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的时候,我猛地惊醒,脖子和后背因为趴着睡了一夜,又酸又疼。第一件事就是赶紧伸手去摸外婆的额头。
好像……没那么烫了?
我又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对比一下。真的!虽然还有点热,但已经不是昨晚那种吓人的滚烫了!呼吸也平稳悠长了很多,不再是那种又急又浅让人心慌的样子。
我心里一块大石头噗通落了地,高兴得差点叫出来。那草药真的管用!外婆有救了!
我轻手轻脚地爬起来,灶膛里的火早就熄了,只剩下一点余温。我重新生起火,把昨晚剩下的药渣又加了些水,放在火上慢慢煨着。苦涩的药味再次弥漫开来,这次闻着却不那么让人心烦了,反而觉得有点安心。
幺舅妈挺着大肚子从里屋出来,闻到药味,皱了下眉头,但破天荒地没骂人,只是瞥了外婆一眼,嘟囔了一句:“命还挺硬……”然后就忙着去做她那清汤寡水的早饭了。
幺舅舅蹲在门口,看着外婆好转的样子,黑黄的脸上似乎也松快了一点,闷头抽完一袋烟,就扛起锄头下地了。
我给外婆喂了第二次药。她虽然还是没什么力气,眼睛半睁半闭,但吞咽的动作明显比昨晚利索了些。喂完药,她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我不敢走远,守在家里,隔一会儿就去摸摸外婆的额头,看看她的情况。热度在一点点退下去,虽然慢,但确实在好转。
心里那点高兴劲儿还没捂热,下午的时候,外婆的体温又有点反复,稍微升高了一点。我心里咯噔一下,赶紧又把药热了喂她喝下。
看来一副药不够劲,病去如抽丝,得接着喝。
可挖来的草药眼看就要见底了。
没办法,第二天,我只能硬着头皮,再次拿起背篓和小锄头,准备进山。
幺舅妈一看我又要出门,脸立刻拉了下来:“又去?地里活不干了?这家是你当还是我当?一个个都当甩手掌柜!”
我懒得跟她吵,直接说:“药不够了,外婆还没好利索。”
“没好利索是她命该如此!折腾什么折腾!死丫头片子天天往山里跑,像什么样子!”她叉着腰骂,但声音没上次那么尖厉,大概也是看草药确实有点用,心里有点虚。
我没理她,转身就走。
第二次进山,好像没那么怕了。大概是因为走过一遍,心里有点底,也更着急挖到药。我熟门熟路地找到上次发现草药的地方,又仔细搜寻了周围,挖了不少柴胡、黄芩,还找到一些其他的草草叶叶,看着像是有用的,都小心地采了点。
回来又是一通忙活,煎药,喂药。
就这样,连着三天,我天天往山里跑,回来就守着药罐子。外婆的高烧终于彻底退了,人虽然还虚弱的很,脸色蜡黄,没什么精神,但总算能自己坐起来喝点粥了,偶尔还能跟我说两句话。
看着她慢慢好起来,我觉得这几天跑的腿、担的心、受的怕,都值了。
就在外婆病情好转的当口,幺舅妈那边出情况了。
那天下午,她正骂骂咧咧地挺着肚子在院子里收衣服,突然“哎哟”一声,捂着肚子弯下腰,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
“疼……疼死我了……”她扶着墙,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声音都变了调。
外婆刚好一点,靠在床上,听到动静,虚弱地朝外问:“咋了?”
幺舅妈疼得说不出完整话,断断续续地呻吟:“肚子……肚子疼……要……要生了……”
要生了?!
我心里一惊。虽然早知道她快生了,可事到临头,还是慌得不行。幺舅舅还没回来,家里就我一个能动的,外婆还病着。
外婆挣扎着想下床:“快……快去叫接生婆……村东头……李婆子……”
我赶紧应了一声,撒腿就往村东头跑。心里砰砰跳,一边跑一边回想外婆以前帮人接生时念叨过的话,什么“烧热水”、“准备剪刀”、“干净布”……
跑到李接生婆家,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明情况。李婆子是个干瘦利落的老太太,一听这话,二话不说,拎起她那个油腻腻旧兮兮的布包就跟我往家赶。
到家时,幺舅妈已经疼得躺在了床上,哎哟哎哟地叫唤,声音一声比一声高,一声比一声惨。外婆强撑着病体,指挥我烧水,找干净布,又把幺舅舅一件旧衣服撕了当尿布。
李婆子一进屋,就把我赶了出来:“丫头片子出去!别在这碍事!”
我只好守在门外,听着里面幺舅妈杀猪般的惨叫和李婆子时而安抚时而命令的吆喝声,心里七上八下的。外婆偶尔虚弱地插一两句话。
时间过得特别慢。幺舅舅也急匆匆地赶回来了,蹲在门口,脸色发白,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烟雾呛得人咳嗽。
直到天快黑透的时候,屋里突然传来一声特别嘹亮的婴儿啼哭!
“生了!生了!”李婆子扯着嗓子喊了一声,“是个带把的!”
幺舅舅猛地站起来,脸上又是喜又是忧,搓着手,不知道该干嘛。
过了一会儿,李婆子抱着一个用破布裹着的、皱巴巴红通通的小婴儿出来了,递到幺舅舅面前:“看看你儿子!”
幺舅舅手足无措地接过那个小肉团,动作僵硬得像抱了个地雷,脸上却笑开了花,嘴咧到了耳朵根。
我也凑过去看。那小娃娃闭着眼睛,小拳头攥得紧紧的,皮肤又红又皱,像个小老头,但那哭声却响亮得很,很有劲儿。
李婆子又转身进屋收拾去了。幺舅妈的呻吟声变成了疲惫的喘息。
外婆拖着病体,慢慢挪出来,看着幺舅舅怀里的小婴儿,蜡黄的脸上也露出一点难得的笑意:“好啊……添丁进口……是好事……”
家里一下子多了个小生命,气氛好像都不一样了。幺舅舅抱着儿子,傻笑了半天,才想起去鸡窝里摸出唯一一个攒着准备换盐的鸡蛋,给幺舅妈煮了碗蛋花汤。
幺舅妈生了儿子,底气好像更足了。虽然身子虚,躺在床上,但指挥起人来更是理直气壮。
“给我端点水来!”
“孩子哭了!快抱过来!”
“这尿布怎么垫的?想硌死我儿子啊?”
我和外婆,一个病着,一个刚生产,都成了她使唤的对象。外婆刚好些,就得颤巍巍地帮她照顾孩子,换尿布,哄睡觉。我更是跑前跑后,烧水、做饭、洗尿布……忙得脚不沾地。
那小小的婴儿哭闹起来没完没了,夜里更是折腾人。幺舅妈奶水好像不太足,娃娃总是饿得哭,哭得人心烦意乱。
家里的日子更紧了。多了一张嘴,却没什么多余的口粮。幺舅舅脸上的笑容没持续两天,就又变回了愁苦。
身上的虱子好像也更猖狂了,在忙碌和疲惫中,那无处不在的瘙痒感似乎更加明显,更加让人难以忍受。
日子,就在这新的忙碌、新的哭闹和一如既往的穷困瘙痒中,继续往下熬。添丁的喜悦很快就被沉甸甸的现实压了下去,只剩下更多的劳累和一张嗷嗷待哺的嘴。
外婆的病渐渐好了,但经过这一场大病和接下来的劳累,她好像又老了许多,动作更慢了,背也更驼了。
而我,除了要对付虱子,对付饥饿,对付幺舅妈的刁难,现在又多了一项任务——对付那个时不时就嚎啕大哭的小表弟。
生活,它从来都不会让你轻松太久。它总是变着法子,让你知道它的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