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霄在矮榻上睡得并不安稳,稻草硌得腰背发僵,夜里又被阿提米斯翻身时挤下来的枕头砸中了脸。迷迷糊糊刚要沉进深眠,后腰忽然传来一阵不轻不重的力道——是马蹄。
“唔……”
他猛地惊醒,睁眼便见阿提米斯站在榻边,脑袋凑得极近,一双黑亮的眼睛瞪着他,蹄子还保持着抬起的姿势,分明是刚踹过他的罪证。
这场景太过熟悉,像极了他当年当学徒时,每日天不亮就被这小家伙用蹄子蹬醒,逼着他去给它找最嫩的草料。
“知道了知道了...”
玄霄揉着后腰坐起来,嗓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这就给你找吃的,别踹了。”
阿提米斯像是听懂了,打了个响鼻,转身晃悠悠地踱回床边,用脑袋顶了顶墙角的食槽,那意思再明显不过。
玄霄叹了口气,认命地起身。窗外天刚蒙蒙亮,远山还浸在晨雾里,离出发去黎明山崖还有些时辰,却已被这匹任性的天马搅得没了睡意。
他一边往食槽里添苜蓿草,一边瞅着床上那匹甩着尾巴的黑天马,忽然觉得,比起长老们的批判会,或许应付这祖宗才是每日更艰巨的任务。
玄霄往墙角挪步时,自己也愣了愣——是啊,这地下室何时多了个食槽?
他低头看着那只半旧的木槽,边缘被啃得有些毛糙,分明是阿提米斯专用的那只。
“你倒会给自己找方便。”
玄霄又气又笑,指尖敲了敲木槽边缘,“合着早就打算赖在这儿不走了?”
阿提米斯甩了甩尾巴,用鼻尖蹭了蹭他的手背,喉咙里发出细碎的呼噜声,像是在撒娇。
玄霄望着它这副模样,终究还是没再说什么,转身去院里的草垛抱了些新鲜苜蓿,仔细填进槽里。
晨光透过地下室狭小的气窗钻进来,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玄霄看着阿提米斯埋头吃食的背影,忽然想起它小时候总爱把食槽拖到自己窗下,吃完了就趴在槽边打盹,那时的食槽比它身子还大,如今倒正好合适。
他摇了摇头,转身去收拾行装。看来往后这地下室,是得常驻一位“天马主子”了。
念及今日公民大会上免不了一场激辩,玄霄不敢怠慢,动作麻利地收拾起仪容。
他从木箱里取出叠得整齐的深青色常服,指尖抚过衣襟上细密的针脚,将褶皱一一抻平,领口、袖口都系得严丝合缝,一丝不苟得如同对待一件精密的机巧器物。
随后他走到铜盆边,舀起冷水泼在脸上,冰凉的触感瞬间驱散了残余的困意。他用布巾仔细擦拭着脸颊,连鬓角、下颌的每一处都不放过,确保皮肤上没有半分灰尘或草屑。
镜中映出的面容清俊依旧,只是眉宇间多了几分沉凝——待会儿要面对的,是一群以守旧自居的长老,容不得半分疏忽。
阿提米斯不知何时凑了过来,用脑袋轻轻拱他的后背,像是在催促。玄霄拍了拍它的脖颈,声音沉稳:
“快了。”
最后他束好发,将一支素银发簪稳稳插好,转身拿起放在桌角的卷轴——那是昨夜整理好的关于大地兽习性的记录,也是今日应对诘难的底气。
一切就绪,他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出,晨光已洒满庭院,正适合赴一场硬仗。
玄霄刚转身,便见庭院门口立着个熟悉的身影——浅棕色卷发在晨光里泛着暖光,正是卡莉亚。他心头猛地一跳,快步迎上去,语气里满是惊讶:
“卡莉亚?你怎么会在这里?”
卡莉亚手里捧着个藤编篮子,见他出来,脸上绽开带着点羞涩的笑:“我从阿格特斯尤赶来了。”
她低头绞了绞衣角,声音轻却坚定,“之前说过想跟你同城一起生活,不是玩笑话。”
玄霄怔住了。阿格特斯尤与奥格玛隔了那么远,她竟真的为了那句随口一提的话,千里迢迢寻了过来。
“你……”
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觉得喉咙发紧。
卡莉亚却已恢复了爽朗,将篮子往他怀里一塞:
“别愣着了,听说你今日要去黎明山崖应付那些长老,我做了些麦饼,路上垫肚子。”
篮子里的麦饼还带着余温,混着她从故乡带来的蜂蜜香。
“我在附近找了处小院住下了,等你回来再说别的。”
她目光扫过他身后的阿提米斯,眼睛一亮,伸手想去摸却又缩回手:
“这就是岁月天马吧?比传说中还神气。”
阿提米斯傲娇地扬了扬头,却没躲开她的视线。
卡莉亚又叮嘱了句“当心些”,便转身往巷口走去,浅棕色的卷发在风里轻轻晃动,背影透着股不容置疑的执拗。
玄霄捧着篮子站在原地,麦饼的温热透过油纸传来,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
他望着卡莉亚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了看篮子里的食物,忽然觉得今日这场硬仗,肩上的重量似乎又多了几分——不止为了自己,也为了这些跨越山海而来的牵挂。
“走吧。”
他拍了拍阿提米斯的脖颈,声音里添了几分踏实。
“去黎明云崖。”
视角切换中.......
海瑟音
传说中的海妖公主,优雅灵动,美丽绝尘。只是眉间不知为何凝着一抹化不开的忧虑与哀伤,孤寂如影随形,从未远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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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海的珊瑚群间,海瑟音静立着,目光扫过四周斑斓却空寂的景致,眉间的忧虑与悲伤丝毫未减。这里再也寻不到半个族人的身影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自语般低喃:
“还在想什么呢……早就该知道,他们已经不在了啊。”
在深海那片闪烁着微光的珊瑚群里,海瑟音渐变的长发,随着水流轻轻摆动,发间点缀的珍珠串,漾出温润的光。
她那带着海洋纹路的裙裾,被偶尔游过的小鱼轻蹭,却不见她有多大动作。
海瑟音垂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浅影,精致耳上的饰品微微颤动,她望着四周空荡荡的珊瑚礁,曾经族人穿梭嬉戏的身影,早已消散在幽蓝的海水里。
一群半透明的月光鱼,摆动着闪着银辉的身子凑过来,用吻部轻触她露在外面的脚踝,带起痒痒的触感。
海瑟音抬了抬眼,眸中映着珊瑚群微弱的光,里面藏着化不开的哀伤,她没有像往昔那样,抬手去逗这些小鱼——从前族里的小海妖,总爱追着鱼群笑闹,她也会笑着把受惊的鱼儿拢回掌心。可如今,只剩下她独自徘徊。
缓缓转身,海瑟音向着深海更幽黯处行去,绣着海浪暗纹的披风,拂过珊瑚枝,带起细碎沙砾,在水里慢慢沉降。
越往深处,光线越暗,唯有她耳鳍饰品的光,陪着她前行。
她清楚,法吉娜海洋泰坦沉眠的海沟就在前方,那句临终承诺,像刻在灵魂里的咒文,还有那些在潮汐中反复回响的预言,都催着她,穿过这片死寂的、曾经满是族人气息的故土。
身后,月光鱼不知何时没了踪影,只剩水流擦过礁石的呜咽,伴着她,一步步迈向连月光都无法照及的深海深渊 。
视线越过摇曳的珊瑚群,远处的海水已化作一片凝滞的墨黑,像是被泼翻的浓夜,连流动的姿态都透着沉重的死寂。
那片黑色正以肉眼难辨的速度缓慢蔓延,边缘处偶尔翻涌着污浊的泡沫,连最耐活的深海藻类都在那片阴影里蜷成焦黑的团。
海瑟音的长发在水流中微微绷紧,耳上的珍珠串因她细微的颤抖而轻响。她望着那片被黑潮浸染的水域,唇瓣翕动,声音轻得几乎要被水流冲散:
“黑潮……已经吞了故乡大半了啊。”
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裙裾,绣着海浪纹的布料在掌心皱成一团。
她能感觉到那片黑暗中散发出的腐朽气息,像无数细小的毒刺,顺着水流扎进她的感知里。
“不能再等了。”
她深吸一口气,胸腔里灌满了冰凉的海水,却让那双含着哀伤的眼眸多了几分决绝。
她在水中轻轻一摆,带起一道利落的弧线——若不即刻前往海沟,继承法吉娜泰坦留下的火种,这片曾见证她所有欢笑的海域,用不了多久,就会彻底沦为黑潮的囚笼。
她转身,朝着比黑潮更幽暗的海沟深处游去,长发与裙摆划破水流,留下一串转瞬即逝的银蓝微光,像是在给这片正在死去的故土,做最后的告别。
火种在胸腔里搏动,散发出温润而磅礴的凝力,顺着血脉漫过四肢百骸,连银蓝色的长发末梢都泛起细碎的光。
周遭的水流仿佛静止了,唯有法吉娜泰坦残存的意识在耳边低语,那声音古老而模糊,像沉在海底千万年的礁石,带着海水的咸涩与沧桑。
海瑟音闭上眼,任由那股力量托着她悬浮在水中,努力捕捉着那些破碎的音节。渐渐地,混沌的低语变得清晰——
“七个门扉日……穿过这片海……”
她猛地睁开眼,眸中映着火种跃动的光。她在水中轻轻一摆,带起一圈涟漪。
原来这便是继承火种后的第一重试炼,亦是泰坦赋予她的使命开端。七个门扉日,那是深海潮汐最紊乱、黑潮蔓延最快的时段,要在这样的时限内穿越被污染的海域,谈何容易。
可指尖传来的凝力仍在持续涌动,像是在无声地催促。海瑟音深吸一口气,将鬓边的珍珠串抿在耳后,转身望向黑潮蔓延的方向。
既然已无退路,便只能迎着那片黑暗,踏过时间的节点,守住故乡最后的生机。
水流掠过她的裙裾,带起细碎的光,她的身影逐渐融入深海的幽蓝,只留下火种的微光在水中明明灭灭,如同黑夜中不灭的航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