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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那夜惊心动魄的冲突,已过去半月有余。沈玠额角的伤口结了一层深褐色的痂,边缘开始微微发痒,预示着缓慢的愈合。但这愈合仅限于皮肉。那道横亘在他与宜阳公主之间的裂隙,以及他内心深处自我割裂的伤口,却在无声地溃烂,日益沉重。

他依旧每日当值,沉默地跟在宜阳身后,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他的举止越发恭谨,动作越发精准,几乎挑不出任何错处,却也彻底失去了活气。像是一尊被抽走了魂灵、仅凭本能和指令行动的精致人偶。他的目光总是低垂着,偶尔抬起,也是空洞无物,不再敢轻易触碰宜阳的身影,仿佛多看一眼,都是对那份“纯净”的玷污。

宜阳同样沉默了许多。她时常会看着沈玠忙碌或静立的背影出神,那双清澈的眸子里盛满了复杂的情绪:担忧、后怕、一丝残留的恐惧,以及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她想问问他额头的伤还疼不疼,想问问他晚上是否还会被噩梦惊醒,但每每话到嘴边,看着他那一身几乎凝成实质的、生人勿近的冰冷壁垒,又都咽了回去。

那夜她强加于他的“为我活着”的命令,像一道无形的墙,将两人隔开。她得到了他躯体的存活,却似乎彻底失去了那个会隐忍、会偏执、甚至会在她面前流露出脆弱和疯狂的少年。

这日午后,宜阳小憩片刻醒来,殿内安静得只剩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她下意识地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却只见空荡的殿柱旁,并无一人。

“沈玠呢?”她问一旁侍立的宫女。

宫女低声回禀:“回殿下,方才西厂的王公公派人来,将沈内官叫去了。”

“西厂?”宜阳的心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迅速攫住了她。王振!他又找沈玠做什么?那夜的恐惧和愤怒再次袭上心头,她猛地站起身,裙摆拂倒了旁边的绣墩也浑然不觉。

“去了多久?来人说了什么?”她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

“走了约莫一炷香时间。来的那位公公并未多说,只道王公公有要事吩咐。”宫女被公主突如其来的激动吓了一跳,小心翼翼地回答。

宜阳的手指微微蜷紧,包扎过的手掌心似乎又开始隐隐作痛。她焦灼地在殿内踱了两步,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殿外,仿佛能穿透重重宫墙,看到东厂那阴森恐怖的衙署。

西厂,某处隐秘刑房。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得令人作呕的气味:陈旧的血腥气、汗水馊臭味、还有一种皮肉烧焦后的诡异焦糊气,几种味道混合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人的胸口,几乎令人窒息。

墙壁上挂满了各式各样叫不出名字的刑具,大多带着深褐色的污渍,有些尖端还闪烁着冰冷的、暗沉的光泽。地面虽是石板铺就,却坑洼不平,积着一层黏腻的、颜色深沉的污垢,难以分辨原本的颜色。

沈玠垂首立在刑房一侧,身形挺拔,姿态恭顺,仿佛置身于的不是人间炼狱,而是寻常宫室。他穿着一身浆洗得有些发白的青色内官服饰,额角的伤疤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目。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地望着地面某一点,仿佛灵魂已经抽离,只剩下一具空壳在此站立。

房间中央,一个血肉模糊的人被铁链吊挂着,头颅无力地垂下,只有胸膛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旁边两个番役正擦拭着沾满血污的双手,脸上带着一种习以为常的麻木。

王振就坐在离刑架不远的一把太师椅上,手里慢悠悠地捧着一盏热茶,氤氲的热气稍稍驱散了些许令人不适的气味。他穿着赭红色的蟒纹贴里,面容白皙,眼角带着细密的笑纹,看起来就像个慈祥的长者,唯有那双微微眯起的眼睛里,偶尔闪过的精光,透露出其主人的狠戾与深不可测。

他呷了一口茶,目光落在如同木桩般的沈玠身上,带着一种审视和玩味。

“啧啧,”王振放下茶盏,声音尖细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看看,这才几天功夫,咱家差点没认出来。小子,手上沾了血,见了这场面,倒是比那些货色镇定多了。”

沈玠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原状。他依旧垂着头,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公公过誉。”

王振轻笑一声,站起身,踱步到沈玠面前。他比沈玠矮上一些,但那股久居上位、执掌生杀大权的气势却迫人十足。他伸出手,用保养得极好、指甲修剪得圆润光滑的手指,轻轻拂过沈玠额角那道狰狞的伤疤。

冰凉的触感让沈玠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却被他用极强的意志力压制住了,只是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

“这伤……”王振的语气带着一丝意味深长的探究,“瞧着可不像是不小心磕碰的。怎么?是遇到了什么想不开的事,还是……有人给咱家看重的人气受了?”

他的目光如毒蛇信子,似乎要钻入沈玠的脑髓,窥探他所有的秘密。

沈玠的呼吸有瞬间的凝滞。殿内那夜的情景,宜阳惊恐的眼神,绝望的哭喊,冰冷的匕首,温热的血……无数画面碎片般闪过脑海,带来一阵剧烈的、几乎要冲破麻木外壳的抽痛。他猛地收紧牙关,将那几乎脱口而出的呜咽死死咽了回去。

(工具……就好……听话的工具……就不会再让殿下担心流泪了……)

他反复默念着这句话,如同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强行将翻涌的情绪压回死寂的深渊。

片刻后,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依旧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刻板的恭敬:“谢公公关怀。是奴婢自己不当心,撞到了殿柱,与旁人无关。”

王振盯着他看了几息,那双精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考量,随即又化为了那种令人不适的“慈祥”笑容。

“哦?自己不当心?”他拖长了语调,显然并不完全相信,却也不再深究,转而拍了拍沈玠的肩膀,“年轻人,火气旺,有些磕碰也寻常。只是往后,可得仔细着点。你这张脸,若是破了相,倒是可惜了。”

他的话语轻飘飘的,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沈玠只觉得被他拍过的肩膀一阵僵硬。

“是,奴婢谨记公公教诲。”沈玠垂首应道。

王振满意地点点头,重新踱回太师椅坐下,目光扫过那个奄奄一息的囚犯,像是看着一件无关紧要的垃圾。

“说起来,”王振慢条斯理地再次开口,声音在阴冷的刑房里显得格外清晰,“上次那个不长眼惊了公主车驾、还口出狂言的马夫……你处理得就很好。”

沈玠的指尖猛地掐入了掌心。那个马夫……他甚至不愿去回想自己当时做了什么。只记得温热的血,绝望的哀求,以及一种将自己彻底放逐的快意与麻木。

“咱家就喜欢做事干净利落、懂得分寸的孩子。”王振的语气越发和蔼,仿佛在夸奖一个得了优等的学生,“不像有些人,要么畏首畏尾,烂泥扶不上墙;要么就下手没个轻重,只知道一味蛮干,惹出一屁股麻烦,还得咱家去收拾。”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在沈玠身上,那目光带着一种实质般的重量,似乎要将沈玠彻底看透,也似乎要将他牢牢钉在自己的掌控之下。

“你嘛……狠劲是有的,脑子也还算清楚。最重要的是,知道为什么下手,为谁下手。”王振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诱哄般的蛊惑,“咱家身边,正需要你这样‘懂事’的年轻人。”

沈玠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缓缓收紧。他明白王振话里的意思。更深的任务,更黑暗的差事,更无法回头的深渊。

他想拒绝。他想逃离这令人作呕的血腥之地。他想回到那个虽然会对他失望恐惧、但至少还有一丝光亮和温暖的殿下身边,哪怕只是远远地守着。

但是……他能吗?

那夜殿下流泪的眼,流血的手,还有那句“为我活着”的命令,如同最坚固的锁链,将他牢牢捆缚在此地。他活着,就是为了赎罪。而赎罪的方式,似乎就是沿着这条黑暗的路走下去,直到彻底湮灭。

反抗王振?那只会给殿下带来更大的麻烦和危险。他已经让她流了太多眼泪,不能再让她因自己而陷入险境。

(听话……听话就好……工具不需要有自己的想法……)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将内心深处那一点点微弱的挣扎火苗彻底掐灭。

王振观察着他脸上细微的变化,看着他眼中最后一点光亮彻底湮灭,只剩下死水般的沉寂,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他知道,这把刀,算是彻底打磨成型,可以握在手中了。

“小子,”王振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带着一种仿佛分享秘密般的亲昵,却字字句句都透着冰冷的算计,“好好跟着咱家干。宫里头的日子长着呢,光会摇尾巴可不行,得有点真本事,得让人……怕你。”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意味深长:“只要你足够‘懂事’,足够‘有用’,将来咱家身边,少不了你的位置。荣华富贵不敢说,但至少……能让你在这吃人的地方,活得稍微像个人样,也能让你……有机会替你心里头惦记着的人,扫清些碍眼的尘埃,不是吗?”

最后那句话,像是一根毒针,精准地刺入了沈玠最深的软肋。他猛地抬起头,看向王振,眼中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波动,虽然那波动很快又被强行压抑下去。

王振对他这个反应似乎极为满意,哈哈笑了两声,靠回椅背,挥了挥手:“行了,场面话就不多说了。咱家看你是个可造之材,往后有些要紧事儿,也会交给你去办。别让咱家失望。”

沈玠沉默着,然后极其缓慢地、深深地躬下身去,这是一个完全臣服的姿态。

“……谢公公栽培。”他的声音从胸腔里挤出来,干涩嘶哑,没有任何情绪,仿佛只是在复述一句与自己无关的台词。

“嗯。”王振满意地点点头,像是终于完成了一笔满意的交易。他随手从旁边拿起一份卷宗,丢到沈玠面前。

“正好,这儿有件小事,你去练练手。”王振的语气轻松得像是在吩咐他去倒杯茶,“城南水井胡同,第三户人家。里头住了个老学究,嘴巴硬得很,撬开他的嘴,问出他把他儿子藏匿的那些禁书手稿都放到哪儿去了。死活不论,但东西必须给咱家找出来。”

沈玠的目光落在那份卷宗上,上面似乎还沾着些许不明的暗色污渍。他的胃部猛地一阵抽搐,熟悉的恶心感再次涌上喉头。他强行压下那股生理性的不适,伸出手,捡起了那份沉甸甸的、仿佛带着血气的卷宗。

“是。”他应道,声音平稳得可怕。

“去吧。”王振挥挥手,重新端起了那盏已经微凉的茶,不再看他。

沈玠拿着卷宗,躬身行了一礼,然后转身,一步一步,极其平稳地走出了这间令人窒息的刑房。他的背影挺直,脚步沉稳,仿佛只是去执行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差事。

只有他自己知道,每迈出一步,脚下的地面都仿佛在塌陷,将他拖入更深的、永无止境的黑暗之中。

当他走出西厂那阴森的大门,重新站在阳光之下时,明亮的日光刺得他眼睛生疼,一阵眩晕袭来。他扶住旁边冰冷的墙壁,再也忍不住,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胃里空空如也,只能吐出一些酸水,灼烧着喉咙。

他喘息着,抬起头,阳光照在他苍白如纸、额带伤疤的脸上,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终于掠过一丝极快的、难以捕捉的痛苦和挣扎。

(回不去了……)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再也回不去了。

为殿下活着。

这就是他活下去,唯一的、也是最后的枷锁。

几日后,同样的刑房。

空气中的血腥味似乎永远无法散去,反而混合了新的痛苦和绝望,变得更加浓重复杂。

沈玠站在一旁,看着番役将一具几乎不成人形的躯体从刑架上解下,像拖死狗一样拖了出去,在地面上留下一道长长的、暗红色的拖痕。他的手上沾着新鲜的血迹,不是他的,是刚才那个“硬骨头”老学究的。那人最终没能熬过去,在吐出藏匿手稿的地点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自始至终,沈玠的脸上都没有什么表情。他只是在需要的时候,上前,按照王振之前的“教导”和卷宗上的提示,冷静地、精准地使用刑具,或是问出关键的问题。他的动作甚至带着一种诡异的、令人胆寒的熟练,仿佛天生就该做这个。

王振这次没有坐下,而是负手站在一旁,全程观摩。他的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愉悦的欣赏表情,看着沈玠如何一步步摧毁一个人的意志,如何在那片血腥中保持令人惊讶的“冷静”。

“不错,真不错。”待一切结束,王振抚掌轻笑,走到沈玠面前,目光在他沾血的手和冷漠的脸上来回逡巡,“咱家果然没看错人。小子,你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

沈玠垂着眼眸,看着自己指尖那抹粘腻的、尚未干涸的红色,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他甚至能闻到那血液里带着的、一丝绝望的气息。

(工具……只是工具……)他再次在心里默念,强行将那股恶心感压下去。

“谢公公夸奖。”他低声回应,声音没有任何起伏。

王振显然心情极好,他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语气带着一种分享秘密般的亲昵,却又充满了冰冷的威胁:“好好干。替咱家把事办得漂亮了,少不了你的好处。可若是有了别的心思,或者嘴巴不严实……”

他的话语没有说完,但那双眯起的眼睛里闪过的寒光,已经说明了一切。

沈玠的身体几不可查地绷紧了一瞬,随即更加恭顺地低下头:“奴婢明白。奴婢只听公公差遣,绝无二心。”

“嗯,懂事。”王振满意地拍拍他的手臂,那动作像是主人拍抚一条驯服的烈犬。

就在这时,一个档头模样的番役快步走了进来,在王振耳边低声禀报了几句。

王振听着,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变得有些阴沉下来。他挥挥手让那档头退下,沉吟了片刻,目光再次落回到沈玠身上。

“小子,现下又有件要紧事,非得找个机灵可靠的人去办不可。”王振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冷静和威严,甚至带上了一丝急切,“咱家思来想去,还是交给你最放心。”

沈玠心中一凛,知道绝不会是什么轻松差事,但他没有选择的余地。

“请公公吩咐。”

王振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城外三十里,黑山林子附近,藏了个姓赵的商人。这杀才!早年靠着咱家的关系捞了不少好处,如今翅膀硬了,竟敢私底下收集些不该他碰的东西,还想拿着跑路要挟咱家!”

他的语气变得森冷:“你带几个人,立刻出发,务必在他与人接触前,把他给咱家‘请’回来!记住,是‘请’回来!如果他反抗,或者有任何可能泄露消息的举动……”

王振的眼中闪过一抹毫不掩饰的杀机。

“……那就就地处置,干净利落点。总之,活要见人,死……”他冷笑一声,“……也得把尸首给咱家带回来点验!最重要的是,他身上带着的所有书信文书,必须一件不差地给咱家拿回来!听明白了?”

城外。秘密抓捕。死活不论。

每一个词都像重锤,砸在沈玠的心上。这已远非宫内倾轧或审讯囚犯,这是真正的追杀灭口!任务地点在宫外,变数极大,目标是个可能拼死反抗或早有准备的商人,危险程度远超以往。

沈玠的背脊窜过一丝寒意。他知道,这一步踏出去,就真的再也无法回头了。他将彻底绑死在王振的战车上,成为他手中那把见不得光的、沾满血腥的刀。

但他有得选吗?

殿下那双流泪的眼眸再次浮现眼前。

(为我活着……)

他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刑房内污浊的空气,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死寂的麻木。

他躬身,领命,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

“是,奴婢遵命。定不负公公所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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