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饿了。”
“你,管饭。”
禹星野嘶哑的声音混着黄瓜片的清脆咀嚼声,像两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死寂的杀青宴现场砸出层层涟漪。几十双眼睛瞪得像戈壁滩上的蜥蜴,粘在那片无辜的黄瓜和那个理所当然的男人身上。
楚星窈仰着头,鼻尖充斥着他身上浓烈的汗味、尘土味、机油味,还有一丝长途奔袭后滚烫的生命力。她看着他那张布满风尘血丝、写满“老子累惨了但饭必须吃”的脸,胸腔里那股擂鼓般的心跳,奇异地被一种哭笑不得的暖流冲散。
她没说话,只是站起身,动作带着点被掏空后的虚软,却异常利落。她绕过那张放着烤串蔬菜的小桌,没看旁边石化状的苏晴,也没理会周围掉了一地的下巴,径直走到禹星野面前。
距离很近。他高大的身影完全笼罩着她,身上那股带着戈壁与引擎余温的热浪扑面而来。她能看清他下巴上野蛮生长的胡茬,看清他黑色t恤领口被汗水浸出的深色痕迹,看清他小臂上那几道暗红结痂的擦伤。
“跟我来。”她声音不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哑,却清晰地穿透了凝固的空气。说完,她没等他反应,转身就朝生活区深处走去,背影挺直,脚步有些快。
禹星野嚼黄瓜片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极其自然地咽了下去。他像是得到了某种明确的指令,二话不说,迈开长腿就跟了上去。沉重的军靴踏在砂石地上,发出沉闷的脚步声,紧紧缀在楚星窈身后,像一头忠诚而疲惫的守护兽。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呆若木鸡的人群,穿过弥漫着烤肉焦香的喧嚣,穿过几排灰白的板房,最终消失在通往生活区内部小食堂的昏暗通道口。
直到他们的背影彻底消失,死寂的杀青宴现场才像解除了定身咒,“嗡”地一声炸开了锅!
“卧槽!我没看错吧?!刚才那是……禹星野?!”
“真是他!从南方杀青直接杀过来了?!开军车?!”
“他……他刚才是不是抢了楚老师的烤串?还自己拿了片黄瓜吃了?!”
“重点是那句‘饿了,你管饭’!卧槽!这什么硬核搭讪?!”
“这哪是搭讪!这分明是宣示主权啊!没看见他眼神吗?跟狼盯着自己地盘似的!”
“楚老师就……就真带他去食堂了??”
“不然呢?你敢拒绝一个刚开军车冲进来、浑身写着‘别惹老子’的禹星野管饭?”
“嘶……这俩人……绝对有情况!惊天大瓜!”
苏晴终于从石化状态解除,猛地一拍大腿,激动得原地蹦了一下:“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乌鸦归巢了!硬核归巢!帅炸了!”
* * *
生活区的小食堂早已过了饭点,空无一人。惨白的节能灯管发出嗡嗡的低鸣,照亮一排排冰冷的金属桌椅,空气里残留着大锅饭菜的油腻气息。
楚星窈推开后厨的门。里面空间不大,灶台冰冷,锅碗瓢盆摆放整齐,角落里堆着几个还没拆封的蔬菜筐——禹星野那卡车“硬核慰问”的余荫。一个胖胖的、系着油腻围裙的厨工老张正蹲在地上剥蒜,被突然闯入的两人吓了一跳。
“楚……楚老师?”老张看清来人,慌忙站起来,手在围裙上擦了擦,目光落在楚星窈身后那个高大冷硬、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气息的男人身上,更是缩了缩脖子。
“张师傅,麻烦您,”楚星窈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冷,但带着不容置疑的客气,“煮两碗面,清淡点,卧两个荷包蛋。有什么现成的青菜也烫一点。”
“啊?哦!好!好!”老张忙不迭点头,手脚麻利地去开火,“很快!很快!”
楚星窈没再看老张,拉开后厨角落一张小方桌旁的椅子,对禹星野抬了抬下巴:“坐。”
禹星野没客气,拉开椅子坐了下去。金属折叠椅在他身下发出一声轻微的呻吟。他高大的身躯缩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他随手把那个沾满泥污的背包放在脚边,背包侧袋还插着那束蔫了吧唧的野花。
楚星窈也拉开对面的椅子坐下。两人之间隔着一张油腻的小方桌,距离很近。惨白的灯光下,他脸上的疲惫和风尘更加清晰。眼底的血丝像蛛网,下巴的胡茬根根分明,嘴唇干裂起皮。长途奔袭的痕迹,刻在每一寸紧绷的皮肤上。
沉默在小小的后厨蔓延,只有灶台点火的噗噗声和老张忙碌的锅碗碰撞声。空气里漂浮着蒜味、油烟味,还有他身上挥之不去的粗粝气息。
楚星窈的目光落在他随意搭在桌沿的左小臂上。那几道暗红色的擦伤,在灯下格外刺眼。边缘有些红肿,似乎还沾着点没洗干净的沙砾。
“伤,”她开口,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怎么弄的?”
禹星野顺着她的目光瞥了一眼自己的手臂,像是才注意到那点小伤,眉头都没动一下:“道具,刮的。” 声音依旧嘶哑,言简意赅得欠揍。
楚星窈没再追问。她站起身,走到水池边,拧开水龙头。冰凉的自来水哗哗流下。她仔细地洗干净手,然后走到墙角的储物柜前,踮起脚,从最上层翻出一个落了些灰的急救箱——这是生活区公用的,备着些简单的碘伏创可贴。
她拿着急救箱走回小桌旁,打开。里面东西还算齐全。她拿出碘伏、棉签和一包印着卡通图案的创可贴(剧组常备款)。
“手。”她看着禹星野,语气平淡得像在说“把盐递过来”。
禹星野抬起眼皮,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她手里的碘伏和卡通创可贴,又看看她平静无波的脸。他嘴角似乎极快地抽动了一下,像是想笑又强行忍住。然后,他极其配合地把那条带伤的手臂伸了过去,搁在油腻的小方桌上。
楚星窈拧开碘伏瓶盖,刺鼻的药味弥散开来。她用棉签蘸了棕褐色的药液,动作算不上多温柔,甚至带着点处理工作的利落,直接按在了他手臂最显眼的那道伤口上。
“嘶……”禹星野的眉峰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喉间发出一声极低的抽气。不是疼的受不了,更像是猝不及防被冰到。
楚星窈动作顿了一下,抬眼看他。他立刻别开脸,下颌线绷紧,一副“这点小伤算什么”的硬汉表情,只是耳根在惨白灯光下,似乎泛起一点可疑的微红。
楚星窈没戳穿,低下头,继续用棉签仔细地清理伤口边缘的沙砾和污迹。碘伏的刺痛感让伤口周围的肌肉微微绷紧。她的指尖偶尔会不小心碰到他手臂滚烫的皮肤,触感粗糙而灼热。
清理干净,她撕开创可贴的包装。卡通的小熊图案在灯光下傻乎乎地笑着。她捏着创可贴的两端,动作有些笨拙地、小心翼翼地贴在那道暗红的伤口上,试图把它完全覆盖住。
她的指尖很凉,带着水汽。贴上去的瞬间,禹星野的手臂肌肉明显僵硬了一下。他依旧别着脸,看着油腻的墙壁,喉结却不受控制地剧烈滚动了一下。后厨的空气仿佛更加粘稠了,只剩下碘伏的味道、灶台煮面的咕嘟声,以及两人之间无声流淌的、带着消毒水气息的微妙张力。
楚星窈贴好创可贴,又检查了一下其他几道细小的划痕,确认没有发炎迹象,才把用过的棉签丢进垃圾桶,合上急救箱。
“好了。”她说,声音依旧平静,听不出波澜。
禹星野这才把脸转回来,目光落在自己手臂上那个歪歪扭扭、小熊傻笑的创可贴上。他伸出另一只手,用食指的指关节,在那卡通图案上,极其缓慢地、重重地蹭了一下。动作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别扭。
就在这时,老张端着一个大托盘过来了,脸上堆着笑:“楚老师,面好了!鸡蛋面,烫了点青菜,加了点香油,清淡的!”
两碗热气腾腾的面放在小桌上。清汤里卧着圆润的荷包蛋,几根翠绿的青菜点缀其间,香油的气息混着面香,瞬间冲淡了碘伏的味道。
禹星野像是终于找到了转移注意力的目标,毫不客气地拿起筷子,端起一碗面,也顾不上烫,埋头就吃了起来。吸溜面条的声音在安静的后厨显得格外响亮,带着一种风卷残云的架势。
楚星窈也拿起筷子,慢条斯理地挑起几根面条。她的目光,却越过蒸腾的热气,落在对面那个狼吞虎咽的男人身上。
灯光惨白,照着他低垂的、沾着汗迹的脖颈,照着他因吞咽而滚动的喉结,照着他手臂上那个傻笑的小熊创可贴。他吃得毫无形象,额头甚至渗出细密的汗珠,带着一种长途跋涉后终于吃到热食的、近乎原始的满足感。
白天那场耗尽心力、如同精神献祭的“星图共鸣”带来的虚脱感,似乎在这碗普通的面条和眼前这幅“饿狼扑食”的画面里,被奇异地抚平了。一种沉甸甸的、带着烟火气的真实感,如同碗里升腾的热气,将她温柔地包裹。
他跨越千里风沙,带着一身疲惫和伤痕,只为赶来对她说一句“饿了,管饭”。
而她,在尘埃落定的深夜食堂,用碘伏、创可贴和一碗卧了荷包蛋的清汤面,无声地回应。
这回应,比宇宙星图间的共鸣,更让她心头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