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市的黄昏总裹着层橘色光晕,凤凰木的花瓣簌簌落在皮卡挡风玻璃上,像沾了几片碎霞。李朴把车停稳在仓库门口时,张田正蹲在院角择菜,竹篮里的地瓜叶带着刚洗过的水珠,鲜绿得晃眼。
“可算回来了!”张田直起身,捶着酸胀的腰喊,“老周回来跟我说,你跟个华人小伙在米库米玩疯了?还拍了不少野物的照片?”
李朴笑着掏手机,点开和王天星的合影——照片里他站在长颈鹿旁,笑得门牙都露出来,背景里的金合欢树正飘着黄绒花。“叫王天星,达市汽配城的,人特爽快。”他顿了顿,眼里多了丝期许,“斯瓦西里语比我溜多了,以后咱们清关卡壳,说不定能找他搭把手。”
刘景攥着本皱巴巴的账本从仓库钻出来,看见李朴就皱紧眉:“照片能当饭吃?明天东非大厦的安装合同签了没?客户上午又打了三个电话催。”
“签了,周老板当场转了定金。”李朴把合同递过去,语气里藏着点雀跃,“米库米是真不错,下次咱们仨一起去,能看着狮子群捕猎。”
刘景“哼”了声,手指在合同上胡乱划了两下,转身往厨房走:“少做梦,赶紧洗手吃饭。今晚地瓜叶熬汤,配白粥。”
李朴脸上的笑淡了半截,跟着进了厨房。
水泥灶台上摆着三个粗瓷碗,粥清得能照见碗底的纹路,旁边一小碟发黑的咸菜,还有盆飘着两星油花的地瓜叶汤。
这是最近半个月的常态——自从刘景拍板“控制后勤预算”,肉菜就彻底从餐桌上绝迹了。
“刘哥说要攒钱进新样机,伙食先紧巴阵子。”张田凑过来小声说,往李朴碗里夹了筷地瓜叶,“忍忍,这批订单结了款,我请你去吃城郊的烤全羊。”
李朴点点头,喝了口粥。
米粒煮得软烂却没米香,地瓜叶带着股土腥味,他扒了两口就搁下碗。
夜里躺在铁架床上,他翻出王天星传的照片,指尖划过屏幕上辽阔的草原。
没过三天,王天星就找上门了。
白色越野车“吱呀”停在仓库门口,车斗里装着半箱矿泉水和两袋印着“东北大米”的编织袋,他跳下车就喊:“李朴!我带了点家乡米,比你们吃的本地糙米香十倍!”
李朴正蹲在地上给空调外机缠保护膜,听见声音赶紧站起来,拍着手上的灰迎上去:“你怎么来了?还带这么多东西。”
“给附近修理厂送配件,顺道来看看你。”王天星扛起一袋米往厨房拖,嗓门洪亮,“这米煮出来油汪汪的,熬粥都香。对了,别吃你那食堂了,晚上我请你去中国城吃川菜。”
刘景从办公室探出头,看见王天星手里的大米,眼睛瞬间亮了,脸上堆起褶子笑:“这位是?稀客稀客啊。”
“我叫王天星,达市汽配城的,李朴朋友。”王天星伸手握了握刘景的手,力道不轻不重,“听李朴说在这儿干得舒心,特意来拜访下老板。”
刘景的笑更殷勤了,往办公室引他:“舒心就好!快进办公室坐,小李,泡壶龙井来!”
王天星却摆着手往后退,余光扫了眼厨房:“不了,我跟李朴聊两句就走。”
他跟着李朴进了宿舍,刚坐下就皱紧眉:“你就住这儿?自己卖空调,房间连个空调都没有?”
宿舍两张刘景自己焊的铁架床占了大半空间,墙角堆着装配件的纸箱,唯一的电器是盏昏黄的白炽灯泡,电线耷拉着像条死蛇。
李朴挠挠头:“夏天是热点,忍忍就过去了,仓库里更闷。”
“忍什么忍?”王天星拉开背包,掏出个蓝色便携风扇,“我多带了一个,给你用。”他指着厨房窗台上的咸菜坛子,声音沉了下去,“你们平时就吃这个?”
李朴抿着嘴没说话,指尖抠着衣角。
王天星心里一沉,拽着他胳膊往外走:“走,吃川菜去!今天我请客,鱼香肉丝、水煮鱼,全点你爱吃的!”
华人街的川菜馆不过十平米,却挤得满满当当。
王天星熟门熟路点了包间,报菜名时不带犹豫:“水煮鱼、回锅肉、麻婆豆腐,再来份拍黄瓜。”菜刚上桌,麻辣鲜香就裹着热气扑过来。
“快吃,凉了就没那股劲了。”王天星给李朴夹了块浸满红油的鱼肉,“我第一次来这儿,吃着吃着就哭了——跟我妈做的味道一模一样。”
李朴咬了口鱼肉,麻辣味顺着舌尖往喉咙里钻,久违的鲜香让他鼻尖发酸。
他扒了两大碗米饭,直到肚子撑得发圆才放下筷子,摸着肚子笑:“谢谢你啊天星,这是我在非洲,吃得最痛快的一顿。”
“跟我客气啥?”王天星开了瓶冰可乐推过去,“以后想吃了就打电话。对了,你英语说得真溜,上次在米库米跟护林员聊路线,比我还顺。”
“以前在学校过了六级,后来做外贸跟客户对接,练得多了就熟了。”李朴喝了口可乐,冰气泡在舌尖炸开,驱散了几分油腻。
“你本科毕业?”王天星眼睛瞪得溜圆,“我还以为你是中专毕业呢——上次跟刘景聊天,他说你是‘装空调的好手’,没提你学历啊。”
李朴愣了下,随即苦笑:“本科又咋样?在非洲,还不是照样爬梯子装空调,跟工人没区别。”
“区别大了去了!”王天星把可乐瓶往桌上一顿,声音引来邻桌侧目,“我认识个做家电外贸的,跟你本事差不多——会英语、懂清关、能谈客户,年薪二十万起步,办公室吹着空调喝咖啡。你呢?一个月拿多少?”
李朴的脸沉了沉,指尖攥着可乐瓶,瓶身的水珠浸凉了掌心:“年薪八万,还经常压三个月才发。”
“八万?”王天星嗓门又高了些,“你疯了?清关、销售、安装一肩挑,还得受他气,就给这点钱?刘景那是把你当老黄牛使唤呢!”
李朴垂着眼没说话。
他不是没算过这笔账——可每次话到嘴边,就想起刚到非洲的日子:清关单据上的英文像天书,是刘景带着他跑了七趟海关才弄明白;第一次装壁挂空调,是张田在梯子下扶着他,教他怎么校准水平仪。
“我知道你念旧,觉得他们带过你。”王天星放缓语气,抽了张纸巾递过去,“可情义不能当饭吃啊!你看你住的宿舍,吃的地瓜叶,跟你干的活配得上吗?”他往前凑了凑,声音压低却有力,“以你的本事,自己开个空调店绝对火;就算不想单干,我给你介绍家电连锁的活,经理岗,年薪十五万起,不用爬梯子装空调。”
李朴的心猛地一跳。
十五万,是现在的近两倍,还能坐办公室。
他想起父母在电话里的念叨:“攒点钱回家盖房,再娶个媳妇。
“谢谢你,天星。”李朴抬起头,眼神亮得坚定,“但我不能走。我刚来的时候啥也不会,是刘哥和张哥把我带出来的。现在公司正缺人,我走了,就是卸磨杀驴。”
“卸磨杀驴?”王天星急得拍桌子,“他对你讲情义了吗?”
李朴的身子僵了僵。
“我的合同还有半年到期。”李朴沉默了半分钟,声音沉得稳当,“工作证跟合同绑在一起,到期才能重办。等合同满了,我再想出路。到时候要是单干,还得靠你多帮忙。”
王天星见他态度坚决,叹了口气:“行,我等你。但你记住,刘景要是敢扣你工资、给你穿小鞋,随时给我打电话。汽配城一半的修理厂老板都是我兄弟,他的空调想在达市铺货,还得看我脸色。”
从川菜馆出来,王天星把李朴送回仓库。
刚到门口,就看见刘景叉着腰站在院里,脸沉得像暴雨前的乌云:“李朴!客户的配件还没装完,你就敢出去鬼混?”
“我跟朋友吃个饭,配件下午就装完了。”李朴皱起眉,语气带了点冲劲——他第一次对刘景硬气。
“朋友?”刘景瞥了眼王天星的越野车,鼻子里哼出不屑,“就是这种不三不四的人?我告诉你,少跟他来往,小心被带坏!赶紧去装配件,明天耽误了安装,这个月奖金别想要了!”
王天星从车上下来,一步步走到刘景面前——他比刘景高大半个头,居高临下地盯着对方:“刘老板,说话放干净点。”
刘景的脸“唰”地白了。
达市的修理厂大多从汽配城拿配件,王天星的名字他早有耳闻——据说这人跟海关、修理厂都熟得很。
要是王天星从中作梗,会很大程度影响他们的空调销量。
“王老板,对不起对不起,我跟李朴开玩笑呢。”刘景的笑僵在脸上,语气软得像面团,“您别往心里去。”
“玩笑?”王天星冷笑一声,“我兄弟李朴,不是你呼来喝去的下人。以后再让我听见你骂他,或者扣他工资,我让你在达市待不下去。”
说完拍了拍李朴的肩,“有事打电话,我走了。”
越野车的尾灯消失在夜色里,刘景的笑垮下来,狠狠瞪了李朴一眼,甩着袖子进了办公室。
李朴没说话,走进仓库拿起螺丝刀。
螺丝拧进外机的声音“咔咔”响,他的心里却翻着浪——王天星的话像颗种子,在他心里扎了根:他不能一直这样,干着最累的活,拿着最薄的薪。
接下来的日子,刘景果然收敛了不少。
不再动不动就骂骂咧咧,伙食也添了点荤腥——偶尔会有盘炒鸡蛋。
李朴却没松劲,他把清关流程抄在笔记本上,逐条琢磨;客户的联系方式按区域分类,备注好偏好;王天星带他去汽配城时,他主动跟老板们递烟问好,记下每个人的姓氏和主营。
半个月后,王天星带李朴去见了一个老板,在达市做了十年家电批发,手里攥着半个达市的客户资源。
“杨叔,这就是我跟你说的李朴,踏实能干,英语、清关都熟。”王天星拍着李朴的肩,“他以后单干,您得多照顾。”
杨老板穿着花衬衫,手里转着串佛珠,上下打量李朴两眼,笑着递过名片:“小伙子看着就实在。”
李朴双手接过名片,指尖有点抖。
名片上“杨建国”三个字印得清晰。他攥着名片的手心沁出了汗——这张纸片,是他离梦想最近的一步。
那天晚上,月亮把院子照得像铺了层霜。
李朴蹲在院角抽烟,烟蒂的火光在黑夜里明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