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王昆家出来,费左氏一颗心七上八下,如同揣了只兔子,怦怦乱跳。
王昆那番“卖地建厂”的惊世骇俗之言,像魔音一样在她脑海里盘旋不去。
搅得她方寸大乱。
不行这事太大了,她一个寡妇人家拿不定主意。
思来想去,她还是提着裙摆,脚步匆匆地赶往了宁家大院。
眼下这光景,也只有宁学祥这个老地主,和她利益境遇一致。
能给她些主心骨了。
然而,当她穿过寂静的宁家前院,来到宁学祥的书房门口时。
透过窗户纸看到的一幕,却让她浑身的血液都快要凝固了。
只见书房里,宁学祥那个老家伙正襟危坐,手里拿着一块油布,正仔仔细细地擦拭着一支黑黢黢的汉阳造长枪!
那枪管在阳光下,泛着幽冷瘆人的光泽。
左慧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刺骨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完了!
这是要动真格的了!
她推门的手都在颤抖,发出的声音也带着哭腔:“宁大叔……你……你这是干什么?”
宁学祥抬起浑浊的老眼,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继续擦枪,声音沙哑地反问:
“你说干什么?磨快了刀,才好杀猪宰羊。”
“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了吗?”左慧的声音抖得更厉害了。
“非要见血才行吗?宁大叔,那些泥腿子就是一时糊涂,咱们……咱们主动去找他们谈谈,让点利,和和气气地把事了了不行吗?”
“谈?”
听到这个字,宁学祥手上的动作一顿,随即发出一阵夜枭般难听的嗤笑。
“费家大嫂子,你还是太年轻,太天真了!”
他“哐当”一声将长枪重重地顿在地上,站起身来,指着门外,唾沫横飞地骂道。
“你以为他们是要跟你‘谈’吗?他们是要咱们的家产!要咱们的命!”
他激动地在屋里踱步,如同困兽:
“咱们主动上门去谈?
那不叫谈判,那叫送上门的肥肉!
今天他们让你减租三成,明天就敢让你免租!
后天就敢冲进你家里,抢你的粮食,睡你的床!到时候,就不是减租减息那么简单了!”
左慧被他这番话吓得面色惨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宁学祥骂累了又重新坐下,老神在在地端起茶杯,呷了一口。
慢悠悠地道出了,他那套在乱世中摸爬滚打总结出来的生存哲学。
“对付这帮穷鬼,就一个字——拖!”
“以不变应万变,静观其变!”他眯着眼睛,一副智珠在握的模样。
“老汉我活了这大半辈子,什么风浪没见过?
官府剿匪,兵荒马乱,哪次不是穷鬼死得最多?
他们就是仗着人多,闹得了一时,闹不了一世!
等他们自己没了那股新鲜劲,或者官府腾出手来派兵一镇压,自然就烟消云散了!”
看着依旧惊魂未定的左慧,宁学祥放下茶杯,浑浊的老眼瞟了她一眼,意有所指地说道:
“你有这闲工夫跑来找我这个老头子哭哭啼啼,不如也学学我,去买几把快枪,多招几个能打的护院。
那比什么都实在!”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有些玩味:“再说……你不是跟王昆那小子走得挺近吗?
他现在可是县城里杜长官面前的红人,手底下枪多人多,你去求求他,让他出面说句话,比求谁都管用。
他一句话,顶得上咱们磨破嘴皮子说一百句。”
……
就在宁学祥大谈他的“拖字诀”之时,一场血腥的狂欢,正在几里地外的下庄上演。
下庄的农会,比铁头他们更加激进,也更加心狠手辣。
他们的第一个目标,就选定了村里的大地主——潘小鬼。
这个潘小鬼,早年靠着心黑手辣发家,得罪了不少人。
前段时间又刚被鸡公岭的土匪洗劫了一次,家底大损,护院死的死逃的逃,正是最虚弱的时候。
简直就是一头待宰的肥羊!
是夜,上百个佃户和穷汉,举着火把,将潘家大院围得水泄不通。
“打倒潘小鬼!清算恶霸地主!”
“交出粮食!交出土地!”
怒吼声响彻夜空。
潘小鬼被几个五大三粗的壮汉,直接从姨太太温暖的被窝里拖了出来。
他身上只穿着一件薄薄的绸缎寝衣,在瑟瑟的秋风中冻得直哆嗦,脸上写满了惊恐和难以置信。
他被反绑着双手,像一条死狗一样,被拖拽到自家大门口临时搭起的高台上。
台下,火光映照着一张张扭曲而兴奋的脸。
一个农会的小头目跳上台,手里拿着一张写满了字的纸,声色俱厉地开始控诉潘小鬼的种种恶行
——从强占民田,到逼死佃户的老爹,再到奸污佃户的女儿……
每一条罪状,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台下众人心上,引得怒吼声一浪高过一浪。
“打死他!打死这个畜生!”
潘小鬼起初还想嘴硬狡辩。
一个和他家有血仇的壮汉冲上台,抡圆了蒲扇般的大手,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他脸上!
“啪!”
声音清脆响亮。
潘小鬼惨叫一声,满嘴的牙齿混着血沫子飞了出去,整个人都被打懵了。
这记耳光,像是点燃了火药桶的引线。
愤怒的人群彻底失控,他们开始朝台上扔石头、烂泥、甚至是随手捡起的粪球。
几个胆大的汉子更是直接冲上台,对着蜷缩在地上的潘小鬼拳打脚踢。
“饶命啊!别打了!我给钱!我什么都给你们……”
潘小鬼杀猪般的惨叫声,在夜空中传出了老远,听得人头皮发麻。
这场批斗,足足持续了一个时辰。
当人群散去时,潘小鬼已经浑身是血,进气多出气少,像一滩烂泥一样瘫在台上,不知是死是活。
潘小鬼血溅农会的消息,如同瘟疫一般,飞速传遍了周边的村庄。
刚刚还在书房里大放厥词的宁学祥,听到消息后,吓得手里的茶杯都掉在了地上,摔得粉碎。
他那张老脸瞬间变得毫无血色,连夜就叫人把院墙又加高了三尺。
费左氏更是彻夜未眠,她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铜镜里自己苍白的脸,王昆白天那番“卖地建厂”的言论,第一次在她心中产生了剧烈的动摇。
兔死狐悲的恐惧,像一张无形的大网,笼罩在了每一个地主的心头。他们真切地感受到了死亡的威胁。
与地主们的惶惶不可终日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下庄穷人们的狂欢。
批斗完潘小鬼,农会的成员们一拥而上,冲进了潘家大院。
他们将粮仓里的粮食、库房里的布匹、还有后院挂着的一排排咸肉、香肠,洗劫一空。
分到财物的佃户们,个个喜笑颜开,那兴奋劲,比过年还要热闹。
村里的酒馆当晚就被挤爆了,人们手里攥着刚分到的铜板,扯着嗓子大声嚷嚷着要打酒、要割肉。
“掌柜的,来两斤好酒!要天牛庙王昆家产的‘烧刀子’!那酒够劲,喝着痛快!”
“给老子切三斤猪头肉!今天咱也尝尝地主老财的滋味!”
……
王昆的酒坊里,负责记账的伙计拿着账本,一脸的困惑。
他对王昆汇报道:“老爷,真是奇了怪了。
这几天,咱们的烧刀子,尤其是从下庄方向来的散客买的,销量突然涨了一大截。
那些泥腿子,哪来这么多闲钱喝酒?”
王昆正坐在院子里,悠闲地擦拭着他的宝贝汽车。
听到伙计的汇报,他手上的动作没停,嘴角却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
闹吧,闹得越凶越好。
把这些老财几代人积攒的油水都挤出来,正好给我的烧刀子打开销路。
等你们闹完了,这地界也该换个新玩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