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起,沈慧照便陷入了连轴转的忙碌中。
每日天还未亮,院外便结着层薄霜,宫里的马车裹着寒气准时停在沈府门口,车帘掀起时,还能看见呵出的白气。
他裹紧素色锦缎大氅披星戴月地去,直到深夜才踏着满地霜华归来,靴底沾着的霜粒在暖阁里化成水珠。
好德夜里醒时,总能看见书房的灯亮着,微弱的烛火映着他俯身翻卷宗的身影。
指尖在泛黄的纸页上反复摩挲,眼底的红血丝一日比一日重,却从不在她面前提半句查案的难处。
好德瞧着他日渐疲惫的模样,心疼不已,悄悄吩咐月微去小厨房:“把牛乳蒸羊羔温在灶上,再添把炭火,免得郎君半夜查案饿了,连口热食都没有。”
月微应下后,好德又望着沈慧照伏案的身影,听着窗外偶尔掠过的寒风声,默默牵挂。直到听见他偶尔停下翻卷的动静,知道他或许歇了口气,心里才稍觉安稳。
好在好德身子底子本就不差,又有郦娘子日日来府照料。
初冬的风愈发冷冽,郦娘子生怕女儿落下病根。每日换着花样炖补汤,从黄芪乌鸡汤到鲫鱼当归汤,连炖锅都裹着棉套保温;配上太医开的调理药方,连被褥的厚薄、房间炭火盆的火势都要亲自过问。
总说 “冬日里寒气重,半点马虎不得”。有时赶上沈慧照不在家,她便坐在暖阁里陪着好德说话,从育儿的琐事聊到家常,暖阁里的炭火噼啪作响,好德的心情也渐渐舒展。
不过一个多月,好德气色便好了许多,能靠着软枕坐半晌,偶尔还能抱着孩子在窗边晒晒太阳。
初冬的太阳软乎乎的,透过窗棂洒在孩子裹着的厚锦被上,暖融融的。
这日辰时刚过,院外传来丫鬟带着暖意的迎客声,伴着清脆的笑语,好德靠在软枕上抬头,就见福慧、琼奴、寿华与康宁四人并肩走进来。
“四妹妹!我们来瞧你啦!” 福慧率先走上前,将手里的锦盒递过去,“我给小外甥做了几件小衣裳,都是软乎乎的细棉布,里头还絮了薄棉,冬日里穿正合适,你瞧瞧合不合身。”
琼奴也跟着递上食盒,语气带着暖意:“初冬风大,我这段时日学着管家,忙得脚不沾地,今日好不容易偷个懒。
我婆母知道我要来探望你,特意让小厨房做了琼玉膏,装在暖罐里带着,说是补气血,你趁热尝尝。”
好德刚要道谢,目光便落在了寿华身上。寿华穿着宽松的素色襦裙,外头罩着的素白绒面披风垂到膝弯。
脚步有些虚浮,好德连忙皱起眉,伸手拉过她的手,指尖带着点凉意,想来是路上受了寒:“大姐姐,你这肚子都显怀了,怎么还特意跑一趟?
初冬路滑风又冷,孕期最忌奔波,若是动了胎气可怎么好?往后若是想我,打发丫鬟来传话便是,等我身子再好些,也能去你府里看你。”
寿华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背,语气温和:“你别担心,我坐着马车来的,车帘裹得严严实实,路上走得慢,没累着。
再说,我也想亲眼瞧瞧小外甥,听说孩子长得俊,今日亲见,果然是个讨喜的孩子。”
她目光轻落在奶娘怀中的婴孩身上,眼底满是笑意,“这孩子眉眼跟四妹夫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瞧这小鼻子,将来定是个有福气的。”
好德仍不放心,又叮嘱了寿华几句 “少些走动、多些静养,冬日里别往外跑。”
才让丫鬟搬来铺着棉垫的软凳,招呼几人坐下:“快坐,刚让丫鬟泡了新制的茉莉茶,用暖炉温着,你们暖暖身子。”
康宁在一旁坐下,解下石青暗纹锦缎大氅递给丫鬟,接过青瓷茶盏,指尖贴着温热的杯壁。
浅啜一口,语气带着几分无奈:“今日总算得空出来走走。初冬是粮草盘点的时节,近来柴家诸事繁杂,实在难抽身。”
好德看向康宁,语气满是关切:“近来很是忙碌?我听二姐姐提过,你近来帮着打理潘楼,冬日里客人多,可得多顾着自己,别太操劳。”
康宁轻轻摇头,眼底带着几分疲惫:“柴安忙着筹备宫里的冬日粮草事宜,天天往库房跑,我也需帮衬着处理些商事,幸而有婆母分担家里的事,才稍缓些。”
福慧闻言,笑着接话:“三妹妹一向周全,只是也别把自己逼得太紧,冬日里本就容易乏累,身子才是根本。”
康宁浅浅一笑,点头应道:“我晓得的,等这阵子粮草的事忙完,便能歇口气了。”
这时,琼奴端起桌上的青瓷茶盏,望着盏中浮沉的茉莉花瓣,杯壁上凝着层薄雾,轻叹一声:“说起来这段时日跟着账房先生学看账,冬日里账册堆得像小山。
单是那些进项出项的细枝末节,就看得我头晕眼花。今日得空来你这儿坐坐,倒像是给紧绷的弦松了松劲儿。”
福慧闻言,掌心轻轻覆上琼奴的手背,带着暖意:“妹妹莫要心焦,谁不是头一遭当这个家便两眼一抹黑?
想当年我接手城南绸缎庄时,对着那些胭脂香粉、绫罗绸缎的进项单子,连算盘珠子都快捏不住,直教我对着账本愁了好几日。”
她随手掀开带来的食盒,露出里面的桂花糖蒸栗粉糕,拈起一块推到琼奴面前:“你且安心,日子久了摸透了门道,自然就顺了。”
琼奴接过糕点,咬了一小口,甜香在舌尖散开,脸上的愁绪淡了些:“二姐姐说得在理,我就是太急了。”
又轻声道:“说起来,前日里梵哥差人送来家书了。信里说西北早已落了大雪,比京城冷得多,但军营里烧了地龙,将士们住得倒比预期中暖和些,粮草也充足,让家里别惦记。”
话尾带着三分怅然:“只是... 到底不知何日才能结束这聚少离多的日子,我瞧着婆母还对着他的旧衣发呆呢。”
寿华拍了拍她的肩,语气温软:“如今边境安稳,想来用不了多久,梵哥就能回来了。你且安心,冬日里多注意身体,别冻着自己。”
康宁也跟着附和:“是啊,眼下先顾好自己养好身体,你向来体弱,冬日里更要当心。”
寿华转开话题:“说起来,四妹夫最近还在忙那前朝旧案吗?冬日里天寒,他天天早出晚归的,怕是也累坏了。”
好德顺着话头点头,语气尽量轻松:“是啊,每日都要去宫里,回来时都夜深了,有时还能看见肩颈沾着霜,只说案子还在查,没多说别的。我也不敢多问,怕分他的心。”
琼奴皱了皱眉头,语气带着几分疑惑:“这旧案查了这么久,怎么还没个结果?我前几日听婆母说,最近宫里查得严。
连皇商的铺子都要盘查,不知道是不是跟这旧案有关,冬日里本就忙,这一查更乱了。”
康宁脸上的笑容瞬间淡了些,语气带着几分不解:“皇商盘查?我怎么没听说?柴家就是皇商,专供宫里的粮草绸缎,潘楼也常接待宫里的人,若是盘查,柴安怎么没跟我说?”
好德心里一紧,连忙道:“或许只是例行盘查,冬日里清点账目也是常事,你别多想。你本就够忙了,别为这些事分心,等三姐夫回来,你问问他便知道了。”
康宁点了点头,没再多问,可眼底的疑惑却未散去。好德看着她的模样,心里暗暗叹气。
听着窗外寒风掠过的声音,只盼着沈慧照能尽快查清楚,别让三姐姐在这初冬忙碌时节,再添烦心事。
几人又坐了会儿,聊了些家常琐事,见好德眼底渐渐有了倦意,冬日里人本就容易犯困。
寿华便率先起身,拢了拢素白绒面披风:“瞧着你累了,你好好歇着。往后我们再来看你。”
琼奴和福慧也跟着点头,康宁裹上石青暗纹锦缎大氅,还特意叮嘱好德:“若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别客气,冬日里路不好走,打发人去柴家说一声便是,我们让人送过来。”
好德点头应下,让月微送几人出门。她靠在软枕上。望着窗外几人裹紧披风与大氅、踏着薄霜离去的背影,暖阁里的炭火仍在噼啪作响,心里却没了方才的轻松。
皇商盘查的消息,再加上柴家与旧案的隐约牵扯,像初冬的寒气般,总让她觉得心有不安。