷拉着,那是一种受了极大屈辱却又不得不强忍着的表情。
晚上,舅妈和小舅舅都不在,屋里就我和外婆。她坐在灶膛前的小板凳上,看着跳动的火苗发呆,眼神空空的。我挨着她坐下,小声问:“婆婆,你…你今天去借钱了?”
外婆身子颤了一下,像是被我的声音惊醒。她转过头看我,浑浊的眼里瞬间又涌上泪花。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先哽咽起来。
“幺儿啊…”她一把抱住我,把脸埋在我瘦小的肩膀上,身体因为压抑的哭泣而剧烈抖动,“婆婆没用…婆婆真是没脸活了…”
她断断续续地,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口,把这一天的委屈和屈辱倒了出来。
她先是去了村东头的王婶家。王婶家儿子在镇上打工,算是村里手头稍微活泛点的。外婆刚磕磕巴巴说明来意,王婶脸上的笑就没了,唉声叹气地开始哭穷,说自家日子也难,儿子赚那点钱不够塞牙缝,又说彩礼这事就是个无底洞,填不满的,暗示外婆别打肿脸充胖子。话里话外,还透着一股子“你家那情况还想娶媳妇”的鄙夷。外婆听得脸上火烧火燎,坐都坐不住,赶紧出来了。
接着她又硬着头皮去了以前关系还不错的李奶奶家。李奶奶倒是没直接拒绝,但拐弯抹角地说,借钱可以,但得拿东西抵押,问外婆那破房子地契在不在手里?要么就得找保人,还得算利息…外婆听得心凉了半截,她那破房子谁看得上?找保人?谁肯给她担保?那利息更是吓人。她只能讪讪地告辞,背后还听见李奶奶的儿媳高声说:“啥钱都敢来借,也不看看自己还得起不!”
“她们…她们那眼神…那话…”外婆哭得喘不上气,粗糙的手紧紧抓着我的胳膊,指甲掐得我生疼,“好像婆婆是去讨饭的…是去讹她们的…婆婆一辈子没这么丢过人…”
我听着,心里又酸又疼,像被泡在咸涩的海水里。我能想象出外婆是怎样放下她那点微薄的自尊,怎样赔着笑脸,怎样磕磕巴巴地开口,又是怎样在那些或冷漠、或嫌弃、或怜悯的眼神中,一点点缩回伸出去的手,灰溜溜地退出来。
借钱,原来这么难,这么屈辱。
“后来…后来我实在没法子了…”外婆吸着鼻子,声音抖得厉害,“我…我走到你后外公他们单位门口了…”
我猛地抬起头。后外公在镇上税务所上班,那是吃公家饭的人待的地方。
“我就在那门口转悠…转悠了好几圈…”外婆的眼神里带着后怕和羞愧,“门房老头都盯上我了…我…我实在没脸进去找他…他那边还有一大家子人…咋开得了这个口…再说…再说他也不会肯的…”
外婆最终也没敢踏进那个大门。她看着那些穿着整齐、端着搪瓷缸子进出的人,再看看自己这一身破旧、满手老茧的样子,那点刚刚鼓起的勇气彻底泄光了。她觉得自己像个误入别人地盘的叫花子,格格不入,只会给后外公丢人。
“婆婆真是没办法了…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外婆喃喃着,眼泪流进她深深的皱纹里,“你二舅要是回来…要是拿不出钱…这可咋办啊…这个家…是不是就要散了…”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绝望和无助,像一个快要淹死的人,连一根稻草都抓不到。
我看着外婆哭得浑身发抖的样子,心里难受极了。我想起奶奶以前骂妈妈的话,说外婆“改嫁就跟了别人,心也歪了,不顾原先的娃”。可现在,外婆为了原先的娃,把自己逼到了这份上,受尽了白眼和屈辱。
那座叫“彩礼”的大山,不仅压弯了外婆的腰,还要把她的尊严和脸面都碾碎在泥土里。
夜里,我又听见外婆屋里传来压抑的哭声和咳嗽声,一夜都没停。
第二天,外婆没再出去借钱。她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眼神木木的,干活的时候也老是出错,割猪草差点割到手,烧火忘了添柴,把饭都烧糊了。
舅妈骂得更凶了,说她“老糊涂了”,“存心糟践粮食”。
外婆也不还嘴,只是默默地重新收拾。
我知道,外婆不是糊涂了,她是被那座山,被那些冷眼和话语,压得快要垮掉了。
她缩在自己的壳里,不敢再伸出头去,迎接更多的伤害。
可是,山还在那里,一天比一天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