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储秀宫西偏殿内却依旧灯火通明。
因皇帝驾临,殿内多添了几盏明亮的宫灯和数支儿臂粗的烛,将原本略显清简的书房映照得温暖而亮堂,烛火跳跃,驱散了深秋的寒意。
书案俨然成了一条临时的“楚河汉界”。一头,堆积着明黄奏匣与待批的题本;
另一头,则是让苏晚棠头疼不已的宫务账册。
萧景珩端坐于案后,身姿挺拔如松,神情专注冷肃。
他手握一杆紫毫朱笔,时而凝神阅看奏章,时而落笔如飞,鲜红的朱批跃然纸上,发出沉稳而富有节奏的沙沙声。
帝王威仪,即使在这样狭小的偏殿内,也丝毫不减。
而书案的另一侧,苏晚棠则像一株被霜打蔫儿了的小草,苦大仇深地埋首于那堆账册之中。
她努力瞪大了有些酸涩的眼睛,试图将那些密密麻麻、如同群蚁排衙的蝇头小楷和繁杂数字看进脑子里。
偶尔遇到实在无法理解或觉得蹊跷的条目,她会偷偷抬起眼皮,飞快地觑一眼对面全神贯注的皇帝,见他眉宇间并无不耐之色,才敢小心翼翼地、用比蚊子哼哼大不了多少的声音,怯生生地发问:
“陛……陛下,”她指着一行记录,声音细若游丝,“这个……‘光禄寺癸字库支取采买冰炭银两千两’……是……是购置冬日银霜炭和窖藏夏冰的用度吗?可……可这数目……臣妾愚见,似乎……似乎过于奢靡了些?而且,眼下并非酷暑,采买如此多冰……”
她隐约记得宫中用度虽有定例,但此类开销往往暗藏玄机。
萧景珩并未抬头,朱笔也未停,只淡淡地“嗯”了一声,语气平静无波,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其中约莫一千五百两,并非实买冰炭,乃是‘冰敬’、‘炭敬’之资,循例分润予各部院某些‘体恤’下属、或‘格外怕热畏寒’的堂官们了。记在此项下,不过是为了账面好看,掩人耳目罢了。”
三言两语,便轻描淡写地揭露了官场中心照不宣的潜规则与贪墨手段。
苏晚棠:“……”
她暗暗咋舌,不敢再多言,只得默默拿起一旁的小毫,在旁边的记事纸上写下“光禄寺冰炭银,疑一千五百两为敬仪,需暗查”的字样。
又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
苏晚棠翻到内务府营造司的账目,又是一条记录让她蹙起了秀眉。
她再次鼓起勇气,声音更轻了,生怕触怒龙颜:
“陛下……恕臣妾多嘴,这个……‘营造司申领修葺北三所(即冷宫)殿宇工料银五百两’……北三所那边……臣妾听闻早已荒废多年,似乎……并无急修之处?即便需要简单补漏,这五百两之数……是否也太过夸张了些?”
她脑海中浮现出那几座位于皇宫最偏僻角落、终年阴森破败的宫苑景象,实在无法将它们与五百两白银的修缮费用联系起来。
萧景珩手中的朱笔终于顿住了。
他缓缓抬起头,深邃的目光扫过那条账目,又落到苏晚棠那张写满疑惑和一丝怯意的脸上,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发出一声极轻的冷哼:“五百两?哼,便是将北三所那几间破屋子彻底推倒重建,也未必需要这个数!好得很,真是朕的好奴才!”
他语气陡然转厉,虽未提高声调,却自有一股凛冽寒意透出:“记下!明日便传朕的口谕,着内务府即刻将此项工程的所有明细账目、工匠招募名单、物料采购清单,一五一十,全部呈报上来!朕倒要亲自看看,这五百两雪花银,究竟是怎么‘花’到那鬼地方去的!” 说罢,他提起朱笔,在一旁的票拟纸上龙飞凤舞地批下一个“查”字,笔力千钧,透纸背!
苏晚棠被那瞬间散发出的帝王威压惊得缩了缩脖子,不敢怠慢,连忙提笔,在记事纸上重重记下“北三所修葺银五百两,巨奢,陛下严查” 。
烛火温柔地摇曳着,将两人的身影长长地投映在殿内的粉壁上。
皇帝的身影挺拔威严,贵人的身影纤细灵动。
偶尔,因为翻动书页或抬手蘸墨的动作,那两道影子会在墙壁上短暂地交叠、靠近,旋即又分开,若即若离,平添几分难以言喻的暧昧与静谧。
殿内安静极了,只听得见烛芯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纸张翻动的窸窣声、以及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
间或夹杂着苏晚棠那小心翼翼、细声细气的提问,和萧景珩低沉简洁、却总能直指要害的解答。
一种诡异却又莫名和谐的氛围,在药香与墨香混合的空气里缓缓流淌,甚至……透着几分寻常百姓家灯下共话的温馨?
大总管李德全垂手躬身,静立在殿角的阴影里,努力将自己化作一尊泥塑木雕。然而,他那双精明的老眼却未曾错过任何细节。
他看着灯下那对身份悬殊、却意外“共事”的帝妃,尤其是自家陛下那惯常紧蹙的眉宇,竟在不知不觉中舒展了许多,虽然依旧严肃,却少了几分独自批阅奏折至深夜时常有的孤寂与冷厉。
李德全心中不禁啧啧称奇:这位瑾贵人,歪打正着,用这一股子怕麻烦、懒散直率的劲儿,倒成了缓解陛下政务疲乏的一味……另类“解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