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的汴京城,暑气一日重过一日。午后日头最烈时,郦宅西跨院的老槐树枝叶却泼泼洒洒,拢出满院浓荫。
树下架着张竹编凉榻,榻边冰盆里镇着的甘草水冒着凉气,郦家几位姐妹散坐在矮凳上,闲话却不知不觉绕到了近日汴京传得最热的凌家归京事上。
琼奴手里捏着半幅未绣完的海棠纹帕子,绣花针刚穿进丝线,就被福慧的话惊得顿了手:“北疆的凌家要全回京?我只当是老将军回来述职,怎还带家眷?”
她绣帕上的海棠刚勾出半片花瓣,此刻指尖悬着针,眼里满是诧异,“前几日听婆母说,凌家有个女儿叫凌霜。
竟还跟着父兄上过阵杀过敌,女子家抛头露面不说,还舞刀弄枪的,这哪像话?”
福慧正凑在碟边捏玫瑰膏糖,糖块沾得指尖发黏,她却毫不在意。
嚼着糖笑道:“可不是嘛!布庄的王掌柜跟我说,凌家的人虽还没到,管家倒先来了汴京,订了好些时兴的绫罗绸。
说是给凌三娘子做新衣裳,连颜色都挑的是汴京娘子们爱穿的浅粉、月白,想来是真要长住了。”
琼奴听着,捏着绣花针的手又顿了顿,想起婆母前日的话,便顺着往下说:“听婆母说起,凌老将军当年还与公爹一起在朝为官呢,公爹还说老将军酒量好,能喝三大碗烈酒。
可惜后来凌家被派去驻守北疆,折家去了西北,一北一西守着疆土,这一晃二三十年,便再也不曾见过了。”
她说着,指尖轻轻拨了拨绣帕上的丝线,语气里带着几分长辈闲话旧事的感慨。
寿华坐在一旁,手里捧着卷《唐诗选》,指尖刚翻过“大漠孤烟直”那页,闻言轻轻合上书,点头道:“原来还有这层渊源!难怪折老夫人这般留意凌家的事,想来也是念着旧日情分。
北疆与西北都是苦寒之地,两家各守着一方,这些年也是不易。”
“我倒觉得凌家姑娘在北疆长大,性子定是爽朗得很!”
乐善手里把玩着枚白玉平安扣,玉扣在指尖转着圈,眼里透着几分佩服,“寻常闺阁女子只知描眉画眼,她却能跟着父兄守疆土,这份胆识,便是好些男子都比不上。”
康宁一直没搭话,此刻才端起凉茶饮了口,缓声道:“凌家世代守北疆,若只是短期述职,断不会兴师动众带全家来。
听家里管家说,凌家在东郊本就有祖宅,只是常年没人住,前几日已派人去打扫翻新了,想来是老将军身子实在撑不住,要回汴京颐养天年了。”
正说着,郦母披着件素色纱衫,由丫鬟扶着从正屋过来。
她手里摇着把象牙柄团扇,往凉榻上坐了,扇风的动作缓而稳:“凌家守北疆、折家去西北的事。
汴京老辈人倒常说起,都是为了护着大宋的疆土,在苦寒地熬了一辈子,如今老将军要回汴京,也是该享享清福了。” 说起来满是对两家人的敬重。
琼奴听着,手里的绣花针终于落回帕子上,可刚扎下针,就不小心戳错了线,把刚绣的半片海棠花瓣扎得歪歪扭扭。
她皱着眉扯掉线头,随口提了句:“说起来,知许前几日还在翻兵书,念叨着书上写的疆场事不够真切呢。”
话落便重新穿好丝线,低头专注绣帕,仿佛只是闲聊时偶然想起的家常。
乐善听了,手里的白玉平安扣转得慢了些,笑道:“知许年纪轻,对这些好奇也是常事,毕竟汴京城里少见北疆的阵仗。”
寿华这时却轻轻叹了口气,目光落回手边的《唐诗选》上,她想起了去青州任职的明夷,已有半年没见了。
福慧眼尖,见她神色沉了,连忙放下糖碟凑过去:“大姐姐莫愁呀!前几日不还说,明夷写信来,说青州的诸事都理顺了,等任期满自然就回来了。”
郦母也跟着劝:“明夷那孩子稳重,凡事都能打点好,你不用太挂心。等过些日子,给青州捎些汴京的吃食去。”
寿华点了点头,指尖轻轻拂过书页,心里的愁绪散了些。
这时福慧又拿起一块玫瑰膏糖,笑着岔开话题:“不说这些了!我还想瞧瞧,上过阵的姑娘,说话是不是真像传言里那样,带着些北疆的利落劲儿呢!”
“我倒想问问她,北疆的风沙是不是真比汴京的春风烈。” 乐善跟着笑起来,手里的白玉平安扣又转得轻快了。
凉榻边的冰盆里,甘草水的凉气漫开来,混着老槐树的清香;院外的蝉鸣声此起彼伏,伴着姑娘们的笑语,把夏日的暑气都冲散了些。
琼奴低头绣着帕子,闲话几段插曲,她没多想,旁人也没在意,谁也没料到,这偶然提及的过往与少年,会和远来的凌家姑娘,在日后织就一段别样的缘分。
夏日的晚风带着回廊紫藤花的淡香,蝉鸣声渐渐歇了,琼奴从郦宅回折府时,天边已染着层橘红晚霞。
她刚换下沾了些尘土的外出襦裙,换上件沉香直袖衫裙绣的常服,丫鬟便轻步进来:“夫人,老夫人在正厅等着呢,说是有凌家的消息。”
琼奴闻言,随手理了理袖口的绣线,快步往正厅去。刚到廊下,就见厅里的灯笼刚点上,暖黄的光映着窗纸,隐约传来翻弄素笺的轻响。
推门进去,折老夫人正坐在铺着墨绿锦垫的圈椅上,手里捏着封信,案上摆着盏刚沏好的建安茶,茶汤澄亮,飘着淡淡的茶香。
“婆母。”琼奴上前躬身行礼,目光落在案上的信笺上,见落款是“凌氏”,便知是凌家来的信。
折老夫人招手让她坐在身旁的矮凳上,将信递过来:“凌家来信,说他们还有五日便到汴京,男丁们先去兵部报备、等收拾好东郊祖宅,便亲自来府里拜访。”
琼奴接过信,指尖触到笺纸的凉意,见上面字迹娟秀,透着熟稔,便笑着恍然:“原来婆母与凌老夫人还有这般渊源,儿媳今日才知晓。”
“可不是嘛。”折老夫人望着信,眼神里漫开些悠远的回忆,“从前在京中,我与她自闺阁便是手帕交,常坐在她家的梨树下做针线。
她最会绣纹样,我总缠着她教我。后来我嫁与折家去了西北,她随凌老将军留京任职,逢年过节还互寄些贺礼,直到凌家去了北疆,路远信疏,才渐渐断了往来。”
她轻轻叹口气,又看向琼奴,语气里多了几分托付,“他们久离汴京,京里如今时兴的物件、采买的去处怕是都生疏了,往后女眷们往来,或是凌家需添置些什么,你多帮衬着些。”
“婆母说这话见外了。”
琼奴连忙欠身,“两家是几十年的情分,凌家刚回汴京,儿媳明日便去祖宅瞧瞧打扫得如何,再备些新鲜蔬果和干净被褥,都是应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